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早餐
经历过江南冬天的人都知道,世上最凄苦莫过于冬天起早。我小时候体格沉,我妈没起重机拉拽不起来,就使利诱。我妈的早餐爱变花样,跟她那新加坡老板学了点半中不洋的招式,特别受用。油条豆浆、牛奶面包、稀饭咸菜鱼冻、白粥炒鸡蛋拌豆腐,不一而足。偶尔还来个半中不洋,比如蛋糕稀饭加咸菜,让人牙倒。
油条豆浆
依我经验,冬季早餐的诱惑力和油腻厚润度成正比。我这里早餐整体格调是清粥小菜,阳光明朗的春夏季早晨有吸引力,但冬季,对热量的渴望才能打退寒冷和懒惰。
当然,大清早就吃煮猪肉,也只有苏轼这种不避甜腻见了蜜汁豆腐就乐的人做得出来。以前看高阳写松江人早饭有酒有菜,是“硬饭”,我不怎么想象得出来。《我爱我家》里和平说和珅他们家“每天早上喝一大碗香油,再吐喽”,这个有点“蒋委员长一定天天吃油泼面还带臊子”、“天子一定穿着黄金打的袍子”似的玩笑意味。《红楼梦》里老太太早饭吃过牛乳蒸羊羔,也超我想象之外。大概我能接受的极限是冷的荤腥,比如冷的白切羊肉配热白粥,入口浓香酥融,胜于下酒;冷火腿切片或丝下早餐粥也很好,如果还加蜜汁蒸过来吃就不大对了。所以冷凉卤腌熏的凉荤菜,配早饭是好的。英式早餐里不可或缺的烟肉,大概是我能接受的极限了。
英式早餐
过了爸妈给准备早饭的年月后,冬季摸黑出门买早餐就是件别有新奇的事。天还抹黑,路上车辆寥寥,有夜晚的冷清。卖消夜的关门了,卖早餐的小贩和店铺起灯,架火,乒乒乓乓的炉灶声、大屉蒸笼的氤氲白气,都让人全身泛暖。“刚出屉的包子”这词,只有天蒙蒙亮时买过早饭的人才能理解。我平时爱吃小笼汤包,嫌大白馒头松软、厚,偶尔还噎,但大清早一双冷手接过烫得直跳的大白馒头,一口咬透,吃到香浓汁溢还略微发烫的馅,那般饱满的满足感无与伦比。
冬天买早餐如果赶得早,很容易遇到“饼还没好,等五分钟”的情况。高峰期远未到来,熟客人和熟店家还来得及聊天。这有些像消夜的气氛——人少,街静,灯光暖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须臾吃的来了,开始吃。有些胃口好的,通常得陇望蜀。比如,先到这家给生煎包子掌柜的付了钱,翻身去买两个韭菜饼、熏肉饼、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回来施施然边吃边排队,等热腾腾生煎出炉。这种时候,早饭摊点就像关门后的园游会,你四处拈花惹草,都好。大概冬天的早餐诱人,就这么多因素:淳朴厚实,所以你永远吃得香;周遭的冷,所以你狼吞虎咽只求让自己热乎乎起来。在这片一切还暗蒙蒙的环境里,你来不及多去挑剔口味、热量、淀粉维生素纤维蛋白质以及是否合乎卫生标准,只想求个适肚塞肠,打个带韭菜、萝卜丝、青菜、熏肉、豆浆、糍饭团、牛肉粉丝汤、油条味的嗝。
路边早餐摊
还有一种喜欢的状况。前两年的冬天,我常熬夜,长夜孤单,中途吃消夜来不及。最满足的瞬间是,天将四五点,完工,不着急睡,因为这会儿睡总有点凄清冷寂到可怕的氛围。于是坐着,带着松软的倦意看会儿闲书(这时就没有“还没做完怎么有心思看闲书”的罪恶感了),慢悠悠等,到五点半,穿厚实了出门,摸黑买第一屉大包子,买还烫手的豆浆,买煎饼、鸡蛋饼、萝卜丝饼,买菜粥,消消停停吃完,天开始放亮,车水马龙逐渐响起来。回家,在饱、暖和“暂时完工了,闲散无事”的快感中躺下,等晨光慢慢起来、外面开始生机勃勃喧嚷起来的时段,像刚出屉的白馒头那么松软、温暖、活泛的睡意来了,睡着。
作者:张佳玮;编辑:徐无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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