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17日 星期日

掀开新马分家的历史迷雾(九完):两个国家

六、新马分家

1965年8月9日,这原本是个平淡无奇的星期一。无论是新加坡和吉隆坡,人民们对即将到来的分家一无所知,商店依旧营业,街市车水马龙,生意不好的店家在百无聊赖中拨弄著收音机。

上午十点,广播电台中正在播放的流行歌曲突然中断,取而代之的是广播员宣读两份宣言。

第一份是新加坡独立宣言。

第二份是以马来西亚首相东姑的口吻撰写的分家协议:

“奉大仁大慈真主之命,原真主,宇宙的主宰得到赞颂……我,马来西亚首相东姑阿都拉曼,或马来西亚最高元首批准,特此昭示,从1965年8月9日起,新加坡不再是马来西亚联邦的一个州,他将永远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邦国,从此脱离并不再依赖马来西亚。马来西亚政府承认目前的新加坡政府是独立自主的政府,并将本着友好的精神与之合作。”

与此同时,远在吉隆坡的东姑也向全国发表电视讲话, 阐述新马分家的必要性。

中午12点,李光耀亲自来到新加坡广播电台出席分家记者会。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李光耀,那个精明、强势、永不言败的人不见了,这位经历了从金马伦到吉隆坡共计三天三夜煎熬折磨的年轻总理,第一次在公众面前痛哭流涕。

在同一时刻的吉隆坡,庄严的国会大厦内一片死寂,联邦各党派议员都被拉萨的提案惊得合不拢嘴。

副总理拉萨正式向国会提出宪法修正提案,要求将新加坡逐出联邦。

到下午一点半,二、三读辩论通过,法案上交上议院,上议院的一读从两点半开始,到四点半三读通过,马来人这一次展示了惊人的执行力和效率。

投票结果是压倒性的,全票通过,126比0。

从这一刻起,新加坡正式从马来西亚联邦脱离,成为独立的主权国家。

在中文互联网的语境中,对这一天的描述是马来西亚将新加坡逐出联邦,而新加坡对此始料未及。

现在我们知道,逐出联邦是真,始料未及是错。

小小的新马分家法案背后,是双方政治精英们协商、斗争和互相妥协的结果。我同时见到了远见和短视、背叛和友情、合作和分裂,委实惊心动魄。

8月9日从此成为这个小岛国的国庆日。

但在我看来,这一天更是审判日。

七、审判日

(一)这是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两国的审判日

当时洋洋得意的,是马来西亚一方。

东姑、拉萨、陈修信弹冠相庆,他们兵不血刃除掉了最大的政治对手,还自认为能长期保持对新加坡的威慑力。

东姑在当日会见英国最高专员赫德时说:“如果新加坡的外交政策损害到马来西亚的利益,我们可以以切断柔佛水坝为威胁,对他们施加压力。”

马来联邦还控制着新加坡的军队,由于当地武装部队成员和指挥官均为马来人,在分家后依然听命于吉隆坡。

而惶惶不安的,是新加坡一方。

这个面积不到500平方公里的小岛(后来经过不懈填海增加到700平方公里),没有腹地、没有淡水,没有自然资源,没有国内市场、更没有大国支援。

只有200万的华人人口,还被包夹在约一亿人口的马来和印尼回教徒中间,就像是穆斯林海洋中的一个华人绿洲。

世界上根本没有这种国家成功存活的先例。

李光耀在电视讲话中向全国人民落泪,多半也是由于感觉前途未卜。

但他和吴庆瑞没有放弃,他们接受了这个大挑战。吴庆瑞先负责军事,后负责经济,李光耀掌控大局,世界上也再没有其他种族能像华裔一样勤奋刻苦,能够在危机中奋起。

这些人创造了奇迹。

用一代人的时间,将一个第三世界岛国变成了第一世界中最繁荣的国家。

1965年,新加坡人均GDP仅有500美元,到2019年已经上升到64000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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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马来西亚虽然在上世纪80,90年代也曾经是经济四小虎中的一员,吉隆坡的双子塔至今还是世界上最高的双摩天大楼,但民族宗教问题始终拖着这个国家的后腿,加上在98年亚洲金融危机中大败亏输,至今元气未复,人均GDP才刚到11000美元。

(数据来源:

https://mgmresearch.com/world-gdp-per-capita-ranking/)

两个国家在分家时,曾规定新币和林吉特汇率为一比一,时至今日已贬值至三比一。

当年洋洋得意的一方全面溃败,而当年惶恐不安一方,却繁荣安宁,世上之事,真难以意料。

(二)这也是两种理念之间的审判日

马来人的马来西亚,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孰优孰劣?

新马分家后,两个国家分别成为了两种理念的天然人类学试验场。

马来西亚在巫统的领导下,以宪法三十一条为根基,制定了一系列教育、语言、经济和内政条例,大大强化了马来人的特权。

新马分家四年后,1969年的马来西亚大选,积累已久的种族矛盾终于全面崩盘。

马来西亚发生了远比黑色星期二更严重的种族暴乱(五一三事件),196人死亡,其中华族143人、巫族24人、印族13人,另外15人无法辨认。

马哈迪在五一三事件后写了一本书,名叫“马来人的困境”The Malay Dilemma。此书内容之激进,让巫统也大为吃惊,以至于一度成为马来西亚禁书。但流传甚广,成为了当年千千万万马来青年争取特权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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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今日,种族主义宪法条款在马来西亚依然是不能讨论的条款,华裔、印度裔与马来裔之间的矛盾依然存在,只不过被掩盖在经济发展,蛋糕做大的背后罢了。

还记得本章开头,青年时代李光耀和敦拉萨在莱佛士书院的第一场斗争么?从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今天马来西亚的困境。

种族矛盾是人类这个种群的天然属性,人人都是潜在的种族主义者,均需要后天教育和管制,来压抑这种天性。

而民主制度面对种族矛盾时,不单没有任何解决方案,反而会演变成各种族在选举中以人数多寡来争取更多利益,最终只会造成越来越深的撕裂。

太平洋彼岸的灯塔国,曾经号称种族熔炉或调色盘的国度最近发生的惨剧,就是天然的例证。

那特权是解决方案么?现在看来也不是。。。

马来西亚给予了马来人全方位的特权,也确实对马来裔的经济状况有了很大帮助,但副作用也是惨痛的。

马来裔永远失去了与其他族裔公平竞争的勇气,他们变成了依赖特权的“拐杖”一族,也许永远也不会自主行走。

而马来华裔的命运就更悲惨。

因为新马分家,失去了新加坡华裔的选票,马来西亚华裔成为了真正的少数民族,人口数量从原来的马来人和华裔各占40%,变成了马来人占据绝大多数。

在五一三事件中,他们付出了血的代价。而马来西亚继承至英国的民主体制,导致他们的政治诉求根本无法得到满足。

直到今天,马来华人依然勤劳,依然优秀,但他们在自己的国家是二等公民,需要付出比马来裔多得多的努力,才有机会取得同样的成功。

很多年轻新一代马来华人远走他乡,澳大利亚、新西兰、台湾、香港、中国大陆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马来人的马来西亚看起来只是勉强维持,那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呢?

各族平等,宗教平等,互相尊重的制度,在新加坡成功了么?

对此我只能说,目前看起来是成功了,但无法成为其他受种族主义侵扰国家的模范。

因为新加坡的种族和谐,是建立在人民行动党保姆式管理方式,以及人民放弃一部分居住自由、宗教自由和言论自由后才成功的,别国无法复制。

但我要说能抓到老鼠的才是好猫,最起码现在新加坡各种族和平安宁,类似黑色星期二那样的冲突,已经成为上一辈人的记忆。

(三)这还是两个党派之间的审判日

55年过去了,当年斗得你死我活的巫统和人民行动党,都已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巫统一如既往的强大、污龊、内斗、基情四射,让反对党陷入桃色新闻把牢底坐穿;

人民行动党一如既往的强大、廉洁、光明、但理性到近乎不近人情,同样让反对党战战兢兢。

但政治人物的结局就完全不一样了。

温和雅致的东姑,随着局势发展,掌控不住以拉萨、马哈迪为首的激进派。

1970年,在五一三事件后,由于政治斗争失败,东姑宣布辞去首相职务,黯然结束15年的政治生涯。

拉萨接替东姑,当年在莱佛士学院与李光耀辩论、与巴克一起打球的青年,成为了马来西亚第二任首相,直至1976年因白血病在伦敦逝世。

马哈迪后来两进宫,成为了马来西亚第四和第七任首相,也是马来西亚历史上最成功的首相。直到今天,95岁高龄的他依然活跃在政坛。

陈修信率领的马华公会在1969年的大选中大败,他个人的副首相梦想也随之梦碎,其实他的溃败在他努力把新加坡踢出联邦的那一刻就已板上钉钉,只不过他自己当时尚洋洋自得不自知而已。

马华公会至今依然受华人唾弃,人称卖华公会。

至于新加坡一方的政治家,总体来看平稳的多。

艾迪巴克曾多次表示想回到法律界当律师,但为了亲爱的哈利,他还是当了24年的法律部长。今天如果有同学考虑申请新加坡各大学的法律或体育专业,记得查看是否能申请各大学内以艾迪巴克命名的奖学金。

吴庆瑞历任多职,在军事、经济、教育、文化领域都做出了惊人的成绩。他敢作敢为,对于李光耀的错误能够坚持批评。1970年代英国驻军打算撤离新加坡,导致当地30%的工作岗位剧减,恼羞成怒的李光耀破口大骂,甚至准备和英国人翻脸时,是吴庆瑞提醒他:

“光耀,你现在越来越像一个流氓了。”

在新加坡第一代政治家中,只有吴庆瑞敢于以这种口气直斥李光耀的错误。

吴庆瑞的名气远小于李光耀,但如果没有他,新加坡的成绩会黯淡很多。正是李吴这对敢作敢为的黄金搭档创造了新加坡的黄金时代。

巴克和吴庆瑞的故事我专门写过番外,在这里不再详述。

而李光耀,他被封了神。

他的故事,成了新加坡国家认同中的一部分。新加坡所有国家故事的开头,都是从这个人开始说起的,是当之无愧的国父。

他的精明、能干、远见,他的愤怒、狠辣、激情,他经历的政治斗争、文化更替、地缘起伏,都远超与他同时代的政治家们,几乎能与总设计师并驾齐驱。

我想过也为李光耀先生写一篇番外,但这样的人中之杰,远不是我的笔力能够驾驭。

对他的评价,毁也罢,誉也罢,他毫不在乎。

他只是淡淡一笑,看看自己创造的这片热土:

“就算我在病榻上,即便是你们就要把我放进坟墓里了,我觉得(新加坡)有什么事情出错了,我也会爬起来。”

一百个人看李光耀,有一百零一个不同的他。

七、尾声

审判日对很多人来说,是个很漫长的日子。

当天发生的事情至今依然在影响东南亚的地缘格局,但当时即使远见如李光耀也无法预料未来的路需要怎么走。

所有人对未来都一片朦胧之时,只有艾迪巴克的心情最为舒畅。

和不愿意分家的杜进才们不同,巴克出生成长在新加坡,他对于分家是期盼已久,并无任何怀念。

当一切尘埃落地之时,巴克正坐在新加坡法律部办公室的座位上,欣赏窗外的景色。

当年的法律部办公室,就是今日的fullerton酒店,坐落在新加坡河的入海口,离鱼尾狮很近。

从法律部长的窗外看去,向西能看到当年新加坡最高的建筑,由陈嘉庚捐钱修建的新加坡中国银行大楼。

艾迪巴克知道,大楼里的中国人正在狂喜,远处的牛车水甚至隐隐约约传来的庆祝的鞭炮声。

东姑对中国有深入骨髓的惧意,他原本打算关闭马来西亚所有的中国银行分支机构。新马分家使得这家金融机构能够继续营业,给中国金融业在南洋留下了唯一的窗口。

但牛车水的热闹没有传播到莱佛士坊,这里是金融商业区,街上的商人们担忧马来人再一次暴乱,早已回家躲避,整个街区寂静无声,只听到新加坡河静静流淌。

“没想到有一天新加坡也会如同幽灵城一般。”

艾迪巴克有些沮丧。

但他很快就注意到一群小孩子。

就在河对岸,就在一年前黑色星期二那场游行的起始的大草场(Padang),有一群孩子正在欢快的踢著足球,孩童的欢声笑语让这座幽灵城市恢复了一些生气。

“这些孩子拯救了我的一天。These kids just saved my day.”

巴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端起了酒杯。

“隔得太远看不太清,那是一群华裔还是马来裔小孩?也许是华裔、马来裔和印度裔小孩们在一起踢球吧。”

“黑色星期二的种族暴乱从大草场开始,是否也能在同一地点走向终结呢?

这时已近黄昏,赤道夕阳穿透草场上孩子们欢快的身影,将灿烂的晚霞投影在巴克的威士忌酒中,泛出宝石般的琥珀色光芒。

“最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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