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之“路”和地下“医生”
我曾于采访上海隧道工程有限公司期间,在微信朋友圈发过一张照片及几句感慨:“上海隧道施工现场,请非常年轻的人,讲特别尖端的事。其实听不懂,静心慢慢品。”那日在盾构隧道施工管控中心,如置身童话、神话境地。对玄妙的信息化手段,主人一番启蒙,仍旧似懂非懂。
田军,职务是公司党委副书记、工会主席。我们聊到地下掘进,六十多年前,我童年生活的矿区,开采煤炭与铁矿。那是一个人心单纯的年代,生活素朴的年代,同时亦是一个生产装备简陋的年代。煤炭与铁矿的井下开采,路数大同小异,往往由炸药、雷管开路,然后用铁锨一铲一铲地装载,拖车一趟一趟地运输,木料一根一根地支撑,辟出掌子面,筑牢边墙面,稳固拱顶面。对这种笨办法,田军当然闻所未闻。上海隧道自队伍拉起之日,便“闪”过了掘进的原始阶段,直接进入先进的盾构时代。但他也说,公司起步不低,但开初仍多有尴尬,基本上依照手头的装备承揽工程。而现在则已完全主动,尽可根据“瓷器活”的要求,研发、制造“金刚钻”了。隧道开掘,到底不同于地面施工,种种曾经复杂的“难”,成为今日可以掌控的“易”,终究是地下劳作者的福音。那席话,于是谈出了彼此的欣慰。
田军建议我,先行去趟机械制造分公司,那里有隧道掘进的“龙头”。翌日上午,进得浦东新区的厂房。宽敞的空间里,静卧着一台刚刚竣工的新款盾构机。听那里的小陈介绍,会开盾构机的人,少于会开飞机的人。而所谓盾构,大致就做三件事,一边掘进,一边拼装管件,同时外运渣土。好家伙,在他嘴里,地下隧道的开掘,便是如此轻而易举,近乎唾手可得。“这台巨无霸,”小陈指着面前的庞然大物,款款道来,“就出生在此地,名唤‘骐跃号’,骐骥跃千里,蛟龙入百川的意思。重3200吨,长99米,刀盘切削直径14.05米……”这串数字,什么概念?小陈的声调,始终平稳,全无铿锵有力之状,但心里的自豪,徐徐吐出,每一项内容,都叫人吃惊得要死。其开挖切削、土渣输送、拼装衬砌、导向纠偏诸种功能,全部汇聚拢来,得出的结论是,上海第一、中国第一。拿到世界比试,亦属前列。所有核心专利技术、自主知识产权,均已达到“上海拥有”。
抬眼望向盾构机上方,高高耸起的龙门吊车,自重500多吨,可任意拎起360吨的重物。上下两大奇观,相得益彰,构成一种宏伟,见所未见,令人折服。
我在上海的企业里走来走去,遇到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让人如沐春风。我喜欢与上海人打交道,是钦佩他们浮华退尽的质朴,艳羡他们饱览人世的通达,敬重他们遵循契约的诚信。
何小玲具有“隧道血统”。父亲朱凤生,上海第一代隧道人,少年读苏州土木工程学校,青年上同济大学。1965年6月,他终于等来打浦路这条申城的亦是中国的第一条过江隧道。
黄浦江隔开的浦东与浦西,自古以来,人员、物资的交往仅凭轮渡,上海人做梦都在编织着便捷的跨越。1965年,朱凤生30岁这年,重担落肩,成为隧道掘进工程师。当时,中国水底隧道的技术,一片空白,他与同事们一点点摸索、一点点体会,终于成功拉开上海过江隧道的序幕。朱凤生从此上瘾,欲罢不能,始终在施工一线,一气儿干到70岁,公司才忍痛放他“解甲归田”。如果将沪上行业专家集中,排一个座次,朱凤生可以当之无愧荣登元老交椅。
1976年的某天,父亲带何小玲坐上卡车,从浦西的打浦路出发,穿越黄浦江底,来到多少次隔江眺望的浦东。一路上,车辆不多,因两头都有武警站岗,除公交车外,所有社会车辆均需申领过江通行证。小小何记住了隧道的长度、深度以及难度(她永远记得,父亲形容土质太软,说施工就像“豆腐里掏洞”)。
不苟言笑的朱凤生,技术权威,知识一流,在单位里无人称呼其姓名、职务,一律尊为老先生,一直叫到85岁的今天,以致许多同事不知道朱老的姓名,如同他们同样不知道朱凤生与何小玲的父女关系一样,她跟妈姓何。不在单位捅破这层窗户纸,何小玲想得简单,她不需要父亲的庇护,完全靠自己学艺、立足。
从入职第一天开始,何小玲便以女儿之身的姿态,上工地、下隧道,从事安全维护、应急救援,直到如今,27年没有改变。称得上变化的,是从“女汉子”工人,到“夜行侠”技术员,到高级工程师,到上海隧道应急抢险队技术负责人,到荣获市级和国家级系列荣誉,到当选党的十九大代表。
曾有人用翔实的统计方法,追寻何小玲的工作轨迹,计算出她20年间,24小时待命,365天夜班,率领团队,统共巡查工地十万公里。何小玲自个儿清楚,根据工作日志,这一数字没有水分,只短不长。但她知道,自己何德何能,仅仅苦点累点,得到这么多荣誉与鼓励?何况,她更明白,手下二百多精兵强将,才是她赖以自豪的资本。何小玲待他们如兄如弟,先后培育出项目经理、副经理、带班骨干50多人。她把自己的荣誉,都归到他们身上。每年的年夜饭,必得与他们共享,否则会心慌不宁。她说:我和我的团队,就是隧道的“医生”,保障城市地下生命线以健康状态迎接每一天。
前些天,看到一段欢乐无比的视频,欢呼大隧道达成100公里。而庆贺现场,也就是百公里的节点,则在浙江省温州市。这之前,上海隧道的施工项目,已覆盖华夏大地40多座区域中心城市,70余条线路。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上海、杭州、广州、昆明、武汉、乌鲁木齐、南京等地,首条轨道交通的破土典礼上,猎猎飘扬的,皆有上海隧道的战旗;新加坡、印度、日本等国际市场的份额,已将“上海品牌”“中国技术”推上令人刮目相看的高度。
视频开始,是记者访谈。对象为公司党委副书记、总经理裴烈烽。裴总答问,抑扬顿挫。大隧道里程突破100公里,从一家企业角度而言,创造了一项国家纪录,也同时创造了一项世界纪录,表明我们的基建水准,已在全球范围内遥遥领先。
在位于宛平路的公司办公楼,我采访了党委书记、董事长李波。李书记讲起上海人鲜为人知的一面,是知己知彼,行事心中有数。与外国人打交道,擅于避免蠢事,不搞盲目肯定或粗暴否定。公司曾有几项工程,与德国、日本专家合作,基本上能相处融洽。但亦有多次,因地质结构等原因,产生施工分歧。自信满满的外方,固执己见,而我方看准问题症结所在,坚持用事实说话,直至水落石出,终叫对方口服心服。
李书记谈到团队的软实力、硬实力,毫不掩饰,满脸自豪。他介绍,过硬的队伍,在工程量最大的华东、华中地区,大多数情况下,却是与最软之物战斗。这个最软的对象,便是软土、沙土、黏土、复合土。典型如武汉长江隧道,全国最大直径的过江工程,上下两层,上边公路,下边地铁,同时推进,一次成型。江底土质的多元、多变,构成施工难度的同时,亦检验、建树了公司实力。
永不知足,是人类的天性。单看对交通的欲望,种种奇思妙想,幻化为活生生的现实,早已无计其数。地上、海上的通行,被铺排出惊人奇迹的同时,抬眼望天,从第一架飞机问世,到载人太空飞行,不过百年出头,便让漫无边际的苍穹,成为鲲鹏展翅的乐园。然后“入地”,几代中外能工巧匠,另辟蹊径,实际上是将“第三种道路”的开拓,勇敢地置于肩头。上海隧道,便是这样的一支钢铁队伍。
来源:上观新闻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