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轻读 | 与黑夜并肩

轻读 | 与黑夜并肩

在大多数人陷入睡眠的时刻里,有另一些人,用清醒的方式,改变着对黑夜的定义。

01

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对周围人说:又想回东京了。

对旅途所至的大部分地方来说,都只是“去”,而那些不断重返,显然留下了一小片灵魂的地方,才能用“回”字来形容。

在那个如北京一样四季鲜明的城市里,无论去多少次,我都会一遍遍地在清早,从民宿出发,找个小面包房买一块刚出炉的牛角面包,然后坐在有太阳晒过来的地方喝一杯手冲咖啡。然后去书店看书,或者找个博物馆、美术馆,看一个当季的展览。而夜里,立刻穿梭在人潮中,找个小酒馆,听一首又一首动人的情歌,把酒喝出深情的味道,结束疲倦却丰盈的一天。

旅途中,白天活色生香,夜晚也当然是另一种狂欢。某个夜里,借着一杯神开的纯米,带我来这家店的Mizuki小姐又开始“推销”夜晚的美。

“如果你不急着回去的话,也许可以去读书会看看。”Mizuki笑起来,小梨涡显得特别可爱。

“像读书接力一样,所有人读同一本书,用一整晚的时间,不睡觉。”

“北京也有,”我说,“不过你们的读书会,我听不懂。”

“没关系,你去看看嘛,你不是最好奇每个城市里的人都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吗?”Mizuki用日本女生特有的那种甜甜软软的英文向我撒娇,“更何况,我可是东京最懂夜生活的人哎!这是最典型的活动,我都去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我的好奇心在酒精的映衬下被激起来。纯米度数偏高,酒感浓厚,却带有稻米的清香,喝一杯就沉浸在微醺里。但手中的酒杯被温成刚刚好的温度,气氛与味道,都温润如水。

最懂东京夜生活的这个姑娘,大概早就数过了亿万颗东京的星星,她偶尔举着手机,给我看她最近在追的日剧,或者翻出一些照片,给我看她又学会了怎样的摄影技术,到哪里拍了星空,在哪座天桥上拍了完美的车河。

外面大概是要下雪了,每个人都裹紧外套和围巾匆匆向着住所赶去。这座城市的冬日,有着我并不陌生的寒冷的温度,却又有着无数个足以温暖治愈你的方式。酒喝得温温热热,风也变得没那么冷了。我决心,跟她走。

02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深夜两点多了。也不知道是日文的诗歌太过催眠,还是旅途每日的奔波消耗了我的体力,抑或我终究是个睡眠状态极好的人?来这里不到半个小时,我就睡着了。

这个夜里,是一场读诗会,读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先生的诗歌。参与者大概十几个人,每个人都捧着几本诗选,要用一整个晚上轮流读诗。如果想提前离场也没关系,读到最后一个人为止,自由而随性。

以前北京也有一场极负盛名的活动,我被图书行业的朋友邀请,却因为不喜欢熬夜,就没有去。而这次作为旁观者,我安静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却被空调的暖风迅速吹出困意。伴随着微微的乐声,以及第四个人的低声朗读,我就开始眯起眼睛。

大概是我这样的旁观者也不是第一次见,店员体恤地拎了床毯子给我。我将自己裹起来,坐在榻榻米的一角靠着棉垫眯起眼睛,竟就这样睡了很久。

昏暗的灯光下,睡前看到的场景依然在原封不动地延续着。面前这群不睡觉的人,依旧聚在一起读诗、喝茶,偶尔休息时间就站起身来扭扭腰肢,或者和身旁的陌生人倾谈几句。Mizuki看我醒过来,笑嘻嘻地跑来嘲笑我:“你像老年人一样这就熬不住啦?可怜我这种短睡者,根本就不困呢。”

是的,她是我生活中第一个见到的短睡者,也因此而成为见过最多东京夜色的人。三年前我认识她,是在东京的24小时便利店里。那天我重感冒,七点多就睡了,于是夜里饿醒,就跑下楼找吃的。作为凌晨唯一的客人,她温柔而周到地帮我端上温热的牛奶与温度恰好的关东煮,并陪我聊天打发时间。

“我总觉得常在深夜里出现的人,都是装满了故事的精灵,大概是见多了黑夜的缘故吧,总觉得他们都藏着天大的秘密。”那天她笑着说,“反正我不需要那么长时间的睡眠,一个人醒着也孤独。所以呀,我最喜欢上夜班。”

“短睡者”,英文是Short sleepers。无法刻意养成,而是一种相比于大多数人来说比较罕见的生理状态,却又对比大部分真正罕见的病症而言,也不算少数。仅从美国的研究中来讲,有约百分之三的人都是短睡者,只需要不到六小时的睡眠时间就可以让精力饱和。这些人同时扮演着“夜猫子”和“早起的鸟儿”两种身份,睡得晚,起得早,并且不会对身体有任何负面影响。

“那你夜里剩下大把的时间都做些什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这样问她。

“最简单的事,就是读书吧。”她说,“在黑夜与黎明之间,阅读可能是最简单的方式,让我有个歇脚的地方,来等天亮。”

真诗意。于是我说:“好羡慕啊,对于大部分觉得时间不够用的人来说,你们可真算得上比我们多活小半辈子的时间呢。”

她撇撇嘴:“可是我足足花了快三十年时间,才学会与黑夜并肩啊。要知道,一开始我可真是怕极了黑暗。”

那年在便利店里,她是这样对我说的。

03

是从几岁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是短睡者的呢?Mizuki已经想不起来了。起初读书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总是很早就会醒来,并且完全不能再次入睡,于是她每天凌晨就躲在被窝里读课外书,甚至是背单词。这让她一直以来都有极好的记忆力,成绩也总是领先其他人。

大学毕业后,她权当这是一种生活习惯。二十五岁那年,她离开了家乡的小城市,搬到了东京工作,住在小小的公寓里。夜里,全世界都安静下来,在没有任何朋友像她一样醒着的时间里,她便开始写日记,哪怕只是制造一点敲击键盘的声音也好,仿佛有什么能陪着自己一样,让时间过得快一点。

日复一日地过下去,那几年的日记,累积了几十万字。深夜里无须入眠的时间,没有任何高兴或不高兴,情绪像陷入一片深邃的海洋,只有一望无际的平静,没有任何波澜。白天所发生的每件事情,在这一刻都像极了遥远的过往,不需要对峙,也无须感伤,平静得好像时间被搁置在这里,只有一个人活在世界上。

时间长了,当她开始在电脑里去记录菜市场的菜价、超市的折扣时,麻木的夜色终于开始让她感觉孤独。

我有一个总是失眠的朋友赵小姐,她的签名是:“作为一个失眠的人,我深信世界上有很多种难过是可以被睡掉的。可是这过山车一般的人生太刺激,尖叫着坠落的时候,不是每个人都能闭着眼。”

无聊不可怕,怕的是一个人面对深夜里情绪的翻涌。那是她原以为可以结婚的男孩,却给了她失败的恋爱以及残酷的分手。那段时间里,明明窗外是明艳的樱花,她却像别的女孩那样,喝掉很多的酒,祈祷用睡眠将伤心睡过去。

可是,她还是如每一个寻常的日子一样,在夜晚三四点醒来,盯着时钟发呆。

从那次开始,她开始厌恶和害怕夜晚,无法一个人面对沉静的世界。她拼命地找夜班工作,无论是酒吧服务生,还是便利店服务员,只要能有一种方式让她在冷冰冰的夜色里依旧可以留在人群中,她都愿意。

白天她在一家事务所做着不算太烦琐的工作,下班后立刻回家睡三四个小时,然后深夜跑去快餐店值班,在KTV为客人制作果盘,去电影院贩售汽水和爆米花。

在哪里都好,只要别让我一个人面对黑夜,就好。

04

许多人喜欢那部日剧《深夜食堂》,是热爱摩天大楼身后那个被夜色笼罩的小店里,用食物疗愈了生活中所遭受的一切伤口。每一个经历过伤痛和遗憾的人都会懂得,深夜太容易暴露伤口,将你在阳光下努力伪装的勇敢和坚强恢复原状。

我们都妥协于深夜流露的温柔,也都将那颗敏感细腻的心在月光下晾晒。

感觉到自己在过着与众不同的生活,是Mizuki在KTV工作的时候碰到的一个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画着精致的妆容,看样子也有着不错的收入和生活。她一个人开了包间,点了满满的快歌。起初Mizuki以为她在等朋友,后来却发现,她将每首都唱得声泪俱下,满腔伤痛无人可诉。

那个深夜,Mizuki服务这一区的客人,却不断经过她的门口,被房间里源源不断流传出的伤心所包围。后来女人躺在KTV的沙发上睡着了,在她睡醒时,泪痕犹在。Mizuki走过去,买了瓶热热的乌龙茶请她喝,不着痕迹地放了纸巾在桌上。

“他搬走了,搬出了我和他的家。”身后传来的声音再一次带着哭腔,哽咽地向陌生人讲述着一个心痛的故事。女人断断续续哭诉着自己的煎熬和难过,但最后她说,“谢谢有你在,让这个我人生中最难熬的夜晚,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在那一刻,Mizuki突然明白,原来自己所拥有的这些无处安放的时间,可以成为令别人珍惜的陪伴。那是她第一次开始庆幸自己拥有这样的“特异功能”,开始好像有一点喜欢睡不着的夜了。

你见过灯塔吗?

在通讯不够发达的年代里,航海的船只在漆黑一片的深海里,只能依靠岸边灯塔不同颜色的灯光及不同类型的定光或闪光,才能辨识自己所在的方向。可天色大亮的时候,灯塔便失去了意义,它们孤独地守望着一个又一个深夜,住在岛屿的边缘,给未知的相逢指引方向。

相比起真正产生价值的时刻,灯塔大部分时间都看似浪费掉了。可Mizuki说:我想成为像灯塔一样的人,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可能去为一些人指引方向,也能让我多出来的这部分黑夜存在得更有意义。

05

拥有无尽黑夜的Mizuki,开始想要成为月光与灯塔,替每一个不小心失去睡眠的人们守护夜晚。

后来每一次我登录Facebook,都会看到Mizuki在相册里,一次又一次地拍下这个世界的夜色。大多数时候是东京绚丽的灯火,伴随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偶尔,她也飞去世界的另一些角落,捕捉那些异国的夜晚。

我偶尔也发一些照片,专门给她看我世界里的黑夜。有时是飞行时的夜色,飞机翅膀穿越高空中的云层,在满城灯火中着陆,陪我启程或回家。新加坡街头的夜色,拥挤着流浪歌手的清亮歌声,和陌生路人夜跑的呼吸。伦敦的红色小邮筒,在夜幕里避雨,空气潮湿。冲绳的码头在夜色中沉溺,月亮忽圆忽缺,我在没看完的书里夹上一片秋天的银杏树叶。

她一次又一次发来微笑的表情,以及带着一片云朵的月亮图标。我知道,她终于没那么厌恶或惧怕夜晚来临了。就算相识的人都已安静地睡去,就算世界又仿佛陷入空城,只有她一个人游荡在夜色里,她终于能开始享受这样的时间,并且不断寻找着全新的可能性。

后来,听说她恋爱了,和那个有着温柔眉眼的男孩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家。她不再需要东奔西跑,爱情成了令人心动的牵绊,她开始习惯在男孩睡去的夜晚,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她建立了一个关于深夜的社交网站,分享那些能带来无限平和与安心感的文字或照片,想为偶尔失眠而逛到这里的人们,提供多一点点的陪伴。

读诗会的那个夜里,后来她从架子上拿下我们俩的外套:“走吧,我送你回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来这里读书。”推开小茶社的门,外面果然落起了颗粒状的雪花。街道上没有人,踩的每个脚印都浅浅的,在微小的雪中转瞬即逝。

“你到底还有多少种度过夜晚的方式?”我总是这样问Mizuki。

她脸上浮现起小梨涡,睫毛上落了几片雪:“不知道,但总觉得有一辈子还能继续去寻找夜晚的可能性,便越来越觉得,深夜的时间不止对你们是加油站,对我,也是一样的。”

又过一年,我重返东京。这微醺的城市,对于爱酒的人来说,有着致命诱惑。藏在巷弄里的微醺欢酣,流连于酒杯之间的品味与文化,从风景到文化,从味觉到气氛。不同品种的酒,不同风格的酒吧或酒馆,都让一切结合成身心舒畅的享受之感。

依旧是小酒馆,和外面微凉的天气。我与Mizuki喝过的每一杯酒,以及每一个她讲给我听的故事,都让我重新理解了夜晚这件事。原来除了日落而息的意义之外,夜晚还可以有着另一种闪亮的模样。在大多数人陷入睡眠的时刻里,有另一些人,在用清醒的方式,改变着对黑夜的定义。

再抬起头,头顶很多很多星星,穿越几万年,守着天空和夜。一个人也好,有人同行也罢,生活里喧闹奔波、枯燥麻木,就让我们永远不惧怕黑夜来临,让每一段时间发出光亮,然后,对即将天亮的那个世界,抱着温暖,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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