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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言:共识正在消失,美国体制还能自我纠偏吗?

【采访/观察者网 吴立群】

观察者网:五月初,拜登团队放风竞选策略称,对华策略会比特朗普更强硬,表示在当选后将“拉上美国的发达国家盟友”,共同对抗中国。从两党的表态来看,对华强硬似乎已经在美国成为了一种“政治正确”。这是否会对在美华人群体的生活带来直接影响?

微言:至少在学术界,对华人群体的负面影响其实前两年就已经开始显现。我没有数据,但从听到的情况来推断大学里面特定研究领域中的华人理工科教授或多或少都受到一定的调查,不得不主动减少和中国国内的学术交流。媒体最近报道的几起华人教授被定罪的案子也让人觉得美国正在全面收紧学术交流的范围,整体氛围迫使华人教授们不得不更加小心,更多自我设限。

就社会层面而言,哈德逊学会和胡佛研究所分别于2018年6月和11月发布了两个报告,宣称中国在澳大利亚,加拿大、法国,德国,日本,新西兰,新加坡,英国和美国通过各种渠道试图施加影响力。胡佛研究所关于美国的部分更是涵盖了从政府到大学,智库,商业届,媒体和高科技行业。读下来给人的印象就是似乎很多从中国到美国来的从事各行各业的华人都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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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佛罗里达的参议员更是公开讲每个中国公民都是间谍。在美国的华人有已经入籍的,有拿绿卡的,有只是短期读书做生意的。但走在大街上,没人脸上写自己是中国公民还是美国公民。像这位参议员的这种说法一旦被美国社会更广泛地接受,所有华人,不管是不是美国公民都要受影响。学术界的尖端研究项目,企业中的核心技术岗位估计都会更加远离华人。

观察者网:在您看来,拉上盟友共抗中国,这只是一种竞选噱头,还是拜登真有意付诸实践?在他的幕僚团队中,有哪些与对华事务直接相关的人物,格外值得我们关注?

微言:根据媒体的报道,目前拜登团队中直接负责对外政策的相关人士有Tony Blinken, Jake Sullivan, Brian McKeon, Jeffrey Prescott, Julianne Smith, Ely Ratner, Elizabeth Rosenberg。这些人士都是民主党内从克林顿时期开始就或早或晚参与了美国对外政策制定,比如Blinken作为奥巴马的副国家安全顾问直接参与了和伊朗的核协议谈判。

美国更广的对外政策圈里到5月5日为止已经有182人签名支持拜登。至于谁直接负责对华事务我没有看到相关报道。

拜登因为在作参议员的时候就深度介入美国的对外政策,当初被奥巴马选中成为副总统也有弥补奥巴马对外政策经验不足的考虑。所以拜登应该是可以整合美国民主、共和两党中的对外政策包括对华政策的各方人士。

如果拜登胜选,对华政策的具体措施肯定会根据具体情况来调整。从目前的报道来看民主党关注三个问题:扭转美国自身制度的衰败,遏制对手国家的进攻性政策,改革全球经济。这次因为疫情和种族问题叠加而造成的混乱和动荡无疑大大增加了美国复苏的困难,所以拜登胜选后的第一要务是稳定住美国国内的形势。在此基础上再谋求推进对外事务。

目前拜登团队的理想战略似乎是想将经济政策和对外政策结合起来互相促进。国内仿效罗斯福进行根本性改革,大规模基建之外改革医保和社会安全网,同时约束大型垄断公司。对外加强和盟友的关系来遏制对手国家,通过让全球经济更加惠及美国中下层的方式来维持和巩固美国的“一超”地位。

日前,拜登走上街头看望抗议者 图片来源:拜登Ins账号

从现在到十一月,拜登和特朗普会比赛谁能够对中国更强硬。但如此一来,双方都会陷入一个两难境地。把中国描绘成美国最大的威胁就意味着无论谁在十一月之后坐在白宫里,都需要加大军事投入,至少不能削减,否则就变成耍嘴皮子了。

但是美国的国内制度建设,经济复苏同样需要钱。而且因为疫情的冲击,需要很多很多钱。经典的大炮与黄油孰先孰后问题。至于是不是可以通过大炮拿到黄油,美国具体能够怎么选,我们可以再看,有两点大家倒是可以关注一下。

本月,《纽约时报》头版展示失业率

首先是美国这两年将中国崛起的过程污名化,从而为“新冷战”进行舆论准备的苗头。至少从2019年一月开始,媒体上就有声音说美国和中国的“新冷战”已经开始了。共和党方面的特定智库和议员已经直言不讳,但民主党这边会不会也加入“新冷战”阵营还可以观察。

其次是美国需要和中国展开地缘政治竞争,这一点民主、共和两党没什么分歧。不过目前美国还没有决定是否在地缘政治竞争之上加入更多的意识形态因素。地缘政治竞争在国家利益层面的具体事务上还可以有谈判和相互妥协。意识形态之争里面回转的空间就要小很多。一旦在美国意识形态语言和思维占主导,那就真是进入“新冷战”了。

观察者网:在皮尤中心4月底5月初的统计中,63%的美国受访者认为中国抗疫表现“不太行”或“糟糕”。他们将中国排在德国、韩国、英国、美国之后,与意大利一同“垫底”。认为中国抗疫表现“糟糕”的回答者占37%,高于认为美国“糟糕”的比例(21%)。特朗普此前一直将疫情归咎为中国的过错,从这样一组数据来看,特朗普的“甩锅”操作真的发挥效果了?

微言:特朗普的这个“甩锅”操作能奏效,美国媒体的配合功不可没。就是整天怼老特的CNN,纽约时报对中国应对疫情的报道也是负面居多。一提到抗疫优等生,就把韩国、新加坡搬出来。阴险一些的还会加上台湾。美国民众没有什么渠道可以了解中国抗疫的具体措施,反而接收到一大堆负面信息,所以民调中出现这个结果一点儿也不奇怪。

观察者网:眼下,美国抗疫形势仍然严峻,而两党的纷争、联邦与州的矛盾、族裔冲突更为明显。依照北达科他州州长的说法,连戴口罩这样一个很正常的防护措施都会夹杂意识形态、政治纷争。对于此次在疫情中暴露出的权力撕扯和政府运作问题,美国主流政治学界是否也有所警惕和反思呢?您能给我们介绍一些您关注到的学界在这方面的表态吗?

微言:关于联邦政府运作不畅,互相撕扯拆台的研究美国政治学界已经汗牛充栋了。比较有代表的理论型研究有Keith Krehbiel 2010年出版的Pivotal Politics: A Theory of U.S. Lawmaking。政论型的研究有福山2014年出版的Political Order and Political Decay: From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o the Globalization of Democracy。福山还专门新造了一个词,”vetocracy”, 否决之治。两本书都讲到美国政治制度设计中的各种否决点,比如参议院需要60票才能终结“阻挠议事”,导致少数关键政治人物左右政治进程的情况。

弗朗西斯·福山

美国的建国者们设计的这套“横向到边,纵向到底”的扯皮拉筋制度在全社会存在总体政治共识的情况下,结合美国特有的地理禀赋和时运,确实有用。但现在走偏了,政治共识正在快速消失。

2010年的时候还有一本书,Jacob Hacker, Paul Pierson的Winner-Take-All Politics: How Washington Made the Rich Richer--and Turned Its Back on the Middle Class。讲的是美国大企业以及其后的富人阶层如何通过政治操作,通过改变税制和各种规制政策,将美国经济变成了一个赢者通吃的过程,从而造成美国国内收入差距不断扩大。

经济失衡带来政治失衡和共识消失,表现出来就是政治极化,共和、民主两党及其支持者的政治分歧愈来愈大。这时候双方再利用制度中的各种否决点去互相拆台,当然做不成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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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全国政治学年会的主题是“民粹和特权”,讨论的就是美国当下的各种分裂状况。学会主席在主题演讲中呼吁学者们更多关注美国身份/认同政治的形成以及和民粹,民族主义,社会分裂之间的关系。2018年的主题是“民主及其不满”,主席的主题演讲特别关注了美国新兴的零工经济所造成的个人层面的不稳定,不安全感以及国家政治权力日益失去对公司市场权力的制衡能力的问题。

总之学术界对美国的各种问题,不仅是政治学,其他比如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也都讨论了很多,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就在讨论。

观察者网:早在特朗普当选之时,美国的一些政界人士、学者便为其贴上了“新纳粹”的标签,并呼吁要警惕法西斯主义在美国蔓延。而在这次疫情的影响下,美国国内的族裔矛盾、阶级矛盾愈发突出,美国官方对中国、俄罗斯的态度也愈发强硬。在这种情况下,也有更多的知识精英在担忧未来美国政治会朝着法西斯主义的道路上走。对于这个问题,您是怎么看的?

微言:对于特朗普是否是“新纳粹”的问题,美国国内有两个论点。主流的历史学,政治学认为特朗普还没有发展到“纳粹”的地步。认为他不过是一个自恋、自大,通过煽动迎合受到经济打击的中下层白人而上台的投机政客,英语里面称为"demagogue",煽动者。当然特朗普的支持者不这么看。

社会主义左派认为特朗普就是一个“新纳粹”。作为美国部分垄断资本的同路人,通过利用属于小资产阶级的中下层白人来打击少数族裔底层以及逼迫上层其他资本站队,维持扩大资本积累。

前一种观点判断只要特朗普不挑战现存的政治架构,那么就谈不上是法西斯分子。只要能够把特朗普选下去,那么美国体制的自我纠偏机制就仍然有效。后一种观点担心特朗普和垄断资本会利用危机进一步集中权力,打破美国已经运行不畅的三权分立架构,最终迎来毁灭或者革命的拐点。

在“黑人之死”引发全美大骚乱的当口,美国知名哲学家、哈佛大学公共哲学系教授康乃尔•韦斯特(Cornel West)通过《卫报》发表了一篇文章。

他将特朗普领导的共和党称为“新法西斯主义”,并对美国社会的未来感到悲观:“美国还能被改革吗?”

不管是哪一种观点,从美国的政治历程发展的角度来看,特朗普上台确实冲破了美国制度设计中的各种防火墙。美国的建国者们为了防范"demagogue"上台,才在联邦架构之上又加了一个三权分立和选举人团,但吊诡的是特朗普恰恰因为这个选举人团制度,在普选票比希拉里少近3百万张的情况下反而入主白宫。从这个意义上说,特朗普当选可以视作美国建国者的失败。如果特朗普是“新纳粹”,那就是更严重的失败。

不过特朗普到底是一个”demagogue”,还是一个“新纳粹”,比标签更重要的争论的核心确实涉及对美国未来走向的判断。

我个人的理解是关键看美国怎么再次处理垄断资本。美国历史上对标准石油,电话电报公司,微软等大公司都通过各种措施进行过限制。2008年金融危机导致大衰退之后本来就应该做的工作因为“大而不能倒”不仅没有限制,垄断资本反而获得进一步扩张。拜登团队有这个想法,但能不能实行很难说。这和前面讲到的否决点导致僵局的状况密切相关。

另外在国内层面限制垄断资本和在国际层面放任垄断资本是一体两面。要注意的是美国内部调整对其他国家影响会很大。

观察者网:在抗疫的过程中,特朗普及其团队不时会有一些“不作为”、“乱作为”的表现。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特朗普此前提出的“把消毒剂注射到体内以清洗新冠病毒”的惊人言论。而在最新的表态中,又称“如果我没有及早地做好自己的工作,这会儿已经有150万到200万人死亡了,而不是‘10万+’这个目前看来比较可能的数字。”。有这些抗疫不力的黑点存在,外加弗洛伊德事件的影响,特朗普还有连任的胜算吗?

微言:特朗普上台后打破了美国政治运行的很多不成文规定,他对“政治正确”的挑战本质就是在改变美国的政治运行规范。目前因为疫情扩散,经济下滑,和社会种族矛盾冲突的叠加,美国确实进入一个低谷。

6月2日下午,特朗普新发布推文,声称“我的政府是继林肯以来,所有总统当中对非洲族裔贡献最大的一届。”

从历史来看,选前发生经济衰退却能成功连任的机会非常渺茫。老布什,卡特,福特,胡佛,塔夫脱都是因为经济败走麦城。唯一的例外是1924年的柯立芝。

从民众的评价来看,虽然前一段时间特朗普的支持度一度有上升,但538网站将特朗普现在的负面评价程度和自杜鲁门以来的所有总统在同一时间的评价度做了一个比较,发现目前特朗普54%的负面度超过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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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疫情的冲击力度和速度都远远大于2008年,而且当时还没有爆发激烈的种族问题,特朗普这次想快速改进局面的难度非常大。

但另一方面共和党这么10年来通过选区划分,以及各种增加投票难度的措施在一定程度上成功地压制了民主党支持者的投票率。现在两党为了是否能够扩大邮寄投票的问题正在关键州展开决战。最后特朗普能否连任需要看特定区域的投票率,特殊时期很多原来好用的预测因子都失效了。

特朗普在邮寄投票问题上反复无常

观察者网:截至北京时间5月28日5时32分,美国新冠肺炎累计确诊病例1695776例,死亡人数则破10万,占全球总数近30%。针对这样的一个数据,我们国内有一些自媒体文章的看法是:“检测出的病例越多,越说明美国的医疗水平先进,检测能力强大”。这样一种观点和您在美国实际了解到的情况相符吗?

微言:具体诊疗水平的高低和应对公共卫生疫情的系统性能力是两个概念。检测在应对流行病疫情中只是一个侧面,就是这个侧面美国也不是最好的。Statista.com 有一个每百万人的检测率比较。美国排在第11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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