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听，衣裳在说话

衣裳会说话。她们一直在说。可惜，我们一直听不懂，也无暇理会。 那天，我打算买套运动装，逛了几家大商场和专卖店，只是逛，连试穿的欲望都没有。朋友说：看来，你今天买不成衣裳了。我想也是，眼看到了商场关门时间，要不，哪天再来。

正准备撤离，感觉自己被轻轻撞了一下。准确地说，是角落里的一套衣裳，轻轻撞了一下我的眼睛，我直奔过去。玫瑰红上衣，黑色裤子，间有白色做装饰，就是她，就是她了。

穿上她的时候，镜子里的那个人容光焕发。我一边前前后后照镜子，一边有些嗔怪：“让我好找！”我听见她也叹口气，轻轻说：“让我好等！”我们在镜子里相视一笑。 我很奇怪：衣裳穿了四十年，我怎么才听见她们说话？年轻的时候我在忙什么？

年轻的时候，我在忙着生存，为生存奔波。那个时候耳聪目明，眼睛盯着的是柴米油盐，耳朵留意的是音量大的东西。

年轻的时候穷，没钱买喜欢的衣裳。一件防雨的深绿色夹克，我四季穿在身上。冬天虽可御寒，却不透气，里面的小棉袄总潮乎乎的。还有一套灰色休闲装，本是给他买的，我俩轮流穿了多年，袖口和裤子都磨出洞来。连他都曾预言：等将来有钱了，你也不会打扮自己。 现在想起那些衣裳，很是歉疚。我之所以买下她们，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需要。因为我不得不像别人一样穿点衣服，蔽体或者御寒。她们陪我度过艰难岁月，早已陈旧或者破烂，被我毫不怜惜地一路抛下。我从没想过她们也有生命，也就从没听见她们说过什么。 有点钱了，可以买自己比较喜欢的衣裳，大概在十年前。我从来不买流行服饰。中小城市的流行服饰，就是某款衣裳的正品仿制，大家都穿，满眼都是。这样的服饰流行快，淘汰也快，第二年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买衣裳，只买适合自己的，大多一见钟情。当然了，这种一见钟情是平民的一见钟情，建立在能够接受的价位上。因为当初一见钟情，过后很少淘汰。除非因为年龄关系，有些衣裳颜色或款式不再适合自己。

后来衣裳渐多，我每天上班都换不同的装束。夏日的清晨打开衣柜，长短不同风格各异的裙子挂在那里，想严肃点都很难。遗憾的是，那时我关注的只是自己，我听不见她们的语言，也不懂她们。 我的衣裙中，有一部分是朋友送的。朋友们对我了如指掌，送我的衣裙像量身订做的一样。她们有的远道而来，被小心翼翼裹在邮包中。也有的千里迢迢，经由一双素手送到我这里。来自远方的服饰，装点了我的一个又一个季节。遗憾的是，那时我关注的还是自己，我听不见她们的语言，也不懂她们。 一位好友对服饰很有研究。去年回国探亲，她特意选了新加坡空姐的工作裙装送我，并和我交流穿衣心得。

她说，穿衣裳不仅要考虑周围环境，还要考虑个人心境，连表情也要和衣裳吻合。因为闻所未闻，我表示了自己的吃惊。

她进一步说，她有一套黑裙子，需要表情忧郁些。她穿那套裙子的时候，就让自己多想想那些遭遇不幸的人，那些失学儿童。

她指着我试穿的裙装说，穿这套裙子，也需要表情忧郁。我哈哈大笑说，我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忧郁。她启发我说，你也可以想想那些遭遇不幸的人，那些失学儿童。

我太笨，学不会。我实在找不出，为了穿漂亮裙子而忧郁的理由。每次穿上那套裙子，总忍不住微笑，白白辜负了朋友的教诲。 新买的衣裳挂进衣柜。再次路经衣柜时，我听见里面的嘁嘁嚓嚓。打开门看，她们一个个屏气凝神，像突然撞见老师的孩子们。我扑哧一声笑了，她们扑哧扑哧也笑了，继续交头接耳，继续她们的悄悄话。想说就说吧。

夏日的清晨打开衣柜，是她们最热闹的时候，一会儿嘻嘻哈哈，一会儿唇枪舌剑。待我选好衣裳关门，她们还在向我扮各种鬼脸。想闹就闹吧。 四十岁才听见衣裳说话，是不是有些晚了？也许晚了，也许不晚。在我的周围，肯定还有一些美好的生命被我忽略，视而不见。我要仔细听听，还有谁在说话？

作者：张爱玲

朗读者：海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