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加坡游子：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

题记：

万点灯光夺月光，一弓云畔挂昏黄。

不消露洗风磨皎，免我低头念故乡。—钱钟书

夜航的飞机在南中国海上空航行，窗外是深沉漆黑的夜，地面上是黑黢黢的海洋，星星点点的渔火摇曳点缀在海面上，一望无尽的苍茫大海！不看时间，根本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新加坡。这时候，宛若银河般的璀璨的灯光蓦然间亮起，“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我知道，我们航行的目的地美丽的新加坡就要到了，心中升腾起归家的愉悦和迫切感。这星汉灿烂的灯光早已是我心中归家的一种指引和慰藉。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

多年前，负箧曳屣，只身辞别故乡古都长安的亲友，来狮城深造。这一别，竟然在狮城定居下来，长安故乡渐渐幻化为思乡时窗外的一轮圆月，一阙“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隽永唐诗。在四季如夏的南洋季节里，特别是在平凡琐碎且温暖的家庭生活中，更显岁月流转之无情。

至今犹记初次坐飞机来南洋读书时，邻座热情的大哥看我一路因离别故土而难免落寞的表情，亲切地用言语排遣。飞机快到新加坡时，他指着深沉大海中璀璨如银河般的狮城，告诉我新加坡即将到达。这璨烂的灯光，让连续几个小时飞行的落寞心情瞬间温暖了许多。

古人因交通的不便，信息的不畅，对于灯光更是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感。羁旅的唐代诗人张继愁绪满肠，面对深夜里茫茫江面上的星星点点渔火，吟咏出“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绝句，这江面上的渔火，更令游子思家之情无处安放。元宵之夜如白昼般的花灯照耀的灯市，却令北宋文人欧阳修泪洒春衫。一样的月上柳梢，去年还与人相约黄昏，可月与灯依旧的今年元宵夜，故人去了哪里呢？花灯璀璨依然，更令思恋故人之情愈显真切。思君不见倍思君，“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无奈寂寥之情，唯有泪双行。

在灯光的晖映下，夜航船中的知识分子谈天说地，明朝张岱将包罗万象的谈话内容，辑录成册，成为早期百科全书式的读本，并叹曰：“天下学问，惟夜航船最难对付。”这或许与静夜下沉静的灯光，有节奏的划水的桨声给读书人更深的思考与启迪莫无关系吧。

儿时寒冷的冬夜，落雪无声的北方旷野中，一个人蹒跚在黑夜中，总是会莫名地心慌惊惧。这时远远的街角的昏黄的灯光，总能适时地给以指引前进的方向，总能舒缓慌乱的心情，给人以平静。

离家近时，家里的窗户映照出的温暖的桔黄色的灯光，永远是那么温馨和恬静，我知道灯光里永远有着我至爱的父母双亲为我擎起的一方温暖而平静的避风港，不管窗外的风急雨骤。

夏夜里，地面上的点点灯光与天空中的繁星连成一片，郭沫若先生在《天上的街市》的小诗里，用童话般的语言写道：“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我想那缥渺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多么恬淡且自然清新的灯光，开启着童年时无尽的童话般美好的梦。

至今犹收藏着八十年代中学时代用过的台灯。这是一盏样式略显老旧的桔黄色的可以调节照明亮度的塑料台灯，是父亲获得先进工作者的奖品。当年能够调节亮度的台灯在市面上还是非常少见。这盏台灯发出盈盈如水的灯光，陪着我一起走过三年的中学备考岁月，见证了少年时我的勤勉和努力。是她陪着我一起做数理习题，作文练笔，英语阅读。

就是在这温暖的桔黄色灯光下，少年的我大量阅读了鲁迅、郁达夫、老舍、巴金等现代文学大师的经典，诵读了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等古代伟大诗人的诗词，树立了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家国历史情怀，是这温暖的桔黄色灯光陪伴我一起走过了青春的热烈和迷惘。而今人到中年，更怀念灯光下思想自由驰骋的少年岁月！

冰心笔下写到用桔皮和蜡烛做成的小桔灯，朦胧的桔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微弱的光，却鼓舞了抗日战争中生活在凄风苦雨中的人们勇敢面对困难的乐观精神。这朴质温婉的小桔灯，蕴含着深厚的意蕴和催人奋进的精神力量。

相反，巴金先生的《寒夜》中，小公务员汪文宣在没有温暖“灯光”映照的重庆的“寒夜”里，整个社会处于一片的混乱，没有一个方向，没有一条明确的路供人们选择。人们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一点一点走向窒息，整个家庭最终“覆灭”，读后令人掬泪。

陆文夫先生轰动一时的中篇小说《井》，由中国的悲剧女王潘虹主演而搬上了大银幕，至今难忘潘虹塑造的女主角知识女性徐丽莎人生幻灭时无助空洞的眼睛。徐丽莎被黑暗的流言蜚语吞噬，最后走投无路投入古老干涸的枯井里而将自己毁灭。通篇给人感觉是蒙蒙的，不见一丝光的压抑感觉，唯有一点的光，然而却在悠长小巷的尽头。如果这点光能给徐丽莎希望，是否她的人生就会有另外的结局呢？

往事越千年，闲暇时驻足风情万种的新加坡河畔，或坐驳船沿河游览观光，或与旧友把酒临风，畅叙小憩。沿岸流光溢彩的灯光变幻万千，旖旎地映照在蜿蜒曲折的河面上。桨声划过河面，河面上灯光的倒影摇曳多姿，悠悠地随着驳船的离去而拖出绵长的倒影。恰如风韵当年的少妇，也像极了美丽多姿，丰富多彩的狮城生活，给人以无穷的梦幻和希望。

这沿着新加坡河的璀璨灯光，在我看来是极其有着狮城特色的。因为职业的原因，我总觉得世界上最亮最美的灯光就在这里。曼谷的湄南河水势浩淼，自是新加坡河无法比拟的，然沿河的灯光却没有新加坡河畔灯光的绚烂；马六甲河的沿岸是古老的有着悠久历史和南洋特色的建筑，然而夜幕降临后，这份历史的美也像褪去华妆的少女，悄悄掩映在略显黯淡的黑夜里。或许也只有朱自清和俞平伯先生笔下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才有着这样的旖旎和风韵吧！

（文：秦少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