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中华剑狮

鹭客社：守望共同的尘世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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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中华剑狮

2019年3月，在石码第一次了解到剑狮的存在。此后三年多里，我与剑狮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剑狮是台湾人的叫法，我们闽南人称之为狮咬剑或狮衔剑。在此之前，大陆这边很少有研究者关注剑狮，网络上的剑狮知识，主要都是从台湾传过来的。台湾台南安平堡，还建设了一个很有名的文创项目：剑狮埕。关于剑狮由来，台南蔡金安先生编撰的《剑狮的故乡安平》一书认为有三种说法，一是郑成功军队起源说，二是清军水师起源说，三是“随大陆移民而来”。但文中“随大陆移民而来”指的只是“狮之图像”，剑狮被认为是“狮之图像”安平化的产物。这三种说法，正如书名，事实上都认为剑狮的故乡是台湾台南安平堡。

“一石击起千层浪”，3月底，“鹭客社”公众号发表的关于石码剑狮的文章，引起了厦漳泉各界的关注。在此文启发下，厦门电视台记者进行呼应，很快便在海沧区东孚镇贞岱村找到了两处灰塑剑狮像。在节目中，厦门文史学者卢志明认为，早在明代早期，剑狮便已是闽南的辟邪物，用于房屋、壁画、服饰的装饰。同年5月初，我在诏安山河村采风时，意外于一民居山墙上发现一处形象狰狞的“怒目剑狮”，此剑狮与海沧发现的剑狮一样，都是灰塑，然其塑造水平却甚于前者。续而，在诏安南诏古城走街串巷时，一处石敢当剑狮又赫然出现。这些剑狮的陆续出现，让我思考起一个问题：大陆的剑狮是从安平堡传过来的？

我开始把剑狮纳入采风的考察对象之一。结果，事实让人震惊。厦漳泉的剑狮数目远远超出我的想象。让人感恩的是，随着“鹭客社”系列剑狮图文的发布，越来越多的知情读者源源不断地向我提供相关线索，有的人甚至为此专程下乡寻觅。截止今日，已找到近二百处剑狮文化遗存。此近两百处的剑狮遗存，从种类上看主要体现为灰塑剑狮、兽牌剑狮、石敢当剑狮、木版年画，从材质上看主要有灰塑、石雕、木雕，从置放位置看，主要位于门楣、山墙与巷冲处，从地区分布来看，主要出现在厦漳泉潮等闽南文化区，从年代上讲，由于纪年者少，但口口相传中明清应该是其流行的鼎盛时期。之所以加一个潮字，那是因为闽南的剑狮习俗覆盖至广东潮汕。虽只是匆匆一行，我却在饶平、揭阳、普宁都发现了剑狮。由于潮汕文化与闽南文化同源，也可以称为闽南文化的分支，剑狮习俗显然是闽南文化区共有的，不只是厦漳泉。

同在福建，闽南之外的世界，有没有剑狮？有，龙岩便零星发现了一些，如新罗区与连城、漳平等地，其中单单新罗的适中便发现了四处，但总而言之，是较为稀少的。这里要提提莆田的剑狮。2020年10月，我在莆田涵江采风时，在包括罗苜田在内的一些传统人文街区，一口气找到了十多个莆田版的剑狮。为什么说是莆田版的？因为那里的剑狮与闽南剑狮虽然功能基本一样，但还是有明显的不同之处，如它不是狮面，而是全狮。这显示了莆田与闽南之间，既有一定的共同渊源，又有自己的文化特质。福州、宁德也有剑狮。福州、宁德的剑狮与莆田一个风格的。一些零星的证据表示，这种莆田风格的剑狮在浙南境内似乎也有踪迹可寻。也就是说，东南沿海的剑狮，或称“福建剑狮”，其实是分成两种大类的，一为“闽南剑狮”，一为“莆田-闽东剑狮”。此两大类剑狮的发源地应该就是福建，其辐射地也主要在与福建有关的文化区域内，且两者间，有一个重要的分界线，那就是莆田与泉州泉港之间。

台湾台南的剑狮，与闽南剑狮风格基本无异，且主要是灰塑剑狮类型。类似的剑狮，目前在漳州（特别是东山与龙海）有大量发现，故漳州沿海可称是台南剑狮的故乡。认为台湾台南安平堡是剑狮故乡的说法非常勉强。

刚在寻找剑狮之初，一位施佳猛先生曾给我发过一张与菲律宾剑狮有关的照片，照片拍摄地点是菲律宾中国城后街仔。施佳猛是晋江深沪人。当时我以为只是孤例，便不甚重视。从施佳猛先生拍摄的照片看，此剑狮是木质兽牌，但兽牌整体制成狮面形式，形象非常生动。

2021年10月10日，菲律宾《商报》执行副总编辑蔡友铭先生又给我发来两张照片，照片中赫然又是我一直在研究的剑狮。照片拍摄地点是菲律宾马尼拉。此剑狮同样是木质兽牌，兽牌表面还加装了一块玻璃片进行保护。蔡先生告诉我，剑狮所在房子是他大伯的。房子是东南亚典型的西班牙风格木头房子，二战之前即已经存在，估计有一百多年了。楼下店铺，楼上住人。他从小就看到这个兽牌剑狮挂在房子外墙，至少四十多年了。蔡先生的父亲曾告诉他，这是蔡先生爷爷挂上去的，作用应该是守护神。第二天，蔡先生继续发来图片，这是他拍摄的另一个剑狮。此剑狮是铜质兽牌，挂在唐人街一个店铺门楣上，已是锈迹斑斑，但依然可以看出是一个剑狮。此外，据蔡先生言，还有一个兽牌剑狮，也是在店铺门楣上，应该是铁的，遗憾的是，他没有拍到。蔡先生发现的三处剑狮，都是兽牌，除了铜质兽牌是在唐人街发现外，其它皆为唐人街附近发现，其与泉州最为常见的剑狮类型相似。了解下，果然，马尼拉唐人街一带大多是泉州晋江裔华人。蔡先生本人家族便来自石狮。

蔡友铭先生与施佳猛先生提供的四处菲律宾华人居住区剑狮遗存的信息，让我意识到，福建的剑狮文化，很可能不只是东渡台湾，或还广泛地传播到东南亚的华人区。菲律宾有，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越南、印尼等东南亚诸国，有没有？一个悬念！12月15日傍晚，厦门华侨大学建筑学院建筑学博士生涂小锵给我发来了2018年他在马来西亚槟城龙山堂邱公司宗议所拍到的一张建筑照片（据悉这个家族来自厦门市海沧区新垵村）。在照片中，熟悉的剑狮仿佛老朋友一般出现在宗议所二楼三联窗中间的窗楣上，虽然像素模糊，大致却还可看出剑狮的轮廓。这里我不由想起最早发现的石码剑狮。如果说，剑狮文化也有可能自海外回流的话，这种设置在窗楣上的做法，倒是有可能的。12月20日，一位叫方建博的读者意外发来了泰国曼谷三养（samyan）的剑狮照片，使我的东南亚剑狮研究获得了第三个国家的资讯。从照片中看这只剑狮与八卦的组合习惯与闽南无异。唯一较为迥异的是，剑狮的造型。

截止今日，我们已经可以了解到，闽南人不仅把剑狮民俗带到台湾，也带到了菲律宾、马来西亚、泰国。鉴于源自福建的剑狮民俗覆盖面如此开阔，都走出了国门，我在想，要不，把这国内外的剑狮，命名为“中华剑狮”吧！

剑狮究竟为何物？

支持剑狮郑军起源说者，常引用明末茅元仪辑的《武备志》，认为志中所画的兽面盾牌便是剑狮的缘起。其实不然，中国的兽面崇拜非常古老。早在新石器时代良渚文化中便有一种普遍存在的奇特兽面纹，被称为“良渚神徽”。就盾牌装饰而言，早在明代之前盾牌上就有装饰兽面的习惯，如北朝武士俑常见的兽面盾牌。因此，应该说是兽面崇拜影响了盾牌装饰，而不是盾牌装饰反过来产生了兽面崇拜。《武备志》中的兽面盾牌，仅仅反映了兽面崇拜对中国武器文化的影响。

潮汕之旅中，我在揭阳古城找到了一处“红脸剑狮”。这个体量极大的“红脸剑狮”与我之前发现的都不太一样，它的八卦与七星剑是独立的。八卦在左，没描在狮额上，七星剑在右，没咬在狮嘴中，其它的方面则与一般的剑狮无异。这样的“剑狮”算不算剑狮？如果不算，它与其它剑狮又有什么不同！如果算，这说明了剑狮的剑与狮是可以分开的。此“剑狮”为何要设计成这样，无从得知，但它的存在，让我领悟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八卦与七星剑，都只是剑狮的次要组合部分，其核心，依然是狮面。

剑狮并不是孤立的，它其实只是遍布闽南的狮面厌胜物的一种。狮面有的衔剑有的不衔剑，衔剑只是为了让法力更加强大，这是一种厌胜物的组合，正如剑狮与八卦或王字的组合。这种狮面让人想起了吞口。吞口是一种广泛存在于中国西南部的少数民族厌胜物，其特点是凸眼、犬耳、宽鼻、獠牙、咧嘴、伸舌。狮面与吞口无论是造型，还是功能，都极为相似。吞口也有衔剑与不衔剑之区别，只不过吞口多为虎头（如水族吞口）。如果把吞口理解为兽面，那狮面与吞口其实就是一物。换一种说法，也可以说，狮面其实就是福建版的吞口。刚开始，我一度在为狮面与吞口的关系而纠结，纠结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前述的狮面与虎面（也有其它怪异面像）的不同。这个倒是可以理解，因为狮在中国出现后，慢慢取代了虎的兽王地位，成为与虎类似甚至更为神性的兽王。闽南同样也有虎面，只是比较少。二是关于伸舌与不伸舌。我一度以为闽南的狮面没有伸舌，而吞口大多是伸舌的，然而，意外的是，在安海乡土爱好者的帮助下，我找到了伸舌狮面，据悉，这种伸舌狮面在安海并非孤例。也就是说，闽南的狮面，也是有伸舌的。

从虎面到狮面，从伸舌到不伸舌，闽南的吞口进化可能有着一个漫长与独特的过程，这或许和闽南地区往昔佛教的兴盛有关。从吞口的角度观照闽台地区的剑狮信仰，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闽台的剑狮显然与西南吞口有着某种深刻的渊源关系，剑狮很可能是被限定在剑狮合一形象上的吞口，换一种说法，剑狮是吞口文化在闽南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在采风过程中，确实可以发现大量没有衔剑的狮面，其功能与剑狮无异。

种种迹象表明，闽南厌胜物实为闽南传统社会中庶民精神世界的神性力量之一，是闽南文化研究的圣杯，其比闽南民间信仰更为古老，更为广泛，更为深刻。闽南厌胜物是闽南地区极为重要的战略性文化资源，其未来的开发利用，直接影响到闽南的文化创意产业，文化旅游产业，等等。其中，剑狮尤其值得重视。

截止写稿时，我所追踪收集到的近两百的剑狮文化遗存，只是闽南民间隐藏着的“剑狮族群”的很小一部分。即使是这样。这几年，寻找剑狮行动所取得的成果，足以瓦解剑狮的郑成功军队起源说、清代军队起源说，足以证明台南剑狮的原乡在闽南，“剑狮”不过是闽南人东渡台湾时带过去的宅第保护神。这几年，在广大读者的帮助下，本人的福建剑狮研究课题获得重大突破，已沉淀成总结性的文章《福建剑狮考》。据悉，这是中国大陆第一篇建立在广泛田野调查基础上针对福建剑狮进行系统性分析的原创文章。由于时间原因，文章写得有点仓促，但已勾勒出“福建剑狮”的基本轮廓。后续，本人将对此文进行不断的完善与增补。在《鹭客社》系列剑狮文章的影响下，一些学者、艺术家、传媒人开始关注剑狮并将其导入其各自的领域。2021年5月14日—19日，中央广播电视总台华语环球节目中心发起了《寻找两岸同名村》大型融媒体节目，该节目在央视中文国际频道及微博、头条、百度、央视频等多种平台推出，取得圆满成功。期间，节目组成员找到我后对“闽南剑狮”现况进行采访，并成功播出，这是“闽南剑狮”首次亮相央视。央视记者在采访时告诉我，在央视的数据库里，大陆剑狮的资料是空白的。2021年5月30日，《厦门晚报》在“鹭客社”公众号图文的基础上就“闽南剑狮”制作了四版专题。2022年，上半年，晋江电视台亦连续推出两期与剑狮有关的节目。如今，“中华剑狮”、“福建剑狮”、“闽南剑狮”、“闽东剑狮”等概念经过《鹭客社》平台的传播，已经渐渐深入人心。

在文章即将结束之际，不由想起萧兄鼓励本人的话：做闽南剑狮文化研究的先行者和奠基人！不管能不能做到，我已经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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