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4日 星期二

里根访华,莫言成名,我们去西安开皮包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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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总统里根访问西安那年,莫言写出了他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那一年,重庆妹子刘晓庆去新加坡,当地媒体称她是“十亿分之一”的美人;那一年,年广久的“傻子瓜子”雇工已超过百人,李经纬的运动饮料健力宝一炮走红,各种经济的发展风起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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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4年里根访问西安参观兵马俑


一九八四,那是个以梦为马的年代。那一年,下海经商的大潮冲击着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一时间,全国各地冒出了无数官办或民办的公司,人人都热血沸腾,个个都做着发财梦,“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大街小巷,卖卡式录音机的商店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着当年最流行的张蔷的歌曲《拍手迪斯科》“只要你坚强地去努力,成功就会来”!听得人血脉贲张。一时间,仿佛遍地都是捡到黄金的机会,谁不想大干快上博一把?

拍手迪斯科音乐:张蔷 - 害羞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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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西安市未央区的某机关也在工商局申领执照,成立了一个公司,可是苦于没有人管理经营。于是,该单位广开门路,面向社会招聘经营管理人才。几经折腾,不知是听了哪位高人的指点,领导们把目光投向了我们这个离西安市区一百多里远、那时还归临潼县管辖的村子(1987年划归阎良区)。


我们村都是山东移民之后,也许天性里有冒险创业的基因,于是乎,村子里的一个又一个所谓的“能人”进入招聘者的视野,经理等一应人选皆从本村选定,我也荣幸的被聘为公司会计,兼办公室主任。来村招聘的某局领导们还负责地做了民意调查,并在当地上级部门取得了政审鉴定。一切办理妥当,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民,于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初赴西安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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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名称很拗口,叫“西安市未央区林果产品经销服务公司”。一位副经理就经常诟病公司名称:“经销二字就是多余的,还又加了服务!真是啰嗦!”按他的意见,后面的字统统可以删去,就称作“西安市未央公司”才气派。按后来的标准看,这是个名副其实的皮包公司,既无场地,又无资金,但当时人们不这样认为,因为公司的执照和公章是一样不缺。


没经营场所,公司就在位于方新村的该局院内安营扎寨。这个大院也是新建的,在北关正街尽头,草滩路南端,斜对面是女子监狱。


原单位空闲的饭堂充做我们的库房,在二楼给腾了一大间房子做办公室,楼道里有一部几个单位共用的拨号电话,这就是给我们提供的全部设施了。登楼北望,是一片又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那时这里都还是未经开发的处女地。开办公司的未央区某单位把结余的5500元办公经费转公司账户,就算是开张营业了。


新经理上任,忙着买了几个沙发,办公桌之类,布置了一下空房子,五千多元也就用完了。踌躇满志的经理坐在新买来的沙发上说:“马大眼(负责招聘的人姓马,眼睛比较大,我们私底下称他马大眼)有钱花不完了怎的?聘请我们来帮他花?他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花钱的祖宗!看看,五千多元也用不了一天就花完了么。”经理笃信敢花钱才能多赚,他的口头禅是“钱是贱种,越花越涌”,当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不是这么回事。但不管怎么说,公司看起来有模有样了。


经理忌讳人们说“稼娃进城,扎根草绳”,布置好了办公室,便命令我们必须改换行头。他亲自出马,给大家订做呢子大衣和皮鞋,说只有这样,和人家谈生意时才会得到尊重。但华丽的外表掩盖不住有些受聘人员素质的低下。


刚到没几天,我们所住的大院里停水,公司所聘的一位采购员提着一壶水从门外进来,说 “套管厂”有水,他就去灌了一壶。我疑惑不已,这附近哪里有个“套管厂”?几天之后,我才发现我们的邻居大门上挂着“铸管厂”的牌子,这分明是把“铸”认成“涛(套)”了嘛。不久,就是这位喊“套管厂”的采购,让我尝到了被押送派出所的滋味。


一群农民应聘去西安办公司了,这件事能算上是地方上众人关注的新闻,在阎良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各色人等趋之若鹜,纷纷涌向西安,踏入公司那间并不十分宽敞的办公室,寻求合作,探问商机。都以为我们手握重金,仿佛我们就是财富的源泉。这些人中,有在职或退休的干部,有在医院里供职的还比较有名气的医生,有在职的教师,也有还一文不名的农民。一拨人才走,一拨人又来,在该局上班坐机关的那些人惊叹:这些阎良来的农民有这么强的号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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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视剧《我们的八十年代2 下海》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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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们都是所谓聘任,但公司是自负盈亏的,我们的工资靠自己去赚,更不用说主管部门办这个公司是希望我们这些人为他们谋取上交利润。我们总不能每天泡在办公室接待这些夸夸其谈的淘金客,公司得开展业务。经营范围?尽管是林果公司,当时的豪言是“三不一可”:三不即不能贩卖大烟,不能贩卖军火,不能贩卖人口,这是底线,除此三不以外经营什么都可以!好么!可既然是林果公司嘛,还得搞点本行的。


经理多方联系,从白水拉来了那时才开始流行的秦冠苹果,又派人去陇县采购木材。孙副经理远征湖北来凤,这是个土家族自治县,凭他三寸不烂之舌,硬是一分钱不花,赊账拉回两车那边产的“来凤”“荆沙”“三星”“地铁”等多个牌子的卷烟,也能称得上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经营虽然做得轰轰烈烈,可是因为我们是无中生有,空手套白狼,流动资金全靠贷款,没经验也不了解市场,一桩桩生意做下来,总是赚少赔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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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春节过后,慢慢开始有整顿的声音出现,我们也按要求与原来的主办单位脱钩,断绝关系。公司没了主管单位,开始自立门户,就要有自己的经营场地。于是,通过一位当时在该局开车的司机,在大明宫马旗寨北边租赁了一处空地,建围墙,盖门面房,库房,宿舍和厨房。这个院落的位置,就在以后的大明宫建材市场。


在那个遍地有公司,人人是经理的时代,最热门的生意有三大块:钢材、床板、麻袋。两家经理一见面,最常听到的对话是:“可供床板100万张,单价22元。”对方必会认真回答:“有麻袋2000万条,单价1.83元,可在某某车站看货。”逢问必答,互相打探供货渠道和销路,就像是《智取威虎山》里在对黑话。要这么多床板和麻袋何用,我至今也不知道,但是这样的信息在一家又一家公司来回地提说传诵,我就听了说了成千上万遍,其实都是捕风捉影,真实的货源谁也没见过。钢材更是可望不可及之物,那时候钢材的经营并没有放开,计划外的指标岂是我等凡人可以搞到的?


在这期间,方新村有个姓陈的租住户,和前面说过的那位“套管厂”打得火热。陈某四十来岁,腿跛,长相酷似当年电影里老奸巨猾的潜伏特务,但据说他手眼通天,可以搞到钢材。“套管厂” 对他的说法深信不疑,竭力主张做成这笔生意。那时公司才贷了一笔款子,陈某给了个账号,说要货的话先转7530元。有整有零,煞有介事。但我们不知道货在何方,任凭陈某巧舌如簧,只是按兵不动。后来“套管厂”拿来陈某的一个存折,说以此做抵押。存折是工商银行北关的一个储蓄所发出的,上面的余额是7532元。好嘛,只比陈某要求我们转出的金额多两元。


经理让“套管厂”拿存折去银行,审核一下真实性如何。“套管厂”去北关储蓄所查询,对方说这本存折就是他们发出的。经理想钢材想得都夜不能寐了,既然存折证明为真,便一个劲地催我立即打款。我开了张7530元的支票,“套管厂”和陈某眉开眼笑地拿着走了。


款转出后陈某就玩起了失踪,避而不见,几次寻找无果。看来这次的钢材生意是泡汤了。经理说,干脆去银行,把陈某存折上的钱取了,就算两清!我径直去了储蓄所,拿出陈某存折,要求取现。营业员翻了一阵账本,客气地说:“这笔款子有点多,你到里面来取吧。”


我顿时感觉受到了贵宾般的待遇,却不知正中营业员的缓兵之计。就在我进入营业室内,一杯茶才喝了两口之时,两位公安民警突然而至,一边一个,把我推上警车,被带往了北关派出所。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陈某的存折是假的,我被当做诈骗银行的嫌疑人了。


这个存折,“套管厂” 此前不是去银行审核过吗?是的,存折确确实实是北关储蓄所发出的,这一点毋庸置疑。陈某为了骗取这笔资金,掏两元钱开设账户,办了本活期存折,然后自己在“2”前面添上了“753”三个数字(活期存折上只有小写)。吝啬的陈某,骗人也不舍得把数字写得多一些。“套管厂”来查了存折的真伪,可是没核对余额。就这样,七千多元打了水漂,陈某从此人间蒸发,此案始终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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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钢材都是泪。


秋天,家乡一个开木器厂的老板来访,和经理又谈起钢材生意。他认识某大型国企的一个采购员,其人神通广大,可以搞到钢材。这木器厂老板已经投入了两万元,因手头拮据,故而来本公司寻求合作。


此前公司谈过的多次钢材生意,成功率可以说是零。开始还煞有介事,跟踪到最后根本拿不到货,只是陪着对方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信息的虚假而已。这次木器厂老板又来说钢材,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有经理不屈不挠地和他一起去见该采购员,随后又筹集资金,大约是凑了五万元吧,说见货即交付对方。两家合起来七万,这应该是那采购员进货的成本。


这段时间做钢材生意就像在玩击鼓传花的游戏,价格几乎是可以忽略的要素,只要能弄到现货,不管进价多高,总是还能以更高的价钱卖出去,“没有最高,只有更高”。


那采购果然非同凡响,很快发货到咸阳。经理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三个连同公司的其他闲杂人等一起去咸阳提货,我的任务是在大明宫新圈的院子里接货。那时,公司新院的宿舍还没盖好,我们以每年2500元的价格租住在附近一所农家小院里,院子的主人正是帮我们租赁土地的那位司机。还要说明的是,我是号称办公室主任,其实公司大多数时间只有我一个人在。


咸阳离西安不远,因此我从中午就在焦急地等待拉钢材的车辆到来,也在心里一遍遍的祈祷着:这次不要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半下午的时候,第一辆拉货的车终于抵达,随后是第二辆,第三辆……简直是一个浩浩荡荡的车队,足足十辆车,都装满了钢材,起初我以为是盘元(线材),卸下来才知道是扁钢(和线材粗细相同,扁状,还未拉成圆形)。十辆车停满了整个院子,都在自己所停的地方卸货,十几亩地大的院子里,这里一摊那里一摊,到处都堆得是扁钢,总共一百余吨。


经理志得意满,颇为骄傲。其时西安的公司成千上万,见面必说钢材,又有几家真正组织到了货源?现在,我们这名不见经传的林果公司,一群乡下农民,拉回一车又一车,以至于堆满整个大院的钢材,也很值得自豪甚至吹嘘一下了。


很快,看热闹的人们挤满了大院,后来就有人开始打听这批钢材的去留“卖不卖?”这钢材当然不是自用的,是做生意。于是,为卸车和安排接待司机忙碌了一个下午的我,晚上又被一拨拨要货的买主包围,不厌其烦地一轮又一轮讨价还价的谈判。这货可不是空说,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打不退的买主围着我一个劲的加价抢盘,后来有一家是什么公司记不清了,经理是位三十来岁的小伙,一直坚持要这批货,出价2650元,并留下了空白支票,说第二天一早就交款提货。这批钢材的成本,据经理说,加上应付给那采购的佣金等,是每吨1300多元。好家伙,还是钢材生意来劲,说话间就是翻倍的利润。院子里成堆的已经不是扁钢,简直是金条了。


里根访华,莫言成名,我们去西安开皮包公司

■ 图源网络



打发走了这最后一个,看看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刚关上房门,打算休息,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还有来谈这批钢材生意的吗?我满腹狐疑地开门,进来几个公安打扮的人。问了我的姓名、职务以后,来人当即拿出一纸公文让我签收。我一看,公文标题是赫然三个大字“扣押令”。内容是此批钢材是赃物,依法全部扣押。我还想辩解,我们是拿钱购货,怎么知道是不是赃物呢?来人说:解释很简单,不是正规渠道购买的,没有购货发票的,难道你们不应该意识到来路不正?


说什么都是徒劳的,赃物就是赃物。这一次,那家国企会同公安局和法院,显示了空前绝后的高效率。第二天一早,又一批车队进入我们这个大院:这次是十三辆车,第一辆上贴着标志,是指挥车,另有一辆吊车,十辆拉货车,还有一辆押送联络车。一捆捆的扁钢被吊起装入拉货的大卡,中午十点多,那些车满载而归,留下公司空空的院落。


为我们联系购买这批钢材梁xx,确实是那家国企的采购员。他利用单位的支票和国家分配的计划指标,购出钢材后倒卖,得款后又再次去钢厂贩运。那家国企付款后所要物资迟迟接收不到,随即报案。这批货在咸阳即被锁定跟踪,如果此时公安机关采取措施,我们可以避免损失。等货提到西安再扣押,我们公司已经付出了五万元货款和运费等,总计近六万元。梁xx后来判死刑已执行,那家国企收回扣押的扁钢后弥补了一部分损失,我们的六万及木材厂老板的两万统统付之流水。


商海套路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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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扁钢生意,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众人已无心恋战,纷纷自寻出路,返回农村。除了亏损,我们经营所赚的利润,都投在大明宫未完工的大院,而这个大院及其建筑终因欠交地皮租金被当地无代价收回,“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此时又想起本文开头时说过的张蔷的《拍手迪斯科》,那歌词里还有两句“每个人都有不如意,每个人都有失败”,在当年的“公司热”中,我们是被商海汹涌大浪淘走的那一粒沙。



作者 | 高铭昱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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