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6日 星期二

新加坡法医回忆录:幼女离奇死亡悬案(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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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次,在我面前躺着的是个幼童。

我从未习惯在死者遗体上进行解剖——尽管这看似恐怖的手术往往可以查清死者的死因并还原事件的真实,对我来说是种安慰。多年下来,我慢慢地就能够以专业态度对待这一切,不会让死者的惨状对我产生太大的触动。然而,当我面前冰冷的不锈钢解剖台躺着个幼小的遗体时,还是很难不为这个悲惨的情景所触动。

死者名叫Marie,死状极其可怜。她还未满两岁,如果站起来,大概也就到我膝盖的高度。她身上各处颜色深浅不一的淤青,显示着不同时候受的伤,默默地诉说着她生前可怕的遭遇。

我轻轻抬起她的小脑袋开始检查,发现她右耳前方有肿块,左脸和左眼也有淤伤。Marie的父母说,据他们所知,这些伤痕都是Marie于1974年8月26日去世前两周跌倒导致的。这个小女孩生前所经历的一次次的受伤和痛楚,最终以这些淤青和伤痕的形式出现在我眼前。

据知,最早是Marie不小心踩到自己的尿液摔倒了,撞伤了后脑部分。虽然她头上有个小包,但是并无明显伤势。

三天后,Marie忧心忡忡的父母带她去看Henry Heng王医生,碰巧也是他们家亲戚。他们说这几天Marie一直很烦躁,而且睡不着觉。据他们所知,Marie这几天再也没有跌倒,而且女佣Tan Ah Kwan也证实了。带去看医生时,仍然没有任何头部受伤的症状,如头晕、呕吐、头痛、发烧。

王医生很惊讶地在她右边发际发现了一处淤伤。不过,Marie既然没有其他令人担心的症状和伤痕,他便让父母带她回家,嘱咐他们看好她,如果有任何头部受伤的症状开始显现,得马上送院或送回他诊所来。

次日8月15日,Marie的母亲——25岁的行政秘书Evelyn留在家里陪她。一切看来很正常,Evelyn早上陪她玩,还喂她吃了饭。下午,她让Marie跟自己一起睡觉,把Marie身边围满了抱枕,怕她翻下床去。

Evelyn自己也睡着了。当她醒来时,发现Marie躺在地上,幸亏身下有个抱枕。似乎她从床上跌下来的时候刚好落在抱枕上,并没有硬着地。那天过去了,Marie没有显示出任何问题,好象没事发生一样。

那天晚上,王医生接到Evelyn的电话。她说Marie又哭个不停,也睡不着,她只好把孩子送到中央医院检查。值勤医生记录了她的情况并安排了X光检查,然后就让她们母女俩回家了。

8月16日,王医生给Evelyn打电话,得知Marie举止正常。王医生问起X光检查结果,Evelyn说昨晚值勤医生说X光片出了问题,所以其实并没有做X光检查。

两天后,8月18日,王医生又接到电话。Evelyn说自己清晨起床时,看到Marie有只眼睛出现淤伤。她问女佣Marie是不是又跌倒了。女佣说,没有,自己起床之后就没见到她跌倒。

到了Evelyn给王医生打电话的时候,似乎Marie双眼都有淤伤了。王医生很纳闷。如果按自己两三天前所检查的伤痕,Marie不该双眼都产生淤伤。她当时的伤势只出现在身体右边,左边并没有伤痕。

当Evelyn把Marie再次带到诊所时,王医生被告知,Marie确实又摔倒了,这次是抱着抱枕跌倒的,撞到了前额。大概是内伤把淤血往外推挤,形成了双眼的淤青。

当天Marie举止正常,又回复了以往活泼好动的模样。

接下来四天一切正常,Marie没有再跌倒,之前的淤伤也开始褪去。

第五天,8月23日,Marie的父亲——36岁的记者Lean Siang Koon提早回家,准备带她出门,然后去接上妻子一起去游泳。

当Lean Siang Koon回到家时,发现Marie号啕大哭,头上左边起了个大包,神色紧张的女佣说并没见到Marie又摔交。

于是父亲带着Marie出发了。一路从荷兰路的住家到SIA大厦,Marie哭个不停。家长心想,跌倒受伤的孩子不就是这么哭个不停的吗?

Marie一直很喜欢去游泳。但是这次到了游泳池,她却死活不下水。然后Evelyn发现她的双眼肿了,而且看起来不太正常。

他们于是又带她上王医生诊所。到了诊所时,她左边脸已经形成淤青,而且耳边到脑后严重发肿,左边肩膀也红肿。

王医生非常生气,责问父母“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鸟事”(what the hell was happening to the child)?

父母说,据他们所知,Marie并没有再摔倒。

无论如何,这些伤势还都可以有医学解释。Marie之前摔倒,可能伤势慢慢显现;她可能有个轻微骨折导致内部出血;也有可能她患有血液疾病,容易在皮肤表面形成淤青。无论如何,Marie马上被送到了专科医生Oh Seng Kin那里。

Oh Seng Kin并没有发现任何内伤,建议进行X光检查。他强烈认为,Marie的伤势并不符合先前所谓的摔伤后脑的说法。

隔天,8月24日,Oh医生亲自做了X光检查和血液检查。一切正常。他告诉Marie父母一周内再来复诊。他认为,Marie既然没有血液失常的疾病,那么就不可能在摔伤之后出现这么大面积的淤青。这说明她的受伤肯定不轻,而且并不偶然。

专科医生的这个说法肯定给Marie父母带来许多疑惑、恼怒和忧虑。他们把Marie带回家。接下来两天,一切安好。

两天后,Marie死亡了。

 

(二)

当我检查Marie的遗体时,发现她背后左边靠中的部分有一列椭圆形分布不规则的淤伤。同样的伤痕也出现在她的胯部附近和左臀上,她的右臂也有淤伤。

这些淤伤的大小大概跟一毛钱硬币一样,对久经考验的法医来说,一眼就知道这是指尖造成的。淤伤呈暗红色,可见是新伤。

其他之前检查过Marie的人——王医生、Oh医生、Evelyn,都没有在她身上发现过这些伤痕。

接下来就是做解剖。Marie颅内都是不同时期受伤形成的淤血,有些已经凝固,有些还是胶状,证明它们的形成有先有后。她头部右边的伤,在左边的伤一个星期之前就形成了。

众所周知,Marie曾摔倒过两次。这两次摔倒确实可能造成颅内的淤血。

但是,与此同时,我还在她背后靠近脊椎的部位发现两处肋骨骨折,就在指尖印记那里。这两处骨折的位置表明它们不可能是这两次摔伤造成的。我怀疑是直接在肋骨上施压造成的。

而且,这两处骨折看似新伤,很可能是Marie死亡前一天造成的。如果是旧伤,就会发现骨头新生长的证据。

她的腹部积满了血,大概有她总血量的一半。我马上就发现了死因——她的肝脏后部和脾脏后部破裂,造成大出血。

同样的,这个肝脏受伤的情形并不可能由摔倒造成,也不是由急诊室医生的抢救误伤。急救是有可能误伤肝脏,但是会伤势会出现在肝脏前部而不是后部。

为了保证我的判断准确无误,我向当天施救的急诊室医生查询。

医生说,当天孩子送到急诊室已经脸色苍白而且没有心跳。他先是用手在她胸膛做心脏按摩,然后口对口人工呼吸。三分钟后仍然无效,他于是用指压法,用两手托住小孩身体,两只拇指在胸前轻轻施压。这与对成年人双掌压胸的做法不一样,为的就是避免对小孩脆弱的身体造成次生伤害。10到15分钟之后,Marie仍然没有反应,医生于是宣布抢救无效死亡。

我深信医生的抢救没有造成Marie背后的淤伤和破裂的肝脏和脾脏。她的死因大有内情。

 

Marie一向与照顾她的女佣很亲热。父母平时外出工作,照顾她的就是这个34岁的女佣Tan Ah Kwan(音译陈亚娟)。她管陈亚娟叫“姐姐”。

Marie清晨起床时,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给她准备早餐的“姐姐”。她当时22个月大,自己的世界就是三个词汇——“姐姐”、妈妈、爸爸。当然,她也会有别的表达感受的词汇。

这是个标准的幸福家庭——年轻的父母外出工作,养了个掌上明珠。直到这一连串的摔伤和神秘的淤伤的出现。

这时,Marie开始显示出对“姐姐”的害怕。Evelyn回忆说,Marie最近不敢自己进厨房;她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就让我帮她取,如果是女佣取过来,她不会要,反而把我拉进厨房让我去取。

Marie也数次试图告诉父母她的遭遇。第一次上王医生诊所时,她告诉母亲:“妈妈,姐姐。”Evelyn问她:“姐姐什么?”她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她说:“妈妈,pom pom。”同时用手在墙上敲了两下,然后摸自己头上,说“szzzz”,作出被敲头的动作。

八天后,父亲带她去游泳时,她在车上一路哭,不断地说“姐姐”。

三天后,就在她死亡当天早上,她最后一次发出求救。当天早上,Evelyn要去上班时,Marie由女佣牵着,看到妈妈要离开,她大叫“妈咪……!”Evelyn后来形容,这是她闻所未闻的恐惧的嘶叫。她说:“我吓了一大跳。我走了回去,给了她一个吻。她用右手臂抱着我的脖子不肯放开。我把她的手移开,告诉她我得去上班。”

Evelyn然后安抚Marie,告诉她自己很快就会回家,问她明白吗?Marie用粤语回答:“知道。知道。”

当天下午两点,Evelyn接到电话。“太太,你快点回家,Marie醒不来了。”是女佣打来的电话。

 

(三)

这些不正常的事发生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Marie死亡当天早上也可能出过问题。那天早上Evelyn给Marie洗澡时,发现她肩膀有淤青。但是,既然当时Marie的肿眼已经开始复原,慢慢可以张开了,而且Marie举止也比较正常,所以Evelyn对肩膀的淤青不在意。同时,她并没有看到Marie背上有指尖伤痕。 通常,肝脏破裂和脾脏破裂造成的大出血在一小时内就能致命。Marie当天在医院是3:05pm宣告死亡,但她实际死亡时间大约是在15分钟的施救之前。

这说明她的致命伤是在她和Tan Ah Kwan独处时发生的。

Tan Ah Kwan的供词说,8月26日早上1030am左右,夫妻俩外出工作之后,她给Marie喂橙汁,之后孩子去睡觉。她说孩子大概1230pm醒来,呼唤自己过来,说要小便。她于是带孩子去用小马桶,然后再去取橙汁给Marie喝。Marie喝了一半,忽然脸色和嘴唇发黑,眼睛翻白,从小马桶上摔了下来。她无法让她醒过来,赶紧打电话向朋友求救。朋友赶过来之后也无法救醒Marie,她这时于是给Evelyn打电话。

她的供词是一纸谎言。首先,解剖时并没有发现Marie消化系统中有橙汁的残余。

其次,Marie肝脏的伤势只有两种可能造成。其中一种就是她的身体被一股大力量向后强扳,这与她背上的那些指尖淤伤相吻合。如果重复这个动作,有可能导致脊椎压向肝脏并造成肝脏后部破裂。

她的肝脏和脾脏的伤势都在后部,这显示破坏力是从背后施展的。如果从前面施力,伤势会在前部。

Marie的伤势也不是摔倒造成的,除非她摔倒时撞到硬物。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会有外伤。但是她没有。

无论如何,导致她受伤的力量很大,可以类比从高处摔下。即便摔倒可以解释如此重伤,也无法解释背后的指尖伤痕。

我认定Marie是被殴打致死的。但是警方认为他们没有足够证据将Tan Ah Kwan告上法庭。这个案子于是交给了验尸庭。在听取了证据之后,验尸官下发了逮捕令,把Tan Ah Kwan交给总检察署处理。

Tan Ah Kwan的审讯花了15天。在15天审讯之后,刚巧是她被批捕的一周年,她被判谋杀罪成立。

她当时33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也是新加坡历史上被判死刑的第二个女人(第一个是舞女黄咪咪)。她在被判罪名成立时面无表情。

当时警方的调查无法提供任何证据和证人,对Tan Ah Kwan的审判完全是基于此案的法医学证据,这也是唯一的可以还原真相的证据,在新加坡执法史上是个突破。

Tan Ah Kow上诉。上诉结果,改谋杀罪为导致他人死亡(非正式翻译)culpable homicide,刑罚改为监禁六年。这是因为上诉庭相信Tan Ah Kwan没有杀人动机,虽然她在Marie身上过度使用暴力。

而且,Marie父母也请她回来继续服务。

到头来,大家能确定的是Tan Ah Kwan导致Marie死亡,但是无法知道她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让她失去母性和人性,对一个毫无防卫能力的幼童下此毒手?

整个审讯期间,Tan Ah Kwan对此不发一言,也不自辩。她只强调自己屡次告诉Evelyn,让她带小孩去看医生;自己与Marie无冤无仇;而且也没人殴打过Marie。

究竟在Tan Ah Kwan和Marie之间发生什么事,Tan Ah Kwan只字不语。

在调查Marie案件时,我看到了人性的弱点、疏忽、无知和盲目信任。然而,这个案件最沉痛的教训是——永远不要忽视幼童的哭泣。

 

翻译/改写自赵自成教授英文著作Murder is My Business, 1990

 

赵自成(Chao Tze Cheng, 1934-2000)是本地第一位华人法医,也是本地法医学的奠基人。1969年开始跟血淋淋的尸体结下不解之缘。深受海内外同行敬仰,常受邀参与各国奇案的法医调查。他风趣幽默,工作卖力,广结人缘;警界、司法界与报界朋友都乐于跟他合作与结交。其独生子赵光灏生前是中央医院血管外科顾问医生,在对抗沙斯战役最激烈的时候,志愿中断度假,从美国赶回新加坡,奋不顾身地投入抗炎前线,不幸染上SARS,于2003年4月22日病逝,年仅3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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