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本半边天 | 图画书海洋的一座温暖明亮的灯塔
一本图画书的诞生需要很多道工序,有创作者的思想,编辑的策划,出版社的书号,印刷厂的制作,最后走到你的手里,可能还需要推广人的摇旗呐喊,它的诞生很不容易,而同时参与过这些工序的人就更加弥足珍贵了,就像我今天采访的嘉宾余治莹老师。
余治莹
台湾儿童文学作家,图画书翻译,童书评论者,图画书读写教学研究者,儿童图书及故事评审,海峡两岸儿童文学研究会第六届理事长,余治莹读写工作室创始人。
著有二十余本图画书,包括《冬瓜奶奶有法宝》《最棒的毕业礼物》等。译有200多本图画书,包括《我爸爸》《大卫不可以》《天鹅》《分享》《做个爱书人》等。著有《绘本赏析与创意教学》《成语最精彩》《魔法作文》(新加坡出版)等。
目前在两岸三地推广早期阅读、图画书与少年小说的阅读策略、图画书读写教学、亲子共读等。
我跟余治莹老师有过两次“亲密接触”,一次是在爱丽丝绘本馆,她应邀参加《莫蒂默的野餐》发布会。
一次是在读客上海公司,我去听她给编辑上课,学到了不少专业知识。
她的讲座好像在阅读这面墙上钻了一个眼,让你有机会看到更真实的世界,她还会加上自己的感受,让这种真实更加惟妙惟肖,这源于她身上的多种标签:理性的研究者、感性的创作者,刚柔并济的出版人、推广人。我就从余老师的这4个身份标签入手,去倾听她的故事。
研究者
Lisa老师:您亲历了图画书在中国台湾与大陆的发展,能对比一下发展路径的相似与不同吗?
余治莹:现代图画书起源于英国,然后扩散到欧洲乃至美国,不管是中国、韩国还是日本,图画书的发展途径是大致相同的:经济起飞的时候,图画书就会慢慢萌芽,然后数量越来越多,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图画书越来越盛行、繁荣。这个很好理解,图画书相对于童话、民间故事等文字书,价格还是蛮高的。我们看整个亚洲,日本的经济最先起飞,所以图画书文化也早,接下来是韩国,1980年前后出现了图画书文化,中国大陆差不多是在2000年前后。
至于发展的路径,一定是先翻译国外的作品,因为自己本身没有对不对?就算以前有些插图书,但也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图画书,现代图画书必须是文、图的巧妙结合,在翻译优秀的欧美作品中,一边看人家怎么创作,一边自己学习,不管是创作者、出版人还是读者,都在学习,慢慢了解到,原来这才是图画书呀,我们也有本土的内容可以做成图画书呢,原创就这样萌生出来了。开始的时候,一定是翻译作品多,原创的少,后来一半一半,再后来就以原创为主了,整个亚洲国家在这个发展路径上都是一样的。
再来说说不同的地方。台湾最初引进图画书的时候,主要想给小学生看,觉得他们有阅读能力,像汉声、三之三出版社出版的图画书都是定位给小学生读的,之后才给幼儿园及婴幼儿阅读。2000年是台湾的儿童阅读年,时任教育部长的曾志朗拨了很多钱去推动儿童阅读,为每个公立幼儿园免费提供300多本图画书,还大力培养中职教师,让他们在幼儿园给孩子讲故事,举办各种阅读推广人的讲座,发挥民间的力量,很多故事妈妈应运而生。这些举措一下子把台湾的图画书文化搞起来了。
曾志朗先生
很多朋友可能对曾先生不太熟悉,他是美国宾州州立大学认知心理学博士,他的太太就是大名鼎鼎的洪兰教授,两人在美国任教期间就成立了专门研究阅读跟大脑关系的研究室,1992年夫妻回台湾后,继续不遗余力地推广儿童阅读。
洪兰(左)与曾志朗(右)
后来曾部长还把英国的阅读起步走项目(Bookstart)引导到台湾,让图画书进入到婴幼儿阶段,这样从出生到幼儿园、小学就都有图画书阅读了。孩子从小读图画书长大,到了初中、高中还会继续去阅读,只要引导的方式恰当,他们会有自己的理解与想象。
到了大学阶段,只要有儿童文学的课程,常常都是爆满的,这是一门通识课,比专业课有趣生动,每次开课都有几百人,非常受大学生的欢迎。
这是整个台湾的情况,再来对比一下大陆,我2000年时被公司派到上海做杂志,目睹了上海跟其他城市经济的起飞,孕育图画书文化的土壤有了,2001年我回到台湾进入台湾麦克出版公司,开始规划如何把台湾的图画书经验带到大陆。
台湾麦克与河北教育出版社合作,成立启发公司,我负责先期的图画书的企划及挑选,首先有计划地引进图画书,一共有三条路线,第一条是大奖系列,主要引进美国凯迪克奖与英国的格林纳威奖的图画书,包括《狼婆婆》《阿文的小毯子》及《跟甘伯伯去游河》等。
第二条是大师系列,推荐了芭芭拉‧库尼、约翰‧伯宁罕、安东尼‧布朗等十位大师的经典作品。第三条是畅销图书,将世界各地深受读者喜爱的畅销书介绍进来,包括《鲸鱼》《花婆婆》和《是谁嗯嗯在我的头上》等。
接着又策划中文原创系列,把台湾作者的精彩作品引进,包括方素珍的《祝你生日快乐》《妈妈心妈妈树》以及汤姆牛的《下雨了》等。当时的读者定位的是即将上幼儿园的孩子和幼儿园学生,这个年龄段对知识的渴求很强烈,又没有小学课业的压力,家长就喜欢买书给孩子看。这些图画书包括我自己翻译的《我爸爸》《我妈妈》和《大卫不可以》等等,所以大陆的图画书是从给学龄前的孩子阅读开始,再向上推到小学,这一点跟台湾有很大的不同,台湾是从小学生向下推到幼儿。
Lisa老师:您在图画书行业浸润了几十年,图画书对于孩子、父母以及您自己分别意味着什么?
余治莹:我喜欢美食,就用吃的东西来打个比喻吧,图画书是孩子的营养品,是父母的补给品,对于我来说是保健品。为什么这么说呢?
图画书是很重要的心灵食物,为孩子提供各种不同的养分,比如它可以让孩子的语言变得更优美,赏图更敏锐,情绪更稳定,品格更完善,就像给孩子吃什么让眼睛好,牙齿好一样。因此要多给孩子阅读各种图画书,让他们的心灵及想法更健全。
对父母来说,由于需要陪着孩子看图书,为他们说故事,因此也需要阅读图画书,补充一下自己的相关知识。比如该选什么样的书才能引起孩子的兴趣,以及怎样说故事才可以让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等等。还有,图画书里叙述许多孩子的想法及作法,也涵盖他们的心情及愿望,可以帮助父母更了解自己的孩子,更好的教育孩子,因此图画书是父母最好的补给品。
对我来说,随着年纪的增长,体力大不如前,但是阅读图画书却可以让我彷佛回到童年,找回好奇心与探索精神,重新充满活力。每次翻开图画书还是有新奇的感觉,感觉自己完全可以像故事中的小孩那么享受一切的冒险,浑身是劲。因此图画书是我不可或缺的保健品,让我永保青春和童心。
出版人
Lisa老师:您从2001年开始担任台湾麦克出版公司的总编辑,期间引进翻译了很多优秀图画书,有没有选择的标准?
余治莹:其实我从1983年大学毕业后就一直从事童书编辑工作,从1990年开始担任总编辑负责企划图书,而选择自己喜欢的图画书应该是总编辑的特权吧(笑)我会企划或精挑的书有四种类型。第一种是温馨有爱的故事,因为爱很有感染力,从创作者感染给译者,而译者感染给读者,大读者和小读者读完之后都可以感受到来自图画书里的爱。比如《亲爱的小鱼》。
第二种是贴近孩子生活的故事,比如他读了《我爸爸》《我妈妈》之后,扭头一看,自己的爸爸妈妈就在身边,他可以把从书中获得的感受与情感转移到自己的生活中来。
第三种是有想象力跟创意力的故事,这些书会让你的大脑“叮”地一下,居然有人这样想,这样做,比如《走开,绿色大怪物!》,随着你的翻页,你的大喊,画面就会发生变化,不仅是孩子,连我这个大人都会觉很有气势,非常有创意。每次引进或翻译这样的作品,我都会感觉很兴奋,好像得到了作者的加持,自己也变得有丰富想象了。
第四种是大奖与大师的作品,毕竟经过了无数人不同维度的肯定,读者阅读这些佳作,就像练武功被加持一样,功力大增,可以从学习他们奇特的故事架构,咀嚼精准优美的文字,欣赏创意绝佳的图画,品味他们的生活智慧结晶,只要反复的读,就可以了解大师是怎么写出有趣的开头,如何去铺陈情节,营造惊耸高潮,再做意想不到的结尾。读者不但对故事更理解,感受到什么是至善至真至美,直震心灵。同时也透过大师的文学与美学的启示,检视自己的生活哲理是否有调整的空间。
Lisa老师:引进翻译的图画书中,最难翻译与影响最深刻的分别是哪一本?
余治莹:最难翻译的图画书是《大卫,不可以》,很奇怪是不是?书名 No David中的No只有两个字母,但中文的表达有“不准”“不可以”“不行”“不能” “不要”等等,如何翻译出最合适的字眼,我觉得很难,当时整整翻译了4个月,每次译好都会拉个人读给他听,有大人,也有孩子,感觉不行就换词,后来有人看到我拿起这本书要读都吓坏了。字句越短越难翻,因为你要找到最合适的字眼和语句来表达意境,这是很大的挑战。
说到印象最深的图画书应该是《跳舞》,我第一次接触这本书,是听刘清彦老师(台湾知名阅读推广人)讲的英文版,他音乐一放,低沉的嗓音读出来,现场的听众感动得一塌糊涂,哭得稀里哗啦,我也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四处查找它的中文版权,找寻的过程很复杂,因为这本书要分别跟作者、画家,出版社三方去谈,作者特别难找,我就给出版社写信,整整写了一年,他们被我烦死了,就辗转帮我联系到了作者,还告诉我应该怎样去跟他谈。
艰难的版权谈好之后,我亲自翻译,还邀请刘清彦老师来写导读,翻译的时候,好像我爸爸就陪在身边,不断勾起我跟他相处的点点滴滴,我们父女的感情很好,亦父亦友,这本书我花费了很多时间,投入的情感也多,除了献给读者,还要致谢我爸爸,他已经过世了,每次想他的时候,我就拿出这本书,看一次哭一次,也想起更多美好回忆,这是我和爸爸之间紧密联系的一本书,将会永远放在我的书架上。
余治莹与爸爸
Lisa老师:您有图画书研究者、创作者、译者、编辑、推广人这些身份标签,最喜欢的是哪一个?
余治莹:应该是编辑吧,我大学毕业就进入了出版界,一晃做了30年,有喜爱才会坚持这么久,童书编辑要选孩子喜欢的书,一面联结创作者,一面联结读者,帮助他们共享一个美梦。30年来我差不多编了两三千本书,做了两个比较大的引进版权系列,一个是凯迪克大奖的图画书,一个是美国纽伯瑞奖小说,原创的也策划了不少,包括跟花婆婆方素珍合作的《可爱动物操》,能够帮作者编出一本好书,我自己也有成就感、价值感,很幸福。
创作者
Lisa老师: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写故事搞创作?第一部作品是什么?能说说提笔的初衷吗?
余治莹:我是在台糖(台湾糖业公司)宿舍长大的,那里都是大片的甘蔗田,只有区区几户人家居住,小时候没有什么玩乐,爸爸就给我买书看,那时候就在想,这些人怎么能写出这么有趣的故事呢?内心燃起了作家梦,因为是看书长大的,在学校的作文就写得不错,也让我更加有信心。
儿时的余治莹
至于为什么想写儿童故事,是因为我的心中始终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喜欢胡思乱想,如果把这些天马行空的故事写下来,一定很有趣。大学毕业之后,摆脱了繁重的课业压力,就有时间写了,开始是发表在报刊、杂志上的短篇童话故事,接下来就有出版社找到我,希望可以改写一些经典故事。改写的第一本是《汤姆叔叔的小屋》。
之后,台湾著名的图画书画家曹俊彦老师邀我创作图画书,我写故事,洪义男老师画图,作品是《我的比你多》,这是我创作的第一本图画书。
接著又跟郝洛玟合作《冬瓜奶奶有法宝》,然后就陆陆续续写了二十几本。
在我的创作过程中,有一个非常难得的经验,就是跟意大利图画书大家合作的机会。当时格林文化的郝广才想把国际经典作品改写成2万字左右适合给孩子看的故事,吸引我的最重要原因是,绘图的是我超级喜欢的图画书画家朱利安诺,就是画《一块披萨一块钱》的画家。
那是一次很宝贵的合作经验,我在台湾,朱利安诺在意大利,90年代末,互联网还不是很发达,我们无法见面,只能通过编辑进行邮件的沟通,我按照自己的构思改写故事,删掉不适合孩子看的,留下他们喜欢的情节。朱利安诺根据我的故事画出草图,初期是简单的铅笔线稿,我再加一些建议,一来一往,反复磨合之后,就有了起承转合的定稿,然后朱利安诺上色,完成作品。
Lisa老师:除了工作以外,您还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余治莹:第一个爱好是跟好友一起去旅游,前些日子我还找了几个朋友去了新竹的关西镇,看看当地老手艺人怎么做红茶,人家的河岸是如何改造的,再品尝一下当地的美食,走走樱花步道,一天下来很惬意,也会了解到这些东西背后的故事与文化,再找来相关的书看看,原来都是有因缘结合的。有时也会找一些好友去赏花,尤其是跟图画书有关的花草树木。例如今年我们就特别到校园去看《花婆婆》中提到的鲁冰花。
第二个爱好是叫上三、五好友聚在一起聊天。我的朋友多半在书业圈,有的是画家,有的是作者,有的是编辑人,我们不光光是喝咖啡,还会设定一个主题,比如上次跟方素珍几位朋友聚会,她就拿出陶博馆赠送的瓷器、颜料、彩笔等。我们几个人轮流拿着工具、蘸着颜料开始在白色的瓷牛上画了不同的图案,还有一些在看书的小孩。
与方素珍老师等友人聚会
第三个就是逛博物馆跟美术馆,虽然我读的是中文系,但对历史非常感兴趣,所以每到一个城市,都会透过博物馆去了解这个地方的文化与历史。因为要经常要找素材或者插画师,我会从美术馆的展品里寻找合适的创作者,想象着如果让他画这本书会怎么样?
台湾的美术馆都是小小的,却收藏丰富,比如前一阵去南部就发现一个设在山坳里的美术馆,走进去一个大大的电线杆躺在草地上,很多人说这风也太大了吧,但其实这是一个装置艺术展,走进去还会发现很多惊喜,会刺激我们产生创作的灵感,对编书很有滋养、帮助。
第四个爱好是寻找美食。听说谁谁新做了一道好吃的菜,我就很想知道他是怎么烧出来的,出锅是什么样子?厨师烧菜跟编辑做书有点像,很多经验是互通的、可以迁移的。
推广人
Lisa老师:作为资深推广人,您觉得从事这份工作的人身上最需要具备的品质是什么?
余治莹:第一个就是要热情,热情很重要,它是原动力,都爱些什么呢?首先是爱孩子,其次是爱文学,因为你做的事是要透过书,把故事传给孩子。
第二是专业,既然是阅读推广人,就不能随便拿本书,花个5分钟10分钟读个故事。你要熟悉这本书的文字、图画、结构、风格等,还有作者为什么要创作这本书,用意在哪里?推广人要经常精进自己,参加一些培训,学习讲故事的技巧等等。这些课程还会让你有机会跟同行学习,理解别人是如何操作的。
另外要看相关的书籍跟资料,比如怎样帮孩子选书,创作者为什么要画这样的故事?他的经历又是怎样的?就像安东尼.布朗,莫里斯.桑达克这些大家,了解他们的童年背景会对你理解他们的作品有很大的帮助。
《野兽国》的绘者莫里斯.桑达克
第三是坚持,很多人觉得做个两、三年就算了,远远不够,一定要坚持10年、20年、30年,你的专业性才能凸显出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推广人。在台湾有很多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还在给孩子讲故事,我就非常佩服他们。
很多人觉得推广人就是说故事,但我觉得应该从阅读入手,要让孩子能故事中听到什么,刺激他去想到什么,跟他的哪些经验产生链接,最后孩子如何把它表达出来。所以阅读推广人要更多琢磨阅读这件事的本身,不仅是分享人,还是引领人。通过不同方式的引导,孩子会有多种不同的表达,这可能会比单单听一个故事对他的影响更加深远。
Lisa老师:推广图画书阅读的路上走过多少个省份?最难忘的是在哪里?
余治莹:我算了算,差不多有18个省、4个直辖市,还有新疆、广西这些自治区,如果按照城市算,大概有90多个。最难忘的是在青岛,差不多2016年前后,当地一个绘本馆邀请我去做亲子讲座,没想到消息一发布,报名的人居然有2000多,最后没办法主办方只能租了一个大戏院,把讲座分成上午、下午两场,当天报名的大人多半带着孩子一起来,现场变得非常热闹,讲座中还穿插了一些游戏环节,玩得很开心。
Lisa老师:对我们这些后浪推广人有什么寄语吗?
余治莹:刚才说了,做阅读推广人一定要有热情、要专业、能坚持,除此以外就是爱书,只有爱书,对书有感情才能去推广它,分享的时候才会有温度,有感染力,孩子才会发现,原来这个故事这么好玩。
听余治莹老师讲话,有种柔柔的、稳稳的感觉,这是三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的笃定,她犹如一盏灯塔安静地站在图画书这片海洋,散发出温暖的光芒,给后浪指引方向,当他们困顿、迷茫、不知所措时,会轻轻呢喃:别怕,我在这里等你!
你还想听哪位绘本大咖的故事,赶紧留言告诉Lisa老师~
嘉宾:余治莹
采访人&撰稿:Lisa老师(杨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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