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大航海”与琼岛弄潮儿

文/叶显恩

公元16世纪,即中国的明朝中叶,是欧洲人“发现”新大陆,开通东方航线,肇始世界一体化的海洋商业殖民时代,也是西方重商主义盛行,海洋贸易发生历史性变化的时代。

满怀冒险企图的西方海商东来正值盛世的中国,在沿海地区寻找商机,并伺机抢占殖民地,由此出现了中西两半球海上贸易商人直接交遇的新局面。东亚海域的贸易网络,既连结太平洋彼岸的南美洲,又重新伸展到明永乐年间(1403—1424年)郑和下西洋停止之后一度中断往来的印度洋,并扩及大西洋,初步形成横跨亚、非、欧、美四大洲的世界性海洋贸易圈。与此同时,中国境内商品经济趋向繁荣,商机愈益增多,以商业增殖财富的途径,日益广阔,中国传统社会经济开始发生转型。

社会经济转型,意味着新旧交替,机遇与挑战并存。海南岛上的商人(以下简称“海商”)早在西汉(前202—8年)时期,对海上丝绸之路已有开创之功。尔后又随着丝路的发展而不断成长,惜其业绩因从属于粤商而寡为人知。在欧洲人主导的“大航海”时代带来的机遇面前,海商又有突出的表现。

明朝重臣之家:轮番演绎“海上传奇”

明代,活动于南海的商船虽然光顾海南,但西方船舶如葡萄牙、西班牙等都直接由南海沿岸各商埠到广州做交易。海南岛的货物皆北运由广州十三行承揽,然后发售与西洋商人。所以明末清初番禺籍著名学者、诗人屈大均在所著《广东新语》中云:“出琼州者曰‘琼货’,亦曰‘十三行货’。”西方商人既然不来海南做直接交易,海商便走出去加入海上长途贩运行列。

最早见诸记载的是万宁的海商廖瑄,他在明中叶就奔波于南海与经粤北大庾岭的南北水运大通道上,且在南运河商业重镇东光(今河北沧州)建立商业据点。廖氏家居东光县河西码头,是贩运高值舶来品必经的商业要冲。东光距海南有数千里之遥,不是腰缠万贯的富贾,是不可能千里迢迢来到此地经商的。廖瑄的侄儿廖从盛曾自海南专程驾舟到东光省亲,拜望叔父一家,又到北京探望为官的堂弟廖纪(编按:官至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是海南历史上极少数进入朝廷权力中枢的重臣),在官署盘桓了一个多月。明代前期的海商,当以名臣廖纪所出身的廖氏家族为杰出代表。

明代后期,海南商人的海上贸易活动愈加频繁,兴贩范围更为广阔,他们前往南海沿岸各地从事经商活动。有的还留居繁衍子孙,与土著居民一起筚路蓝缕,开辟荒野,为东南亚经济文化发展做出极大贡献。一些华侨社团甚至喧宾夺主,成为当地政治和经济的主体。

1511年,满刺加(又称马六甲)为葡人占据之后,才改变了传统的南海贸易的格局。葡萄牙商业殖民者,切断了南海诸蕃国与明帝国的关系。满刺加海峡是南海通往印度洋的咽喉,葡人据此控制了欧洲与东亚的贸易,原流寓马来半岛的华商出于无奈,纷纷转往东南亚其他地方从事商贩,一些地方如苏门答腊等因华商的转来而兴盛起来。

前来南海水域的葡、西、荷和英等国的贸易公司,不仅拥有以先进的技术武装起来的舰队,还有本国政府作其政治与经济的坚强的后盾,有垄断某一地区贸易的特许状,甚至享有殖民地军事和政治的全权。他们凭借其船坚炮利,主张公平的贸易,遇到失利时则拦截掠夺海上商船,甚至烧杀掳掠沿海居民,无恶不作。

他们在南海地区建立起各自的殖民基地,实行殖民统治,一改了东亚海域由华商独领风骚的传统贸易局势。在荷兰、西班牙所建立的据点及其控制的地区,凭其武装舰船的优势而独占贸易,还对华商征税。在这种情况下,华商仍然不屈不挠,采取化整为零,化零为整,“萍聚雾散”等方法,勉力抗衡。

清康熙年间曾任广东省高明县令的钮琇(1644—1704年)曾作《海天行》一文,记述了海南籍大清官海瑞的孙子、海商翘楚海述祖,在西方商业殖民者强力进据南海后,仍造了一艘长28丈,桅高25丈,可张24帆的大船出海贸易,与外来者抗衡的传奇事迹。如此巨大的船,约相当于郑和宝船的三分之二,载重估算可达600多吨,在明代私商中,唯有大名鼎鼎的徽州海商汪直的船(可载2000人,船上可容跑马)可与之相比拟。因郑和下西洋之后,明廷对造船有定制,不准造大船,海述祖为适应海上长途贸易的需要,竟然违规制造巨舰,并冲破险阻从事海上贸易,充分表现了他在世界海洋贸易时代的大无畏精神。

钮琇出生于海述祖出海贸易的第三年,他们几乎是同时代的人。对海述祖如此罕见惊人的事迹,他应当是了解的。但受当时政治氛围和抑商观念所限,钮琇没有如实直书,而是以神话的形式,简约地记述海述祖海上贸易的业绩:海述祖在海上遇飓风,被卷入龙宫,龙王征用其船运贡品到天庭,因念海述祖是忠臣后裔,允其随船上天。海述祖饱览琼阙仙山,绛楼碧阁,从天庭回到龙宫后,同伴都变成鱼怪,唯有他得以生还。

我们如果把钮琇所描述的海述祖扬帆出海、上天入地的情状还原现实,就不难看出这一神话,正隐喻海商经营海上贸易遇到的种种险阻和打击,既要经历幻变莫测的海洋风波险情,又有官方种种苛酷的征索,以及同西方商业殖民者之间的激烈竞争。海述祖终于化险为夷,取得商业上的非凡成功。

近世海商精英:造福桑梓 解囊救国

据估算,近代海南有390多万华侨,主要分布在环绕南海的“弧形诸岛国”,即今东南亚各地。之所以如此,跟中国历史上与南海诸国的宗蕃关系有关。

16世纪之后,与南海诸蕃国间传统的“宗藩关系”,因西方殖民者的东来而不断式微。作为明朝藩属国的满剌加,1511年为葡萄牙人攻陷占据,直到十年之后,明朝廷才得报而获悉。对这一重大事件,明朝廷虽然以宗主国的姿态严词申斥葡人,责令其退出并返回故土,又诏谕近邻暹罗(今泰国)等国救援,但未曾取得任何效果。从此明朝与南海诸蕃的宗藩关系日渐衰微,在南海区域的影响力逐渐消退,南海诸蕃先后沦为西方殖民地。

但南海政治经济格局的变化,不仅未减少华人的移居,人数反而日益增多,这同交通的发达,商业往来的频繁,以及中国本土人口压力持续增大有关。海洋文化早已融入血脉的海商,在清朝入主中原之后,心志愈加开阔,不以侨居东南亚为满足。咸丰八年(1858年)签订的《天津条约》,允开琼州为商埠之后,海商与美、日、英、德、法等国商人有了直接的交往,更加远渡重洋,走向全球。

在南海周边,尽管日渐受制于西方殖民商人,海商有时不得不承接其短程运输业务,陷入附庸境地,但他们没有完全气馁。清嘉庆、道光年间(1796—1850年),我国经常参与南海贸易的海船计有315艘,其中有93艘小船就属于海商。其中50艘是开往暹逻的。到了宣统元年(1908年)更成立华暹轮船公司,从事海上航运。

清朝末年,在东南亚的新加坡、潘拉克、西贡、盘谷、顺化、赤隆、金峰等地,均设有海南华侨会馆,时至今日,还可看到海商“下南洋”的历史遗存,新马泰等国许多政要,都是海南人的后裔,近年来原籍海南者在新加坡人口中约占7%。

报效桑梓的中国传统文化意识,促使华侨念念不忘家乡的建设。一些华侨精英,一旦在侨居国学到新技术和近代经营管理知识,便力图把文明之果带回家乡,嘉惠乡亲父老。他们携资本和技术返回故土创办近代化的农场、企业。

海南人在南洋发展橡胶农场,也是海商的重大成就之一。家居乐会县(今属琼海市)的海商何麟书,1899年在马来亚创建第一个橡胶园,早于福建著名企业家陈嘉庚。也是他于 1906年最早把巴西橡胶引种回海南,在中部地区的定安创建琼安胶园,并取得成功。作为把橡胶引入中国境内的第一人,何麟书堪称“中国橡胶之父”。日后广东、云南、台湾等地的橡胶业,就是从那时候起步的。

近代海商之中,最值得称颂的当首推文昌人宋耀如。1875年,刚刚九岁的他目睹洋船的水手欺凌老百姓,见义勇为,奋不顾身地扑向对方。此举为从美国回乡招工的舅父所赏识,被其招为养子。他跟随养父横渡重洋,历尽艰险,到波士顿后,并不贪图已为他安排好的安定生活。为了追寻梦想,宁可放弃遗产继承权,决意从养父经营丝茶店中逃出。为了躲避养父追踪,他先到缉私船上服役,后入圣三一学院(今杜克大学)攻读,1885年以优异成绩毕业,又入神学院深造。学有所成之后,他毅然返归故土,立志报效祖国。

宋耀如先到上海以传教士的身份传教布道,并宣传民主革命思想。后转行经商,出任洋行买办。他利用在洋行中学得的近代商业知识,很快便成为腰缠万贯的富商。他慷慨解囊,以积攒的资产赞助革命,成为孙中山革命活动经费的重要来源。这种豪情义举成为以商救国的典范。更值得称道的是,宋耀如培育影响了中国一代政治生活的宋氏三姐妹:蔼龄、庆龄和美龄。

作者为明清社会经济史专家,祖籍海南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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