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八日:节日里的20张面孔
官方报道,“十一”期间,北京公交集团一共运送乘客6340万人;八达岭长城的环卫工人每天弯腰300次左右,将十余吨的垃圾背下山;1500名清华大学的学生担任起志愿者向游客们讲解清华的校史,游客的标准配置是一对父母和一个孩子,志愿者每天都需要应对的问题是“我们孩子怎样才能考上清华?”。(剥洋葱:boyangcongpeople)
10月1日清晨,聚集在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的游客。新京报记者朱骏 陶冉 摄
文|实习生黄钰钦 张艺 编辑|苏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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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期间,北京迎来了1237万名旅客,他们从一个景点奔向下一个景点,为这座城市带来了95亿元的收入。
这座超级城市里还住着另一群“旅客”,他们“北飘”多年,国庆期间仍在奔波和忙碌,成为节日里的异乡人。
八天里,我们从城市的中心出发,去了游客聚集的天安门,白天的南锣鼓巷,夜里的三里屯,跟着一名地铁歌手在五环与六环之间穿梭,认识了帮人答疑解惑的占星师,探访了学术沙龙里的年轻人……我们看到了北京城里由他们构成繁华与包容,也看到了他们内心的独立与寂寞。
(一)
为了赶在前排看见国旗升起,大部分游客的国庆旅程从9月30日晚上开始。
9月30日20点,田晋梅和丈夫孩子从位于南六环的家中出发,跨越28.5公里的路程,在西单地铁站下车,然后步行半小时前往天安门广场。22点15分,他们铺开从家中带来的旧桌布,加入了在地下通道内等待进入广场的人群。
10月1日凌晨,天安门广场,等待升旗的游客。新京报记者朱骏 陶冉 摄
初秋北京的夜晚已经有了凉意,地下通道给了准备彻夜等候进场的人们一些温暖。结伴而来的大学生围着书包坐下,因为信号不稳定,他们《王者荣耀》的排位赛已经连输了四局;年轻的情侣正在互相抱怨,不久前他们还因为走散而焦急地寻找对方;中年夫妻铺开野餐垫,更多时候是几张报纸——来自通道里一位卖报的老人,那是2017年6月28日的《车友报》,四张全部展开可以容纳一个人蜷缩着躺下。
人流从南北两个方向聚集,通道里的热气很快被点燃,人们脱下外套,露出花花绿绿的短袖。随着升旗临近,人群一浪一浪涌来,田晋梅一家在浪头上,身后的热气让她窒息,前面是空荡荡的走廊和铁质伸缩门。
10月1日,天安门广场升旗时,人们举起手机拍照。新京报记者朱骏 陶冉 摄
8个小时过后,36位国旗护卫队员从金水桥出发,迈出96步,到达天安门广场。
此时,广场上已经汇集了11.5万人,几乎所有人都掏出了手机,在2分07秒之后,他们共同目睹了国旗升上旗杆顶点的一刻,以及北京十月的第一缕阳光。
(二)
“十一”期间的北京,几乎每一位游客都有着明确的目的地。官方报道,北京公交集团一共运送乘客6340万人;八达岭长城的环卫工人每天弯腰300次左右,将十余吨的垃圾背下山;1500名清华大学的学生担任起志愿者向游客们讲解清华的校史,游客的标准配置是一对父母和一个孩子,志愿者每天都需要应对的问题是“我们孩子怎样才能考上清华?”。
假日里,北京每天有553万人走进地铁,他们沿着交织密布的线路去往城市里每一个角落。陪伴他们的是北京地铁公司10000多名工作人员。
地铁南锣鼓巷站成为人流最密集的地点之一。
南锣鼓巷这条位于中轴线东侧的胡同,宽8米,全长780余米,是北京最古老的街区之一。尽管这座城市从来不缺少摩登的选择,但游客们总是对传统情有独钟,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心目中的“皇城烟火气”。
截至去年年底,南锣鼓巷主街共有235家商户,每一家店铺都在想方设法留住过往的游客。
人潮拥挤,但人们心平气和地分成双向八道匀速前行,显示出履带式的秩序感。
银饰店门口一位匠人正在打造手镯,每打造一支需要30分钟,敲打2400下,这个过程中大约有900个人会从他的身边路过;一家爆肚店在生意最好的一小时里,所有爆肚刚出锅就会被抢购一空;就连街边四合院里的居民也做起了生意,老板穿着拖鞋,从漆黑的门洞里拿出一个二维码:“爆肚,便宜五块呐!”
一家CD店的店主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怀念起十年前刚刚开业的时光,那时店铺的租金一年只有10万元,地铁还没有通到这里,“一切都还没有那么的商业化”。
从2008年至今,开店第十个年头,租金已经翻了3倍,当初一起卖音乐产品的朋友大都离开。
店主对墙上挂着的一块银色牌子最为自豪,上面落款是“北京市版权局和北京版权保护协会”。这家只卖正版的CD店拥有超过10000张唱片,在国庆期间每天能够卖出100张,比平时多了一倍,但这样的收入也只能是勉强维持店里经营的支出。
他希望将这个CD店做成生活的一部分,“只要来南锣鼓巷的人一提到音乐就能想到这里”。
(三)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去和几万人挤在一条不到800米的巷子里。
西北偏北的四环边上,有一群人住在五道口华清嘉园15号楼的第20层。这个地方叫“706青年空间”,里面有一间食堂,一间咖啡厅,一个贴着“性别友好”的厕所,一个不太熟练的调酒师,34位房客和超过10000册藏书。
706青年空间里的藏书。
与短暂停留八天的游客不同,这里的房客大多在京学习工作,已经住了3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他们称自己是“异乡人”,聚在一起,试图探索出更独特多元的日常生活。
新加坡独立纪录片导演陈惜惜正在向8位房客讲述摄影中光与影的技巧,她把自己用手机拍摄的北京照片整理出书,书名就叫《人在北京》;陈梦媛刚刚从心理学研究生毕业,她在旁边布置着展板,一天后她将在这里主持的一场关于抑郁症调查的沙龙,而她的正式职业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职员;清华大学社会学硕士白明泽正在准备中秋夜晚的学术演讲,他将在咖啡馆里和房客们探讨“作为一个学习实证学科的人是如何阅读理解马克思的?”;当他演讲的时候,另一群房客则会在二层小楼上的电影院里欣赏侯孝贤的电影。
还有一些人,国庆假期并没有使他们停下来,继续忙碌着各自的生活。
史淑贤并没有看到国旗升上最高点的那一幕,那时她已经回到了东五环外朋友的出租屋内。前一天,她用1块钱1面的价格买下了100面小国旗和两张国旗贴纸,然后转手卖给从前门步行街去往天安门广场的游客。
她8个月大的孩子刚刚被查出脐疝,作为北京异地求医大军里的一员,独身母亲需要想些门路让日子好过一点。
在这桩生意里,史淑贤是佼佼者——谁会拒绝一个把8个月大的娃娃绑在胸前的母亲呢?这个孩子圆嘟嘟的脸蛋上还贴着爱心形状的国旗。
(四)
夜幕降临,工体北路一家酒吧的电视上正播放着中国网球公开赛,纳达尔为了救球跑掉了一只鞋引起场内一阵唏嘘。但酒吧内一对情侣却毫无兴趣,他们可能陷入了冷战,他们桌上的马蒂尼酒杯已经2个小时没有动过,路边卖玫瑰花的老人5次进店将花递到他们身边,每一次他们都无动于衷;舞台下摇骰子拼酒的声音此起彼伏,只有唯一的一位钢管舞女郎表演时,那是全场最安静的时刻。
面对生活的烦恼和未知,很多人会选择酒精,但还有一些人选择更特殊的方式——占星。
下午三点,西城区杨梅竹斜街128号的占星师狄与菲刚刚换好一身手工缝制的粉色亚麻外衣,在小店门口贴上了告示“测不准不退钱”,然后转身上了二层阁楼。她端坐在草蒲上,点燃了手边的一把鼠尾草,它特殊的香气据说可以净化掉前一位客人的“气场”。
为了迎合国庆期间来来往往的游客,狄与菲临时调整了占星方式。她长期以来熟悉的占星流程是顾客提前14天预约,她用7天搜集信息,最后花3个小时详细地向顾客分析星盘所代表的意义。
节日期间,上门的客人只需要掷出三颗占星骰子,狄与菲就可以根据骰子上的图案回答客人们提出的问题。由于过程简化,占星所能预测的范围也缩小了,狄与菲以往回答的问题是“我到底该不该结婚”为主的人生大事,现在则变成了“晚上吃川菜还是吃海鲜”为主的生活指南。她将占星这件事称为“人本主义”,坚信人与星体运动规律之间有着某种联系,4天之后诺贝尔医学奖得主的研究结果将这种联系阐述得更加科学。
占星师狄与菲回答的问题。
3个小时内有6位男士和6位女士来到店里掷出骰子。这样的性别比例让狄与菲有点不太习惯,她平日里的客人90%都是女性,“因为女性对自己的未来更加不确定。”这12个客人一共问了15个问题,每个问题狄与菲收费20元。这些问题五花八门,从“是否该给暗恋的男生表白”到“如何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到遗失的手机”,甚至有一位顾客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问“买了早上五点的火车票,到底是应该早上三点打车去车站还是夜里直接去车站等通宵。”
(五)
地铁13号线从西二旗到望京西是何宝良的舞台。10月1日一整个下午,这位地铁歌手在这两个站之间往返了4次,途经了24站。他走过了共18节车厢,完整地唱了7首歌,收到了63.5元。
两年前的“十一”,何宝良第一次背上吉他登上地铁,那时他最大的苦恼是如何在颠簸的地铁上站稳,并且使自己的歌声不被影响。如今何宝良已经能够熟练地利用身上的吉他保持平衡,他双膝微曲向前,重心下沉,即便地铁突然启动或者减速,他也能通过一个巧妙的转身来掩饰踉跄的尴尬。
何宝良每天唱歌能挣到70元,他在天通苑北的一居室每个月会花掉他800元租金。他并不指望着国庆期间暴增的客流量能带来额外的收入,因为那些拥挤的车厢已经没有供他摆开吉他的空间。他刻意避开这样的线路,选择了13号线中乘客相对较少的一段。
夕阳透过高楼洒下的阴影不断划过何宝良的脸,他唱起了齐秦的《外面的世界》。这是他自己最喜欢的歌,也是乘客们给钱概率最高的歌之一。对于未来,何宝良一直有一种矛盾的情结,他无时无刻不在孤独和梦想之间徘徊。
“你会怎么形容节日里的北京?”
“人间的天堂”,这位来自江西赣州的年轻人放下吉他郑重地说,“这一刻梦想战胜了孤独。”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乘客们被他唱的副歌打动,在坐着26个人的车厢中,有两个人分别给了他6元和10元。他酝酿着情绪准备收尾,“望京西到了”,精心准备的婉转变调被车厢里突然响起的报站声盖过,他又收起吉他开始下一段的旅程。
10月1日,地铁歌手何宝良背着吉他出门。
当10月9日的第一束阳光照向北京时,这个“超级节日”里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串数据。也许你会在北京地铁上听到一位歌手弹唱着《外面的世界》,会发现一位带着鼠尾草香气的占星师,会偶遇一位背着娃娃卖小国旗的母亲。他们提醒着,在这座城市,有2000万人在真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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