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影子,止不住的泪
赖声川(右一)在给演员们讲戏,讲如何“吃”。 摄影/王志伟
演出前,赖声川(左二)、王伟忠(左三)带着演员们一起祷告。
《宝岛一村》的后台,每个人都在用自己习惯的方式,来为接下来的演出做准备。
王伟忠说冯翊纲(图)很像他的父亲。
王伟忠说冯翊纲很像他的父亲(图)。
每一场《宝岛一村》的开篇与结尾,王伟忠(右)都会走上舞台分享自己与眷村的故事。
三位主演屈中恒(左)、宋少卿(中)、冯翊纲(右)。
赖声川(左)、王伟忠(右)与《宝岛一村》。
《宝岛一村》演了十年,如不提及,很难意识到时间过得如此飞快,网上查资料,演员和主创多是初演时的样子,直到面对面采访,才看得见十年时间在他们身上或多或少留下了痕迹。台前的故事,是历史横截面下三个家庭的人世悲欢,也是一代人的罗曼蒂克消亡史,而在幕后、在场外,主创与演员亦有着自己与作品、角色的彼此命运纠缠。
1 那顿饭吃出了眼泪
2010年2月5日晚,北京21世纪剧院内,赖声川在《宝岛一村》剧组的后台为演员们准备了一些台湾小吃,厨师是他特意请来的。这是剧组首次大陆巡演的最后一站,巡演已经进行了47天,演员冯翊纲之前从未离开台北这么久,其他演员也多少和他一样,有些想家。吃东西时,赖声川对所有演员说,如果此刻忽然出现一道命令,宣布你们永远不能回台湾,从此再也见不到思念的亲人,你们现在心情如何。那顿饭,很多演员吃得快要掉眼泪。
2 一句话喊十年
剧组里,冯翊纲被大家称作“班长”,这是年龄、经验、业务能力叠加后的称谓,“班长”有一个重要职责——登台前,把演员们聚在一起,他喊“第XX场宝岛一村”,其他演员喊“加油”。
从2008年首演开始,这个上台前的习惯便一直保持下来,演出十年,冯翊纲喊了十年,中间因手术住院缺席了六场,这六场成了冯翊纲唯一的遗憾,“我从创作起,这一路十年应该是全勤的。”
3 临危受命
班长冯翊纲除了是《宝岛一村》的演员,还有个著名的身份——台湾相声瓦舍的创始人,剧团另两位骨干成员宋少卿与黄士伟,也都在《宝岛一村》剧组。
冯翊纲说,在台湾没有哪个演员可以拥有和他们一样多的演出机会,能演四五十场已经算很成功了,但我们各种演出加起来一年要演一百场。
三个人在《宝岛一村》里,可以默契到记住彼此的台词。在冯翊纲缺席的六场演出里,黄士伟在这部没有B角备选的戏中,临危受命,出演了他的角色。
4 暖身
在演员那维勋看来,这群人更像是一支球队,演员如此固定地演了十年,期间难免谁家有个事,自己有什么安排,可只要一招呼,都会来。他觉得每一场演出前,后台的暖身是很重要的。“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到美国演出时很紧张,每个人都很严肃,不知道是谁突然开始唱起了军歌,都是小时候听过的,其他人就跟着唱,还踩着步伐,突然就欢乐起来了。那一瞬间,有了一种凝聚力”,“其实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习惯,有的人需要安静;有的人需要一直聊天、保持那种亢奋的状态;有的人要把自己关起来,有的人会祷告……我觉得就是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节奏。”
5
父亲
冯翊纲与赖声川、王伟忠缘分很深,他是赖声川第一个硕士生,与王伟忠合作过多年。
王伟忠说,他长得很像自己的父亲,对他有小弟般的亲切。
冯翊纲在《宝岛一村》里的角色,是自己创造的,举止作派源于眷村几位父辈的街坊邻居。2008年首演时,冯父病重,无法去剧场观演,在看到演出剧照时,冯翊纲才发现自己长得很像父亲,“我的脸上忽然出现了我的爸爸。我并没有拿爸爸当原型,但我是他儿子,自然而然就演出了那个味道,不自觉地把他放在我的脸上、身上。我正在过着的那个角色的人生,一部分是爸爸的。”
对那维勋来说,这是一部个人情感与父辈经历相互钩沉的作品。“父亲去世那一年演《宝岛一村》时我好痛苦,所有的东西,所有的过往历历在目。屈(中恒)哥最后那一段念信的台词,我们大部分演员在后面当背景,其实都是欢乐的。我时常是在他开始念信的时候,躲到一个地方去静静地听他说那段台词,怀念我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两年前去世,遗物中留有一个日记本,上面写着对他在这部戏里表演的看法,父亲觉得他在表演上慢慢成长了,“对我来说,这部戏最大的意义是——演给我父亲看。”
6 一顿暴打
《宝岛一村》里王伟忠把眷村各家的故事融汇到三个家庭里,角色中有他的亲人、他的玩伴和他蔓延至今的回忆。他说村子里的人来看,很容易就猜到这些角色说的是谁。有一场戏讲一个小伙子去台北参加歌唱比赛,生活中的原型是王伟忠哥哥的同学,比赛前大家还帮忙选服装,结果,比赛中,这人忘词了,“回到眷村后就被我哥他们一顿暴打,原本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们全部都能到台北去,帮他倒茶,帮他开车。”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再理那个男孩。王伟忠说,那个人当时的压力,就像没有踢进点球的球员一样,他没有改变村里人的命运。那时嘉义到台北需要12个小时的车程,小伙子后来再也没有离开过嘉义,在当地成了一名厨师。再看他如今的样子,怎么也联想不到他曾是个瘦瘦的、很帅的、爱唱歌的人。“很多东西真的很可惜,过了那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对我们而言,能留下《宝岛一村》、能做一些东西,已经很不容易了。”
7 哭
《宝岛一村》在台湾演出时,台下坐了很多老人,演员那维勋在台上经常能听到观众席里的哭声,“我们台上说,老先生和老太太就在台下喊,他们想互动,想说我就是这样子的。当《松花江上》唱起时,观众席的老奶奶说这是我的歌呀,就开始哭。旁边的很多年轻观众,似乎都觉得没什么。所谓剧场里的规矩,在那(一瞬间)全部打散,大家都回到人性里面,感受曾经的过往。”
被唤起回忆的不仅是在台湾。在美国演出时,一位老太太在散场后找到赖声川说,谢谢你排了我的故事,可他们并不认识。
屈中恒的角色原型是王伟忠的父亲,《宝岛一村》第一次联排时,王伟忠说自己的眼泪根本停不下来。正式演出时,为了在开场和结束时发言,他通常会等在侧幕。在台湾综艺节目《康熙来了》里,一位演员曾说,在侧幕处,看见王伟忠一直在哭。
8 看戏辨女友
王伟忠说在台湾,每十个人里,至少有一个人与眷村有关系。
这次来北京场之前,赖声川在上海打球时遇到一位台商,年纪不到四十。他也是眷村人,《宝岛一村》看了五遍,每次都带不同的女朋友,他想测测这些女朋友能不能交往。后来,都分手了,因为看到的感动点不一样。
赖声川说,这个台商的说话方式很眷村,“因为眷村生活环境拥挤,人的社会能力都不错。像伟忠小时候每天见100个人,所以他有那种豪迈的感觉,有一种社会能力。”
9 只要活着就要演
观众在一批批更换,城市也在飞速变化,演员伴随这部戏亲历着这一切。那维勋说,随着年龄越大,与剧组里其他人的紧密度也越来越黏。“他们今天如果不要我了,我也还要演。”班长冯翊纲说,“我们有这个命,只要活着就要演。”
“三个主演就没有换过。”赖声川不知道这部戏将来还会演多久,但演员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契约,“他们自己约好的不换。再忙也不换。”
那维勋说,《宝岛一村》演出这十年,已经走进了他的灵魂,演员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常让他觉得珍贵且温暖。他记得有一次在新加坡演出,上半场结束后,下场时他忽然被一股情感压住,控制不住情绪,蹲在地上埋头一直哭,哭到没法换下一场表演的戏服。过程中,有好多手轻轻拍他,但自始至终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打扰。
10 十年之约
《宝岛一村》在台湾开演后,有人评论说,那一年最成功的两个作品是两块门牌,一块来自电影《海角七号》,一块来自舞台剧《宝岛一村》。
在演出市场上,十年后的《宝岛一村》依旧拥有巨大的票房号召力,大陆的演出场次已经排到了2019年。在台湾,复排巡演消息发出后,门票售罄。十年前,赖声川在演出后对王伟忠说,我们做了一件好事。十年后,他和王伟忠聊天,“如果当年告诉你这部戏十年以后还在演,你会怎样?他(王伟忠)说对呀,这不敢说,谁敢说出来就是个疯子,狂妄,十年以后还在全国巡演,不可能,戏有戏的命。但我知道这个戏很好,我记得没演之前,有一天我回来就跟她(夫人丁乃竺)说,我说这个戏非常好,放心。我不是每一个戏都跟她这样讲。”
《宝岛一村》在现实中延续了眷村的意义,同时它又无法阻止某种注定的消亡。这一刻,王伟忠同样不知道这部戏还会演多久,它很可能从一代人的回忆变成单纯的一部舞台剧,“我无法预测未来,但是这个故事会说下去,哪怕只是一部戏,它的故事就像听到远方的一声雷,它会轰隆隆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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