忆仕豪

1997上半年某一天的下午，我接到一个嗓音低沉、音速缓慢、带有浓浓台湾外省口音的男生拨电求职的电话。我很好奇新加坡怎么还有这样的一号人物来求职，于是和他约好几天后在公司见面。

那天，我仔细端详这个站在眼前的小子——他个头不高，皮肤白皙，稚嫩的脸上居然还蓄着小胡渣，一头飘逸的中长发，一边耳朵还戴着银色的耳环，加上一身大格子纹的红黑色宽松上衣，搭配黑色紧身牛仔裤和球鞋。一看，就是今天所谓的最爱耍帅耍酷的小鲜肉模样。

他以天生低沉的嗓音介绍自己：“我叫Bass，廖仕豪。叫Bass是因为声音低沉，所以这是朋友们替我取的洋名。”

我打量了他一眼，故意霸道不屑地回他：“我们这里大家都不取洋名的，你看，我叫Sau Hoong，她叫Li Ling，我们都是华人，你取什么洋名嘛。以后就直接叫廖仕豪好了。”

从此，廖仕豪就是廖仕豪了，渐渐的，已没多少人记得这个男生曾经叫做Bass了。

后来好多年里，他都气呼呼地告诉大家：“妈的，被老板娘骗了，她自己的两个儿子明明都取了洋名，什么Caleb 及Timmy的，为什么硬生生把我的Bass弄掉？”

每当听到他如此抱怨时，我总是得意洋洋，以贱贱的口气回他：“因为你比较像廖仕豪嘛，根本不像什么Bass的。相信我，廖仕豪比较掷地有声！”他听后更是气得牙痒痒。

求职那天，他带来了刚刚得到银奖的惊艳电视作品和一本手绘的漫画书《封神榜》，然后口气得意洋洋、态度潇洒、神情自若地说：“这是我亲手画的漫画，送给你。”

我翻了一下，被眼前这本画风成熟大气，但又细腻精致的漫画书震摄了。“真的是你画的？”，“是，花了一年，我父母全力支持我追求这个漫画梦”，“那你还做什么广告嘛？你应该继续画漫画呀，都这么厉害了。”“但我喜欢做广告。我想写文案，也想尝试美术，我喜欢电影，什么都可以尝试。”

当下我立刻录取了他。那年，仕豪二十五岁。他自信地站在奥美的创意部门里，正式加入了我们的团队。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前前后后接近二十年的共事生涯。

仕豪常说，他见我的时间比见他妈还多。而他也说我骂他的程度也比他妈妈狠和凶。有一阵子，他要买礼物送给他妈妈，还和我要了一样的香氛。

除了财经和宗教，仕豪对什么领域什么层面的知识和消息都有兴趣。

尤其和电影有关的一切，他特别留意。那些日子，我们除了工作，也偶尔一起看电影、聊八卦、谈未来的大梦等。有时他在上班时间和同事聊明星八卦，我自己虽然也爱听，但总是会故意揶揄他，“你这么八，干脆去当娱乐记者好了啦，做什么广告嘛。”他总被我惹得咬牙切齿。

记得有几年我多次到香港拍片，他总会托我偷偷替他带几本什么《龙虎豹》之类的黄色杂志。在香港工作完毕之后，我就会走到铜锣湾某个天桥底下的杂志报摊前，替他精心挑选几本杂志带回新加坡。之后，他会贼贼地告诉同事，“嘿嘿嘿，偷偷告诉你们，老板娘给我买的那些色情杂志都不是密封的。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全被她先过目了。”众人立刻哄堂大笑。

被他拆穿后的我总是马上狡辩：“我得先审核嘛，不适合的就不能给你看呀。”他抓到我的痛脚后，总会得意地把我的这段糗事一遍遍告诉大家。

仕豪即兴的绘画本领在业界内真的还是少有人能出其右的。他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把各种人物表情肖像画得栩栩如生。

记得多年前有一次开会时，我在客户面前提案，费劲地侃侃而谈，而仕豪则一言不发地和其他几位创意在底下聆听抄写。

那是一场相当冗长痛苦的会议，男男女女的众客户实在刁钻难搞，我好不容易才把会开完，正想松口气时，却从客户的表情大约可猜到他们还是没完全信服的。我有些心灰意冷，心想这又是一次泡汤的功夫了。

说时迟那时快，走出会议室时，仕豪把手上的纸张一份份恭敬地交到几个女客户手中。他写了什么给他们呢？我好奇地探头看，原来是仕豪把众女客户开会的模样生动地画了出来！这么精致的手绘肖像画任谁看了都会心花怒放的。

只见女客户们看了后马上表情变得轻松自在，都笑得花枝招展，还千谢万谢说要把这些画裱起来。我在旁边看了，心中窃喜，想不到这小子真还有一手。

我故意讽刺他：“哇，还真会撩妹啊，那以后就你来应付这些老安娣和美眉吧，反正你可以大小通吃。而我，则应付那些难搞的老头吧。”

仕豪得意地露出一副跩跩的表情：“嘿嘿嘿，当然，no problem 啦。全靠我。”

仕豪对电影的爱好和敬畏近乎狂热，若他说他看电影的数量是新加坡排名第二的，那还没几个人敢说是第一呢。下班时间他不是在电影院，就是在到电影院的路上。

然而，和他看电影总是有无形的压力。他有许多规矩——不能先预告剧情、不能在戏院大声吃零食、不能边看电影边讲话等等。否则他会把人给轰出电影院。

仕豪和我老公彭文淳最喜欢一起聊电影。我们三人也会时不时一起去看电影。有一次，我一面看一面问我身旁的老公和他：“喂喂，快告诉我，哪一个是好人，哪一个是坏人？”

他听后立刻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吓得我立刻闭嘴。当时若我不是他老板，我想他一定会把我给轰出去的。

从此以后每当他买票看电影时，他总会故意坐得离我远远的。我虽然感到受伤，但也渐渐学会了观戏不语的礼貌。

那年我决定离开工作了十一年的奥美跳槽到BBDO，我在第一时间通知了他。他没表示会跟我一起离开，只说“我决定留下来不走了。”我听了很难过，有点被他背叛的感觉。

那段日子之后，我故意不睬他。后来，我到了新工作的地方一阵子，听到他留在奥美不开心的消息，于是拉下面子拨电给他，问他要过来和我继续共事吗。他听后就一口答应了。

于是仕豪也跳了槽，继续和我在新环境共进退。仕豪的好人缘让他在新公司如鱼得水，但我却适应得很不开心。很快的，我决定辞职自立门户。

我把自立门户的想法告诉他时，他想了一下，说他不想跟了，因为留下来更有发展的空间。再一次，我感到又被他背叛。然而后来回想起来，觉得他当时的选择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每一个创意人都应该和新的人在新的环境里撞出新的火花。这么一想，我就渐渐释怀了。

创立10AM后，我们很快地就在业界里打响知名度。团队非常优秀，然而，心中一直惦记着仕豪，与其说是他需要我，不如更正确地说，是我们团队太需要这样一位能想创意、能画画、能弄脚本、能翻译、能写中文文案的全才。

更重要的是，仕豪永远是一位最无私最有情有义的好伙伴，他总是会把许多人避开的苦差偷偷扛下来自己承担，有时我事后知道了真相，虽然会责怪他，但其实更加感激他，也更心疼他。

仕豪的归队让我们10AM如虎添翼。他和创意部门的几位猛将陪着我上山下海，到处打拼，我们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一支支脍炙人口的广告片，一个个令人难忘的创意都是在这个时候集体创作的。仕豪最擅长的是创作诙谐搞笑的小品广告片，最匪夷所思的情节都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每当我们一起构思搞笑情节时，他总会说：“老板娘，你讲的笑话真的一点都不好笑。我们都是假假陪你笑的。”他说的也是。所以，后来凡是搞笑的广告片，仕豪都不假手他人，而温馨美美的大器片总落到我手里。

好几次看到作品获得好评，看到伙伴们站在台上频频领奖，我都很庆幸有他们一路的陪伴，更感激他们这些日子的付出。

那是我们最快乐的美好时光，也是有着许许多多让人热泪盈眶的日子。

我们每年都会安排全公司到国外度假，从初创时的邻近国家渐渐北移到后来的台北和东京等。同时，我们也走遍大江南北到处去拍片堪景。这一路上，仕豪是和我们去过最多地方的一位。因为仕豪最喜欢影视拍片，所以跟片的机会也比别人多。这也意味着因为常常出国，他的私人时间也被剥夺了很多。所以每当仕豪的感情生活受挫时，他总是讪讪地对我抱怨：“都是你，让我没时间陪女友。”每当他这么说时，我不是没有愧疚的。

仕豪的才气也让他超有女人缘，女生们都喜欢有这样一位有才华的男友。在公司里，他们几个男生总会时不时讨论哪个AV女优最靓，研究哪部电影的片段最色。但每当我一走近时，大家马上变得鸦雀无声。他们私底下都说老板娘是道德主任，所以这方面的资料都不会让我知道。当然，我也装着不闻不问。

几个同事常常戏说要成为仕豪的马子，就必须是具备童颜巨乳的条件，而且据说他绝对不谈姐弟恋。其实，那只是他表面让人以为是如此的假象。事实是，仕豪的深情是不为太多人知的。他在感情上的执着，即使到生命的尽头还是如此让人动容。

三年前，我因公司被收购后在合约上的捆绑，决定不再继续经营公司了。于是只能让这个建立了十几年的团队解散。当告诉仕豪我的决定时，我想，他不是不生气的。那时，我们聊了很多未来的出路，两个嘴硬心软的挚友都用难听的话伤害彼此。那段日子，他和我都对彼此说了许多重话。

结束公司后，我彻彻底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规律和活动范围，也努力远离自己曾经熟悉的广告圈子。我让生活过得非常非常单纯，每天画画种花旅游和发呆，也慢慢地和过去的人事物渐行渐远。

我老公彭文淳是仕豪私下可以讨论电影的好友。三年前当仕豪离开公司时，他鼓励仕豪继续追随他的漫画梦或电影梦。仕豪负气地对他说：“你们也别老是光说不做，等你们真的有一天拍得成电影时，我才回来帮你们画脚本，到时再找你们一起玩吧。”

想到仕豪多次的离队归队，内心里我一直深信我们有一天又会再一起工作的。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没有机会和能力拍电影，这个遥远的梦也因此一直搁着不动，我知道仕豪一直在等着我们，然而，如今仕豪也永远等不到了。

（上面四张图：廖仕豪Facebook）

那晚，当君伟和我妹妹通知我们仕豪病危时，我错愕得不知所措，我们匆匆赶到医院见他。当看到与死神做最后搏斗的仕豪时，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

这些年来对他的期盼、抱怨、思念一下子都转化成最深最痛的不舍。呼唤仕豪时，不知他听到了吗？

两个晚上的辗转难眠，我再度回去看了仕豪，这回我和君伟带了他日夜思念牵肠掛肚的旧爱去见他。大家在他病榻旁把这些年来对他的爱和思念都细诉给他听。

仕豪眼角泛着泪光。我知道这回他听到了。谢谢你仕豪，你让我有机会诉说这些年来对你的思念和亏欠。你永远是我们最好的伙伴和弟弟。

晚上，收到仕豪离世的消息。我知道他应该是放心地走了。

窗外曙光微露，我彷彿看到仕豪的身影徐徐向我走来。那是二十五岁的他，站在我面前，嘴角微微咧了一下，微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稚气但又潇洒自信地说道：“我叫Bass，廖仕豪。”

（图：Facebook，本文作者：林少芬（Lim Sau Hoong），新加坡最优秀的广告创意人。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1988年进入新加坡奥美广告公司；2年后，成为新加坡奥美的创意总监；1999年，担任BBDO的创意总监；2000年，与朋友共同创办10AM广告公司。广告作品包括：健力士黑啤酒系列、中国银行系列、立邦漆“蒙古篇”、“新疆篇”、中央电视台二套形象广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