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否会因极简而更有禅意
作者: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龚金平
每个人,穿梭在时光中,除了会在脸上刻下沧桑的皱褶,也会积攒下许多不再使用但又不忍丢弃的物品。这些物品,填塞着我们的居家空间,默默地描画着庸常俗世杂乱、琐碎的面容。但是,我们最终会与这些物品和平共处。因为,这些物品身上有着时光的刻痕,沉积了岁月的回忆,甚至承载了不同时期的微妙情感。它们像是长在身上的疤痕一样,和主人融为一体。当你从功能角度出发,将它们丢弃时,生命中似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缺,引起了莫名的心痛。
从瑞典留学回泰国的小琴,就极为痛恨家里的庞杂凌乱,希望进行一次断舍离的清理行动,以拥抱富有禅意的极简生活。只是,这些看似已被遗忘的物品,像是一架时光机,唤醒了小琴关于青春、爱情、亲情的感伤记忆。这就是泰国电影《时光机》的核心情节。
影片通过小琴清理旧物品,而发展出两条情感线索:一是小琴对这些旧物品从最初的冷漠决绝,逐渐变得犹豫不决,难以割舍;二是小琴对恋人安哥从平静漠然到睹物伤怀,慢慢想起过往岁月里的亲密时刻和温馨记忆,一时愁肠百结。也就是说,影片试图借助小琴清理旧物品的契机,让她重抚往昔,审视曾经给朋友、恋人留下的伤痛,进而反思自己的人生态度。
当小琴憧憬着一间用纯白色调装饰,只有一桌一椅的办公室时,她其实是在努力摆脱外界的束缚,在一个心无挂碍的空间里,只聆听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获得内心极致的宁静。这也是小琴人生态度的一种折射,即希望摆脱过去的羁绊,以敞开的心态迎接未来,以坦然的心境安享当下。只是,在她以为和过去有了了断时,那些旧物品却如时光穿梭般,让她与过去真切遭逢。
与小琴形成对比的,是她的母亲。小琴的母亲每天唱着同一首歌,执拗地保留着负心丈夫留下的钢琴。在小琴看来,母亲深陷在过去中不可自拔,这实际上成了一个牢笼,将母亲与当下隔绝。这是影片在人物谱系中设置的对立与对话关系,试图以此来观照不同的人生态度所带来的生活状态、人生格局。
只是,影片中小琴与母亲之间的冲突并未真正展开,两人之间缺少对话和互动的时刻,母亲更像是一个影子,偶尔出现在小琴的生命中,并未对小琴的计划产生实质性的阻碍。当然,母亲的出场在主题建构上仍然是意义重大的,影片藉此提出了一个反命题:像小琴这样完全抛弃过去,会不会将整个人连根拔起,人生变得空洞而冷漠?影片还由此延伸出两个诘问:生活中的极简主义是否可能?将极简主义运用到人际关系中是否道德?
也许,小琴的这次断舍离行动,只会让她悲哀地发现,过去注定是驳杂而暧昧的,甚至是令人爱恨交加的,我们很难对它给出一个清晰明确的立场。只是,影片对过去的含混态度,看似辩证,却会导致立意的摇摆不定,令观众莫衷一是。在情节的前半段,我们以为小琴会从过去中治愈自己,并以更加包容的心态拥抱生活,但最后,小琴仍然痛下决心,将家里清理得干干净净,清爽利落。这明显是与过去彻底斩断了联系。既然在一番折腾之后,又回归初心,岂不说明小琴在这个过程中毫无收获与成长?
影片的节奏从容雅致,人物的说话方式如泰国大米一般温糯软香,在叙事上也努力追求一种极简主义的风格,不用闪回来加重叙事的负担,也不用繁复的镜头来迷乱观众的关注焦点。小琴与他人对话时,一般用的是开放式构图,她很少与别人共处一个时空,这直观地反映了小琴在人生态度上与他人的重大差异。影片由此产生的一个叙事困境是,小琴会不会过于另类?她被极简主义设计风格洗脑之后,会不会不食人间烟火,远离了真实的人生?
散文化的叙事风格固然像是生活的还原,但影片毕竟缺乏合理的情节高潮和戏剧冲突的递进式发展。本来,小琴在将一些旧物品送给往日的朋友时,影片有机会让她意识到自己的冷漠自私,进而让她与过去完成和解,但是,影片用了大量篇幅来关注小琴和前男友安哥的若即若离。当留在安哥家里的旧物品触发小琴的回忆,当安哥因保留了小琴的照片而让小蜜心生醋意时,影片明显不知接下来的发展方向,只好让安哥控诉了小琴的自私之后独自去了新加坡。这样说来,过去对于每个人终究是“负资产”,只会让人无法自由洒脱地活在当下,无法全身心地接纳身边的人。
影片的情感基调虽然温和而内敛,但人物的情绪波澜也因此变得温吞吞的。这不是说大开大合才叫生活,而是观众必须在一段完整的情节中看到人物有层次的情感历程,这样才能触发观众的认同点,在返身观照中得以审视并反思自我。当影片中的人物随遇而安、起伏不定,观众的情感寄托就会无枝可栖。
更令人遗憾的是,影片《时光机》对于人物的刻画都非常表面,人物之间未能形成更为蕴藉的对比与呼应关系。尤其是小琴的哥哥,形象极为模糊,人生立场随性而软弱,与小琴之间未能产生合理的冲突与化学反应。还有小琴的母亲,执念于过去,但影片缺乏必要的前史交代,观众无法理解母亲为何对负心的丈夫念念不忘。当心理与行为动机都缺少扎实的披露时,观众很难对人物产生深层次的认同感,也会使影片所欲彰显的人生启迪变得空茫而虚浮。(龚金平)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