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与时间2.0》:每场只有一位观众的“哲学戏剧”
《存在与时间2.0》剧照。图/受访者提供 /
《存在与时间2.0》:
每场只有一位观众的“哲学戏剧”
文/奚牧凉
发于2021.10.18总第1016期《中国新闻周刊》
作为戏剧《存在与时间2.0》的观众,将随身物品放入实验剧场门口的一台寄物柜之后,需要自己拉开剧场大门进入。步入门内才会发现,这里原本仅是剧场一、二道门之间的一隅“小黑屋”,现在这里摆放了吧台与蜡烛,以及两把显然是供我这个观众和演员落座的高脚椅。这部每一场演出都是为一位观众“私人订制”的戏剧,就此开始。
用《存在与时间2.0》的导演王翀自己的描述,这是他“极小剧场三部曲”的最终章,这一次,他的作品终于可以每场只献给一人。这组三部曲的前两部作品,《茶馆2.0》发生在真实的中学教室内,每场观众11人如旁听课堂般,观赏了44位主要是素人中学生演绎的老舍《茶馆》;《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2.0》则先后在北京歌德学院与乌镇戏剧节上演,每场4位观众各戴一副耳机,听从创作者预录好的导引音频完成任务与互动。而在创作此次的《存在与时间2.0》前,王翀的构思还包括在行驶的出租车上演出戏剧,只有一位观众可以观看,甚至还计划过两部没有观众的戏剧。
王翀。摄影/马楚怡
“起初做《茶馆2.0》时不能在正规剧场给很多观众演出,算是个困难,但后来作品得到好评,我意识到这也许反而是机遇。”王翀说。这些戏剧形式在国内外虽然不算首次,但也绝不常见。这次广州大剧院委约王翀制作这部作品,是他们对实验戏剧“冒险”又一次的支持,去年疫情期间他们就已与王翀合作过线上戏剧《等待戈多》2.0版。而曾向国内戏剧行业发出“人们或者原地踏步,或者,与我们同行”呼号的王翀,这一次又成为了不走寻常路的人。
为一位观众演出
男演员李嘉龙闭着双眼进入房间,双手各拿一瓶水和一瓶酒。他向我介绍这场演出,“这是我们新发明的戏剧形式,叫盲剧。”他摸索着找到椅子坐下,开始倒酒,并要求我不要说话,如果想说“是”就拍一下手,说“不是”拍两下。“那你现在想喝酒吗?”我乖乖拍了一下手。
忽然李嘉龙笑出声来,睁开双眼,“逗你玩呢,我们不会这么演,这只是我们排练中没有成型的一个创意。”看我懵懂无措,李嘉龙恢复认真:《存在与时间2.0》是一个非常开放的作品,可以随便聊。
李嘉龙的认真所言后来被证实是事实。在绝大多数演出时间中,李嘉龙会与我这仅此一位的观众四目相对,于是传统剧场中的观演规则难以奏效,李嘉龙会积极提醒与调动观众解放天性、参与互动。因为与李嘉龙在演出前就相识,所以我所亲历的这场前二十多分钟,表演被寒暄取而代之,我们彼此分享了现实生活中的近况,并举杯对饮。
但大部分情况下,李嘉龙,以及在另一半场次中完成与李嘉龙相同表演任务的女演员王小欢,并不了解从天南海北买票入场的观众们,即兴便成为了充满惊喜与挑战的旅程。例如其中一场,剧组在演出前与观众例行电话告知观演注意事项时,猜测出对方可能是一位“黄牛”,以为他会因为演出票实名观演而无法将其倒卖,气急败坏、专程砸场。不过怀着惴惴不安心情的李嘉龙开演后倒是发现,黄牛非常热情,向他滔滔不绝聊起了自己的人生。
当然,演出也不可能全部以即兴完成,随着谈天说地走向深入,我发现话题被李嘉龙潜移默化地导向了他的小学同学马仃。在李嘉龙口中,马仃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与智慧,他会向校长反映加餐豆浆的过期问题,还曾从池塘中救过快要溺水的李嘉龙的性命。“但当我在前不久的同学聚会上和大家聊起马仃时,老师同学都不记得他了。”李嘉龙诚恳而动情地为我介绍了马仃的传奇,之后向我抛出问题:你还记得你的童年吗?
随之,观众在李嘉龙的带领下终于推开实验剧场的第二道大门,并赫然发现王翀、王小欢等7位演员早已排成两排等待观众,他们一边高唱“太阳当空照……”,一边邀请观众加入游戏——丢手绢、跳大绳、老鹰捉小鸡、捉迷藏……刚刚还沉浸在烛光中的马仃故事的观众,也许都来不及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广州大剧院实验剧场的舞台之上、作品行进到了如传统戏剧所言的“第二幕”,他们更多体验到的,是出乎意料的身体运动唤醒了潜藏在灵魂深处的童年记忆。
接下来的剧情进一步超出着观众的心理预期:幕布拉开、观众席展露后,观众看到剧场的300多个座位上,都分别挂上了剧组或征集或购买的童年物件——钢笔墨水、虾条、毛绒娃娃,甚至半个世纪前的学生登记表、三洋牌单卡录音机……整个实验剧场在这一刻变成了为这一位观众举办的童年回忆展。在我的场次中,李嘉龙还打开了一个那种很多家庭盛放零碎物件的大饼干盒,让我从中取出弹弓再打一次石子,又教我如何用泡泡胶吹出泡泡……
“至少观众都能感知到,这部作品有关童年。”导演王翀留意,这个十一假期,剧组每天演出四场,基本每天都会有观众因这场童年的回溯而湿了眼窝。
剧场里的海德格尔
即便对哲学未有深入涉猎的观众,也很可能听说过海德格尔与他的代表作《存在与时间》。有观点认为,在西方哲学史上,海德格尔不仅是20世纪贡献最卓著的哲学家之一,也足以与柏拉图、笛卡尔、黑格尔、康德等哲学伟人齐名。戏剧《存在与时间2.0》的创作动因,即是因为正在人民大学攻读哲学专业的编剧马楚怡对海德格尔的钟情,在这部作品之前,她已与王翀合作过《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2.0》,并在《茶馆2.0》中饰演康顺子。
因为海德格尔的哲学思想以及《存在与时间》原著的晦涩,整个剧组都公认马楚怡是他们中最能甚至唯一能将其搞懂的人。然而另一方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当马楚怡临近演出来到广州探班时,才发现自己的剧本已在排练场的集体创作中被王翀和演员们大幅修改,“她最后也无可奈何,被彩排感动哭了两鼻子后,还是接受了”。在王翀的观念里,如果《存在与时间2.0》要在哲学与戏剧之间二选一,他会坚定地选择后者,正如演出最终所呈现的,除了“马仃”这一取自马丁·海德格尔的名字,以及演员提问“你知道海德格尔的全名吗”作出的暗示,观众从作品中主要感觉到的,并非是难以亲近的哲学宣讲。王翀认为,“还是要让作品鲜活” 。
其实北京大学法学院本科毕业的导演王翀,过去十余年内似乎一直给国内戏剧行业留下了一种富有知识的印象。这可能与他长期坚持独立制作,是行业中颇有成绩的中生代自由艺术家不无关系,“极小剧场三部曲”便是通过机构支持或众筹完成的难以商业化的作品,他的其他作品《样板戏2.0》《Kiss Kiss Bang Bang 2.0》和《鼠疫》2.0版等,则分别由新加坡、日本、中国香港等机构委约,至今未在中国内地演出。
但王翀这一次没有选择援引海德格尔哲学中的“大词”为作品增添“深度”,对此他的一个解释是他确实对海德格尔哲学算不上精通。在将马楚怡的哲学心愿转换为剧场实践之前,王翀对这位德国哲学大家的了解也只停留在“文科常识”的范畴,反倒是受到海德格尔哲学影响的法国存在主义浪潮令他更为倾心。今年上半年上演的王翀的作品《鼠疫》2.0版,便出自著名存在主义剧作家加缪的代表作。
然而,那些对海德格尔哲学有所了解的观众,会发现戏剧《存在与时间2.0》的完整魅力。随着演出的继续,演员会邀请观众一道坐在剧场的观众席中,场灯逐渐暗下,演员为观众讲述了马仃故事的结局——一个仿佛马仃仙去了的神秘结尾。讲述完成后,演员再次反问观众,“你觉得马仃的故事是真的吗?”并发出鼓励,让观众讲出自己想象的、马仃的朋友“我”又会经历的故事。
如果用最粗线条的方式介绍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的观点,那么我们可以说,存在并非客观的事物,也非主观的玄思,存在是一个动词,是人使世界得到意义的过程。这正如观众踏入《存在与时间2.0》的剧场后所体验的,这个为观众“私人订制”的空间打开了有别于俗世凡尘、忙忙碌碌的各种可能,它可能是观众似曾相识的童年,可能是马仃亦真亦幻的故事,也可能是无数种因海德格尔所谓的“我”——“此在”而开展出的存在。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创作者精心设计的剧场魔法瞬间之中,观众得以思索并孕育属于自己的“存在与时间”。
演出最后,观众被再次引导至出口前的一隅“小黑屋”,这一次,李嘉龙与王翀等人邀请我一道席地而坐,我们虽看不见彼此,但听得见各自的提问与回答:你希望对12岁的自己说什么?你希望对20年后的自己说什么?你认为马仃在未来成为了什么?演员与观众的答案五花八门,王翀说他要对12岁的自己说“不要害怕爱情”,我说要告诉20年后的自己“不要成为现在厌恶的那种人”,而当谈到马仃的未来,演员从逐个回答忽而转为齐声朗诵:“马仃还成了观众。他的想象漫无边际,他会在剧场里瞬间移动,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在演出结束的时候,他像重生的婴儿一样,离开剧场。”
接着,剧场的大门徐徐打开,外面的光照射进来。我如其他每一场的观众一样,离开剧场,回到寄物柜前,回到了这看似熟悉、实则已获得了全新存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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