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月1日在缅甸首都内比都拍摄的被军方封锁的一处联邦议员休息地。 （新华社 吴梭/图）
“缅甸总统温敏、国务资政昂山素季及一些民盟高级官员当天凌晨被军方扣押。”2021年2月1日清晨6时许，一条资讯弹窗让生活在缅甸仰光的华人李帆从朦胧睡意中惊醒。李帆最先从社交网站上看到了这条短讯，当他试图获取更多信息时，家中的电视频道显示无信号，而手机通话服务也无法使用了。
昂山素季是“缅甸国父”昂山将军的女儿，目前是缅甸政党领袖。其领导的政党刚刚赢得2020年缅甸大选，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在2021年2月1日召开议会、成立新政府，开启下一个执政任期。同时，昂山素季也被视为缅甸民主化的代言人，她曾被缅甸军政府软禁十余年，被西方媒体称为“缅甸曼德拉”。
这则资讯仅有短短的一行文字，既无图片也无影像。很多人一开始还在猜测是真是假。“实在太震惊了，没有人想到军队敢这么做。”李帆说。
危机毫无征兆？
当地时间2月1日上午，缅甸军方电视台发表声明，宣布由军方接管国家政权。同时，缅甸总统府发出202101号命令，宣布由于联邦选举委员会拒绝处理错误选民名单，致使国家陷入危险当中，国家立法、司法和行政三个部门授权由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掌管，并规定国家进入紧急状态，为期一年。
“大约在上午七八点钟，才意识到确实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震惊之后，就是有一点儿恐慌。”李帆是缅甸华人，祖籍在中国云南。从父辈开始，他的不少亲人就在缅甸生活。如今他会说缅甸语和汉语两种语言，在缅甸仰光一家快递公司担任区域负责人。
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2月1日是星期一，他负责的快递公司本应正常营业。不过，因手机网络信号中断，无法拨打电话，四十多号员工无事可做，只好临时放假回家。
2月1日中午，缅甸银行业协会发布声明，建议银行暂停营业，等通讯恢复。李帆发现，公司附近的银行网点，不论大小都一律关门暂停服务。另有一些员工希望提前支取工资，用于抢购粮油等生活物资。
陷入“断网”恐慌的缅甸人，在互联网上大声疾呼。他们在社交网站上发起#拯救缅甸##抵制军方#等话题，希望将缅甸的情况向外传递。
该网络话题里，广泛传播的一张图片上，用英文这样写道：缅甸民选民主政府、党派领导人、政治家等被军方拘留，电视网和手机通信服务被切断。“1988年的历史即将重演，我们决不能让它再次发生……请帮助我们。”
一名账号为“ash”的网友参与了“拯救缅甸”话题，并评论道，“我对未来感到极为害怕。一个早晨的时间，我们的权利就被剥夺。前一晚，我在和平里睡去，但我醒来时，却感觉身处战区。”
Nadi是一名就读于毛淡棉大学的大二女生。像很多同学一样，从2月1日凌晨起，她密切关注网络社区的每一条资讯动态，“人们恐慌性地购买食物和必需品，我们感到恐惧。”她说。
提到被扣押的民盟领袖昂山素季，她显得有些激动。“你知道昂山素季的父亲是谁吗！他是伟大的缅甸传奇，他为缅甸独立而战！昂山素季也是缅甸伟大的母亲，我们所有人都称她 Mother Su。因此，我们坚信她和她的政党！”Nadi说。
自二战后独立以来，缅甸历史上多次发生军事政变，长期处于“军人执政”政体。在缅甸民众心目中，军队一方面被视为国家主权的“保护神”，一方面也因“破坏国家正常化发展，执政不力”等，受到民众诟病。
2008年夏天，“纳尔吉斯”强热带风暴突袭缅甸。李帆依然记得，当时执政的军政府救灾不力，导致人员、物资损失惨重。
“普通老百姓会认为，民选政府上台后会有更多改善生活的措施。而我们这样做生意的人也认为，民选政府可能会带来更好的商业环境。以前军政府执政时，很多行业和项目是军方垄断的，平民不能进入。”李帆说。
大学生Nadi也表示，在不久前的大选中，她和大部分同学都将选票投给了民盟。关于民盟被指控舞弊，她并不认可。“这肯定是假的。如果缅甸有600万人，那么550万人都投票支持民盟。”
值得注意的是，2月1日当天，仰光街头也出现了支持军方的游行人群。他们坐在小型的敞开式货车上，手中举着缅甸国旗和军旗，口中喊着支持军方的口号。一名在仰光工作的电脑工程师Tone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也看到了亲军方示威者的游行，不过他认为，这些人可能得到了军方的“资助”。
“我在社交媒体上看过他们的采访视频。这些军方的支持者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他们说不出为什么要支持，他们甚至不知道如何正确地说缅甸语。”Tone说。
“争议”大选
2021年2月1日，缅甸代总统吴敏瑞发表声明称，军队接管权力符合宪法，完全支持这一做法。声明称，鉴于11月8日的选举中，涉嫌存在舞弊和“以非法手段篡夺国家主权的企图”，作为副总统，他必须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并根据宪法将所有权力交给总司令敏昂莱。
依据缅甸军方消息，这场突发事件与数月前的“大选欺诈”争议有关。其实，早在投票前夕，缅甸军方就指责联邦选举委员会存在失误，并与民盟领导的文官政府开展激烈争论。
2020年11月2日，大选倒计时最后六天。缅甸军方发表了一项关于投票的声明，称联邦选举委员会（UEC）在准备工作中处理不当，“以前的选举中从未出现过的弱点和不足现在正在出现，他们可能对选举形象产生不利影响。”
次日，缅甸军方敏昂莱将军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称，对UEC的错误处理表示失望，期待自由和公正的选举。“在2015年，我说过UEC对选举结果拥有最终决定权，我们会接受。这次看来我们必须非常谨慎，我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敏昂莱说。
不过，缅甸总统办公室发言人于2020年11月4日反驳了军方的声明，称“基于一些政党和个人毫无根据的指控，无助于举行自由公正选举的努力，反而煽动了人们的关注和动荡。”
2020年11月8日，五年一届的缅甸大选正式举行，昂山素季领导的民盟再次取得了胜利。11月14日，缅甸联邦选举委员会公布了大选最终结果。在联邦议会的476个民选议席中，民盟以396席的绝对优势胜出。
而且，民盟不但以超过83%的议席稳获继续执政地位，还比上届大选多收获了6个议席。而第二大党联邦巩固与发展党（简称巩发党）仅获得了33个联邦议席，比上届大选少了9个议席。
大选结束后，巩发党声称，此次大选存在违规行为，要求重新进行选举。据缅甸媒体报道，巩发党不仅向警察和选举小组委员会提出了上千次选举投诉，还呼吁军事援助以确保公平。
在巩发党提出大选违规后，缅甸军方也开始对选举可能涉及舞弊一事进行调查。
2020年12月，缅甸军方发表声明称，在仔细检查314个乡镇名单后，发现了数百万选民名单的违规行为，这些违规行为可能导致选民投了多票或出现其他“投票不当行为”。
据《The Irrawaddy》新闻网报道，缅甸军方在2021年1月的一份公开声明中表示：“在操纵选举的情况下，人民的意愿无法得到体现。”
不过，军方和少数党的质疑，被民盟一一反驳。
2021年1月24日，民盟副主席佐敏貌（U Zaw Myint Maung）表示：“我们对他们（军方和USDP）无话可说。这是我们的职责，为获胜的一方及时召开新选出的议会，符合选举法和宪法。”
民盟发言人妙纽（Myo Nyunt）也在一次公开回应中指出，军方基于选民名单不规范而提出选民欺诈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现在，他们正在根据指控要求解决方案。如果他们能说出谁在哪里犯了什么罪行，而不是说可能发生了欺诈，那就可以采取行动。”妙纽说。
“可能采取一切手段”
近年来，缅甸军政府施行民主化改革，开启了民主选举的进程。但缅甸军方依然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
缅甸2008年《宪法》规定，如果出现紧急状态，可能导致联盟解体，民族团结瓦解，主权权力丧失或因此而采取叛乱或暴力等不正当手段，则国防总司令有权依照本《宪法》的规定接管和行使国家主权。同时，该宪法也规定，把国会参众议院25％的议席保留给军方代表，以防民选政府轻易修改宪法。
随着缅甸新议会成立的临近，缅甸军方高层表现出了可能发动“一切手段”的强硬表态。
2021年1月26日，缅甸军方发言人查敏顿少将（zaw min tun）在记者会上表示，军方将依据缅甸宪法和现行法律，继续使用一切可使用的手段继续努力。当记者追问“遵守法律是否意味着军方不会夺权时”，发言人则回应，“不，军方将遵守包括宪法在内的现行法律，但这并不意味着军方将对国家负责或者不负责”。
1月27日，缅甸军方总司令敏昂莱对缅甸国防学院（National Defense College）高级军官们进行视频讲话。据《The Irrawaddy》新闻网报道，敏昂莱在讲话中表示，宪法是所有法律的母法，所以我们都需要遵守宪法。面对军方的质疑，民盟发言人妙纽表示，是否有欺诈行为应由选举委员会决定。1月28日，缅甸联邦选举委员会拒绝对投票舞弊的指控，称没有任何大到足以影响投票可信度的错误。
在脸书上公布的一份六页声明中，联邦选举委员会（UEC）表示正在调查287起投诉，但总体而言，2020年11月8日的投票是公平透明的。该委员会说，“在这次选举中，选民名单中的弱点和错误不会导致投票欺诈。”
另一方面，缅甸军方的接连强硬表态，也引起国际社会关注。
2021年1月29日，美国驻缅甸大使馆联合十余个国家的外交使团发布联合声明称，期待2月1日和平召开议会以及选举总统和议长。同时，敦促缅甸军方和该国所有其他政党遵守民主规范。“我们反对任何旨在改变选举结果或阻碍缅甸民主过渡的尝试。我们支持为缅甸人民争取更大的民主自由，持久和平和包容性繁荣所作的一切努力。”
1月30日，缅甸军方再次表态称，将保护和遵守宪法，并依法行事。然而，同一时间，包括仰光在内的几个主要城市出现了亲军方的示威活动，一些城市的街道上甚至出现了装甲坦克。
在真假难辨的烟雾弹中，2月1日清晨，昂山素季、总统温敏和执政党的其他高层人物在突袭中被拘捕。一个国家民选政府领导人被“扣押”，这起突发事件震惊了国际社会。
2月1日晚，缅甸军方通过电视发表声明，宣布对缅甸现政府进行大规模改组。依据声明，缅甸外交部、国防部、边境事务部等11个中央政府部门的部长被替换。此外，国务资政府部 、商务部等19个中央政府部门的24名副部长被解除职务。根据缅甸官方公布的信息，缅甸现政府由24个部组成。此次改组涉及绝大部分政府部门。
此外，缅甸军方也通过声明表示，在国家紧急状态结束后，缅甸将会重新举行大选，国家权力也将移交给新当选的政党。在实施国家紧急状态期间，将会改革联邦选举委员会，重新核查2020年11月大选过程，与此同时，会继续采取措施应对新冠疫情并推动经济复苏。
2月2日，新华社援引一名缅甸军方高级官员话语称，军方当天陆续释放1日其扣押的省邦地方领导人和议员，但总统温敏和国务资政昂山素季等将继续扣押。针对被释放的省邦地方领导人，军方将考虑对其职务进行调整。
脆弱的民主
2010年起，缅甸结束军政府统治，开始迈向民主化。根据2008年缅甸新宪法，缅甸是一个总统领导下的联邦制国家，将实行多党民主制度。总统既是国家元首，也是政府首脑。
当前缅甸政坛主要有两大执政党。其中，全国民主同盟（简称民盟）最早成立于1988年，其政党领袖为缅甸民主化代表人物昂山素季。而联邦巩固和发展党成立于2010年，前身为缅甸军政府设立的巩固和发展协会。
2015年11月8日，昂山素季领导民盟参加缅甸全国大选，斩获联邦议会过半议席，并在省邦议会、少数民族地区和农村地区取得压倒性胜利。在2016年3月举行的新政府宣誓就职仪式上，昂山素季兼任多个部门部长，并于4月出任国务资政。受限于缅甸2008年宪法，昂山素季无法担任缅甸总统，但却被视为民盟政府的实际控制人。
2020年的缅甸大选中，民盟再次取得胜利。如果不出意外，昂山素季将领导民盟开启下一个执政任期。然而，这些设想都因国家进入“紧急状态”而戛然而止。
民选政府领导人被“扣押”一事引发举世瞩目。因为通讯线路中断，缅甸政局的更多信息难以第一时间传出。不过，当地时间1月31日深夜，与缅甸相隔11.5个时差的美国在第一时间作出了表态。
白宫发言人公开声明指出，美国对缅甸军方采取措施破坏该国民主过渡的报道感到震惊。美国坚决支持缅甸的民主机构，并强调与区域伙伴协调，敦促军方和所有其他各方遵守民主规范和法治，释放被拘留者。
几乎与此同时，澳大利亚外交部长玛丽丝·佩恩也发表声明称，支持缅甸及其民主过渡，呼吁军方尊重法治，通过合法机制解决争端。
“历史上，缅甸因为军人执政多次受到西方制裁，而昂山素季带领的民盟（NDL）一定程度被西方视为缅甸民主进程的代言人。这决定了美澳会支持昂山素季一方，这是他们一贯的价值观和立场。”一位不愿具名的缅甸研究专家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事发后不久，在缅甸政局尚不明朗的情况下，美澳两国第一时间表态，并旗帜鲜明支持昂山素季是有原因的。
2月1日，新加坡外交部发表声明称，新加坡严重关切缅甸局势发展，呼吁有关各方保持克制，共同努力令事件向积极与和平的方向发展。此外，印度外交部称，对缅甸事件的发展表示“严重关切”；泰国政府则表示，此事为缅甸“内政”；菲律宾总统发言人回应称，缅甸事件是“内部事务”，不会插手。
在2月1日中国外交部例行记者会上，外交部发言人汪文斌表示，中国注意到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正在进一步了解情况。中国是缅甸的友好邻邦，希望缅甸各方在宪法和法律框架下妥善处理分歧，维护政治和社会稳定。
“缅甸十年民主化之路取得了深入广泛的成就，但具有极大的脆弱性。”上述专家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民盟领导的民选政府和缅甸军方在利益、政治转型上，目标、思路措施都不同，存在结构性矛盾。民盟政府第一次执政时，双方虽然有矛盾，但基本保持了较好的合作。
然而，2020年大选中，民盟占据优势不减反升。而且如果民盟继续执政，基于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无疑会推向深化政治改革，不排除会采取实质性的措施，削弱军方利益等，这让缅甸军方产生了危机感。
“无法解决这些问题，矛盾激化是迟早的，无非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表现出来而已。大选舞弊也只是导火索。”这位专家说。
（文中李帆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 南方周末实习生 吴文希 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