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9月22日 星期日

甘耀明:写小说的人都有张酒桌,先自醉,而后醉人|专访


甘耀明:写小说的人都有张酒桌,先自醉,而后醉人|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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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耀明:写小说的人都有张酒桌,先自醉,而后醉人|专访

......“图画书界奥斯卡”

那场大战怎样开始的没有人说得明白,最后却被所有人记得,因为变成爆粗口与大规模的拳脚,不少人攻击对方头部时,以扇巴掌的合法方式打哭弱者,三百多个男孩聚在路口叫嚣,拉人助阵,演变成两派的大冲突,有人拿出扁钻与小刀示威,很快就要见血了。

这时候,帕吉鲁出现了,往三百多位男孩的战场中央站去。他把牵来的双杠脚踏车的脚架竖起来,双手拍出吓人的响声,左手藏在后腰,右手伸出来,比出了邀架手势。他口气很大,把手挽一圈,向全场的人下战帖,最后把手尖对准一位拿小刀的小流氓,先让对方的刀子往前刺了半尺后,才拍掉刀子,更用上半个令人传诵的说不清楚黑影,就点赢了额头。然后,帕吉鲁再度比手势,要全场的人通通打过来。整个过程被形容是李小龙在《精武门》中用迷踪拳跟上海虹口道场的日本人挑战。

甘耀明:写小说的人都有张酒桌,先自醉,而后醉人|专访

甘耀明 郭天容/绘

这是台湾地小说家甘耀明《邦查女孩》中的片段,行文间颇有传统武侠风骨。

在古老的“摩里沙卡”,生长着四千多万棵树,18岁的阿美族少女古阿霞,逃出隐身多年的楼梯间来到这里,遇到患有不语症,却可以和森林对话的伐木少年帕吉鲁。《邦查女孩》的故事很简单,又不那么简单——两人的相遇不仅仅是一则浪漫的爱情故事,更呈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台湾地区迷人的自然文化。该书简体版近日出版。

创作动机酝酿生发自2003年,甘耀明走访花莲县摩里沙卡(现为林田山林场),受到了触动,决定以那里为场景,写一本关于伐木、登山与自然的小说。文中的少女与少年则与他的真实生活经验有关。

《邦查女孩》中的古阿霞与帕吉鲁都是社会底层的人。“一个是受到性伤害的女孩,在楼梯间躲了五年才愿意到社会闯荡。我最初的起心动念,是写一个女孩在山林间的受挫与成长,经过多次翻转,才塑造了古阿霞。”谈及书中人物的性格塑造时,甘耀明说。而对于另一位主角帕吉鲁,他的语气略显停顿:“男孩患有不语症,受霸凌,是由祖父刻意培养出来的怪胎,目的是保护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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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查女孩》

甘耀明/著

后浪·文化发展出版社

2018年11月版

帕吉鲁从一个真实故事中走出来——甘耀明曾经在一所没有围墙的学校教书,入学的学生都要经历口试。某天,来了一个高年级的女孩,资料上写着患有“选择性缄默症”,她只能在家跟父亲沟通。面试持续了19分钟,女孩全程没有说话,最后一分钟时,作为面试官之一的甘耀明使用了一个自以为聪明的招数。他温柔地对女孩说:“你要来我们学校就读,是不是要展现一下诚意呢?你可以讲几句话吗?”女孩用30秒时间紧紧盯着他,剩下的30秒,她开始“说话”,不是用嘴,而是用眼睛。她的眼睛瞬间红了,一直哭一直哭……回想这段经历,甘耀明似乎陷入某种情绪中:

“我付出了很重的代价,理解了一件事:对于不语症,我们以为可以用平常的处理现实人生的方式去理解这个女孩,但我们的理解是需要学习的,没有这个过程,便自以为聪明地横跨了某种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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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耀明曾与人合作了一本书,

讲述这座学校发生的故事。

帕吉鲁的不语症,让他很难理解熙熙攘攘的社会,但是甘耀明并没有让人物止步于此,他给了这孩子一片广阔的任意驰骋的山林。当帕吉鲁回到山林,他便如山林之子,灵活自如。甘耀明对于山似乎情有独钟:“植物眷顾了山川,形成浓密繁复的多样性生态,动物也受庇荫。上千年来,山林之子们唯有在自然中才感到自在,他们研究出不同的植物药性与食用性,拯救灵魂与身体,却也只挖掘了森林十分之一的潜力。十分之九的森林秘密,像是梦境,山林是活的。”

从早期的小说《神秘火车》开始,甘耀明就在时刻反思:“在每篇的写作过程中,我总是思考,这篇小说有没有可能发展出相关系列;或者在语言、风格或意象上,延展出自己的特色……”其后,他接连出版了《水鬼学校与失去妈妈的水獭》《杀鬼》《丧礼上的故事》《邦查女孩》《冬将军来的夏天》等作品,或许可以从外界的评论中获得这样的一种认知,他的作品的确形成了某种风格与特色,后面连缀的词眼可以是“童话色彩”、“魔幻写实”与“乡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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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书展上甘耀明的部分作品

“我生于苗栗狮潭乡,那里的山脉青壮,草木在阳光下闪着明亮的色调,河流贯穿纵谷,里面游着鱼虾,以及古怪的传说。”乡野是孕育传奇的地方,甘耀明小时候从祖父母、父母口中听了不少关于鬼神的传说。长大后,他日渐意识到这是长辈们在不同场合表达生命教育的意涵,也是认识世界的另一种方式。

乡野传奇本身的荒诞奇幻与上世纪80年代传入台湾地区的魔幻写实相融合,成为甘耀明书写的一把钥匙。他由此被称为六年级(指1970年代出生)“新乡土文学”的代表。魔幻写实强调在现实上拓展时间和空间——

“以马尔克斯为代表的魔幻写实不是舶来品,它在我们周遭。我们往日选择视而不见,是因为他们疯狂不理性的元素。事实上,那些看似疯狂的宗教节庆、民族传说、荒诞言词、巫术蛊惑等,都不该因科学或理性,将其严峻地推到角落,这些素材经过加工后能成为艺术。”

甘耀明进一步解释说,台湾地区的魔幻写实,经张大春、宋泽莱、林燿德等人之手后,到了1990年代,这一类型更接地气,其原因正是乡土文化的觉醒与再挖掘。不同于七十年代的乡土文学,取材现实,反映悲苦,甘耀明认为其内涵大有不同,两个时期只是“乡土”两字沾边,书写方式与关注对象均有落差,可说是不同的书写,“新乡土文学”是更自由的书写,精神不离此地。

可能因乡野记忆大多来源于童年,又或者与甘耀明长期从事儿童创意写作教学有关,他的小说常常以儿童叙述呈现,这种设置使得他的乡野传奇更具迷幻色彩之际,又多了童话的浪漫之美,但这种美不是单纯的儿童乐园,甘耀明认为大部分的童话仍然呼应现实,打破人与动植物的理性隔阂。

他也许正是本雅明所说的“讲故事的人”。他觉得故事永远存在,只是改变灵魂面貌,通过一篇新闻、一场电影、一则八卦、一个广告,都是展现巫术的时刻。他乐意与儿童分享“巫术时刻”,很多文学作品,比如苏童、莫言的故事,他会经过转化说给儿童听。他也希望自己写的故事能召唤成人读者“观照自己内心的小孩”。甘耀明以为网络时代,人们像幽魂游游荡荡,也不过是找人听故事,或讲故事给人听,寂寞则是人们需要故事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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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深植在内心,有待某天被讲述,被倾听,而“说故事”这件事情又不那么容易,需要技巧和策略。甘耀明认为“说故事”这件事是中性的,故事是人的重要资产,美好记忆凝结后,可以传承,这样对人生就不会太悲观。所以他选择了一种不那么悲观带点幽默的方式说故事,在轻盈中描写伤害、死亡、战争等沉重主题,他以一幕幕戏谑的情节尽力去淡化哀伤。“磨墨有个要领是重按轻移,写小说的悲沉,其实也应该这样。人生多半不是英雄诠释,凡人多是小角,小丑也要上场呀!他总是在笑,分明眼角都画着泪水,读者不该亵渎他的笑中带泪。”

相比以故作诙谐的语言去面对厚重的历史,甘耀明更愿意采取的是稍稍疏远的态度写普通人生活的历史面貌。他认为历史分为两种,一种是真实的历史,一种是写下的历史。对于写历史的小说家,肯定是想当个最自由的历史学家,叼根野草,写他的野史。“那是罗贯中写《三国演义》的酒桌,而非陈寿写《三国志》时颤巍巍的史烛。写小说难免都建立在某个历史场域,只是这历史布景要深衬,还是淡景。看各自选择。”他的几部长篇小说都沾染着历史氛围,历史是旧痕,无所不在。但他自言不太喜欢历史大于小说:

我喜欢写人在那样的历史中的摆荡,带着我主观的见解,带着我的主观笔痕,这是创造文学艺术,而不是服从历史。写小说的人都有张酒桌,先自醉,而后醉人,无关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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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甘耀明的小说实验室,他尽情调配修饰一切出现在小说中的事物与细节,不太在意转变发生种种痕迹。他更看重作家书写小说时的策略,策略影响小说。“《杀鬼》是精力无限、带着躁动脾性、小孩的书写方式,语言与人物动作,如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狂欢仪式,我知道已过中年就不再写这样的小说,只有年轻气盛才会这样写。这种昏罗帐的斑斓色度,我庆幸年轻时写过。《丧礼上的故事》较倾向口传文学的记录,而《邦查女孩》更像中年写作,我指的是笔法,比《杀鬼》收敛许多,它不会带着啃劲,是软硬适中的面包。”从作家的角度出发,策略的解释也可以延伸到他对于短篇与长篇小说创作的比较上,他认为前者处理灵光乍现的想法,处理完,又到等待,所以要频换姿态。而长篇则是长跑的开始,要是素材与想法整理好,就可以上路。“短篇因为有较多要遵守的创作限制,要挣脱裹脚布较难,长篇小说不用,穿着布鞋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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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查女孩-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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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夏日战争很有名,有三百一十五人参战,全被“杀刀王”帕吉鲁的右手摆平了。“杀刀”不过是游戏,将一手伸出来当长刀,一手藏在后腰,用手刀砍到对方的头或膝盖以下便赢了。人马分两队较劲,被砍死的关在电线杆下,等队友来救。这种游戏有时会擦出火药味,成了地域或校区之分的小规模战斗,最后混入了小流氓,变成城市大战。

帕吉鲁是独行侠,很少进城,一来就轰动。他戴白色探险帽、牵铁马、载宝刀盒的形象,冬天又多披一件红披风,向来是一九七〇年代的花莲市传奇。

最传奇的是他车后座载宝刀盒,来找老师傅修武器。宝盒又大又长,棱角处裹铜片,里头装着大型的古怪兵器,有的像是座头鲸下颚的屠龙刀,有的像锯齿鲨的利锯齿,还有可以当飞镖丢的大斧头。他是哑巴,嘴总是叼着草,更显露了孤独的调性。

帕吉鲁赢了小流氓,没有人敢上前挑战,因为他是花莲市最厉害的高手,才被封“杀刀王”。三百人簇拥上去绝对能把他拍成肉酱,却不懂帕吉鲁为谁而战,为何而战,他很像来闹场的。没人想挑战。

阳光下,巷口安静极了,风从每个街道灌来,花莲市的每种味道聚在这,男孩们也是。古阿霞也混在人群中,穿工作雨鞋,手拿苍蝇拍,身上永远沾染了虾仁炒饭的油烟味。她只不过是路过去买包糖回家,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偷吃的糖粒,却受到鼓噪声吸引。她勉强挤入人群,看到了帕吉鲁。

这不是古阿霞第一次看见帕吉鲁,曾经在某杂货店遇到,她排在后头。帕吉鲁买汽水,付出的小钞又从老板手中转到古阿霞手中。

古阿霞有随手闻钞票的习惯,她闻过各式的钱钞,有油墨味、鱼腥味、霉味、海洋味,会猜它们曾在哪些人流转。那张钞票有香味,不是老女人的明星花露水的艳甜味。确切点说,那张钞票好像是木匠刨下来的薄木片,有好闻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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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帕吉鲁手中握着十几张卷成筒状的钞票,比手画脚。可是叭噗老伯不懂这哑巴的手语。古阿霞懂了,帕吉鲁要以手中的钞票赌上那几桶冰淇淋,如果全中了天霸王,冰都属于他的,输的话,钱归三位叭噗老伯均分。那些钱,买六辆车的冰淇淋也够。

“他要赌三台车的输赢,一次拼三个镖盘。”古阿霞在人群中喊。没有错,这是帕吉鲁的意思,他瞧去,在人海里是谁那么懂他的心思,只有一堆摇晃的黑发。他回过头,对三位叭噗老伯点头,把钱放在车座。

叭噗老伯彼此看一眼,认为这是公平的赌局,不是赚翻,就是赔倒,而且不会有人再运气好到能三次全中。他们把镖子拔出来递给帕吉鲁,更使劲地猛转盘子,强大的离心力会使镖子扎下去后很容易脱落。

出手了,帕吉鲁下镖子,朝三个盘子射去。啵!啵!啵!三声,非常清脆,是刺穿天霸王格子底下一种俗称 “鲈鳗”的垫木声响。他重温声音,感受到这种树皮长出类似鲈鳗斑而得名的乌心石,长在东坡,海拔100公尺余,可能来自附近的美仑山。此树坚硬无比,常是砧板的首选。还有,这三个转盘出自同一位师傅制作。帕吉鲁转身离开,慢慢走出人群之后,步伐加快,赶在欢呼的人潮围死他之前离开花莲市。

所有的人在原地等结果呢!尤其是三位紧张的叭噗老伯,忘了照例以手掌碰触盘缘的铁皮煞停,而是让它们慢慢地停下来。阳光下,飞镖盘越转越慢,最后静止不动。

三位叭噗老伯怒喊,男孩们和解地欢呼尖叫,边吃冰边回头去找人。

帕吉鲁弭平三百多人的大战,且不见了,再添一则花莲市的传奇。在中华路后头的小巷里,阳光在十点左右照进来。古阿霞坐在小板凳上,两腿间放了装水的脸盆,忙着洗菜。她是优秀的洗菜工。菠菜的蒂头很会塞泥土,高丽菜不要洗碎,还有花椰菜的蕊缝最容易藏着菜虫。要是炒完菜的锅底汤汁带黑渣,会归咎古阿霞,所以她得掌握诀窍,洗得又快又好,连最难搞的挑菜剥丝也难不倒她。

越到中午,杂活越紧,古阿霞却爱偷懒,忙里偷闲总有难忘的美景。因为这时候的阳光来到小巷,水光反射,流动着幽幽淡淡的剪影,好多影子啵滋啵滋地发芽成长。小猫从屋底出来晒太阳,蜗牛的干渍爬痕是最美的胶水抽象画,光亮中的尘埃模仿了星云流动。她闭上眼,面对太阳光,光芒从瞳孔流进体内,肺叶在行光合作用。她知道今天帕吉鲁会来,就像这阳光,从她眼睛接收后,顺着血液流动到全身,连头发也会发热。不过,她认为帕吉鲁会来的念头,每天都有,持续六个月了,往往扑个空。这无所谓,有机会就出去跑跑,她不想下一个五年她还是关在这间餐厅与梯间卧房。

那个星期二,下午三点,小巷又恢复暗冷,却是处处流动着重复且清脆的单音,如水龙头滴水、铁皮在风中撞击、脚踏车链条响。古阿霞坐在板凳上,趁空闲看着闲书,她喜欢看书,不懂的字翻字典。可是这时候越看心越烦,情节卡在视神经上,读不进心里,字典也搁在合拢的膝盖没动。

“兰姨,你的烟快没了,我帮你跑腿。”古阿霞说,她想去找帕吉鲁。

兰姨坐在门槛上,头倚着墙,吃着花生米,听着收音机里播放闽南语版的《相逢有乐町》,等到古阿霞讲到第三回,她才说:“没有,我烟抽得省。阿霞,你要是闲,去打苍蝇。”

古阿霞打完苍蝇,又问:“兰姨,你真的不缺槟榔?”

“我很久没吃槟榔了,阿霞,要出门就出去吧!”兰姨知道这女孩难得想出门却牵拖一堆理由,出去记得回来就好。

古阿霞马上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兰姨探出身子要她带包卫生棉回来,却不见影,她失望之际,古阿霞从遥远的巷底探出头,说:“兰姨,听到了。”兰姨这才笑得很长,勾起好多回忆,她心里想,这个小女孩才十八岁,可是像她上辈子的女儿一样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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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说出这样的话,真的又勇敢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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