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的诞生：像男人一样去战斗

“西施怎样美丽，谁也没见过，我想他应该像夏梦才名不虚传。”

2016年去世的传奇影星夏梦，是金庸先生笔下小龙女的原型。在最广为流传的一张老照片上，绝代佳人身穿一件旗袍。有弧度的高领设计，与其下颚构成了一个V字型轮廓，立体剪裁的接袖，将她的肩膀修饰得圆润玲珑，衣服上还装饰了金银线绣成的凤凰图案，让照片里的夏梦看起来又知性又明艳。

大众对于旗袍的印象，正是来自这些旧时光里的美人们，似乎旗袍天生就是婀娜而妩媚的，从一开始便是女性曲线美的最佳诠释。而事实上，这只是旗袍短暂历史中的一个侧影罢了。

说它“短暂”，是因为穿袍服并不符合中国女性传统的着装习惯（礼服除外)。至少从东汉时期的壁画里就可以看到，当时的女装已经渐渐从袍服转向我们更熟悉的衣裙。自隋唐到清朝覆灭，汉人及受汉文化影响的女性皆讲究“两截穿衣”，即上身穿衣，下身穿裙或裤。尽管衣服的款式风格发生过诸多变化，但这一习俗始终未变，在日常生活里，几乎是看不到汉族女人穿袍的。

清乾隆蓝色纳沙龙纹袍 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收藏

江宁织造博物馆收藏的蒙古贵族云锦袍服

上世纪二十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一些有机会迈出闺房见世面的中国女人，不愿再躲在男子身后。她们读更多书，谋求和男人一样的地位，也一样站在时代的浪尖上，为民族国家的自立而搏命抗争。与此同时，在世界的另一端，一个叫CoCo的设计师让穿惯了裙子的女人们开始穿裤子。她颠覆了西方世界的审美，最终成就一座名为“香奈儿”的时尚帝国。而由此所引发的一场剪短发、穿男装、打扮成“男孩风貌”的西方时尚风暴，也悄无声息地刮向中国。

电影《胭脂扣》里，梅艳芳有两套截然不同的装扮。一是温婉动人的旗袍，一是英姿撩人的长袍马褂，后者正是清末民国男性日常装扮的代表。老照片上，无论皇室宗亲、学界先锋还是像秋瑾这样的进步人士，女人们留下了大量穿长袍马褂的影像。这股潮流在当时引起了社会的广泛讨论，但从结果来看，似乎谁也阻挡不了女人们的身体。

穿长袍马褂的秋瑾

长袍，又叫长衫，以立领、大襟、开衩为特征。对饱受缠足之苦的女人们来说，“两截穿衣”宽大而又繁琐，远不如袍服便利。为了看起来像男人一样，她们穿上了长袍，但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它的改造一旗袍就这样诞生了。直到今天，它仍被香港人习惯性地称为“长衫”，男装血统烙印深刻。

除了男士长袍，旗装衬衣也被猜测是旗袍诞生的另一个源头。上图中的衣服就是清代纳纱双面绣蝶恋花红色衬裙，属于旗装中的“衬衣”。衬衣为包裹式，两侧不开裾。晚清时在洋装潮流冲击下，原本宽松的衬衣也开始强调女性身材，体现修身苗条的风姿。在许多早期旗袍实物里，也可以看到与现在两边开衩所不同的袍式旗袍。

旗袍逆转了女性千余年的穿衣习惯，完成了袍服对汉族女人服饰系统的颠覆。既然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展示女性身材的曲线，它就不可能像如今这样凹凸有致。在最初问世的上世纪二十年代，旗袍不仅是平胸的设计，轮廓也像个大写的A字，上紧下松。后来经过改良，也只是发展出更接近世界女装潮流的直筒型，长度均在膝盖以下。女人们在旗袍里搭配衬裙、甚至是长裤，将两侧的开衩做得很低，轻盈的动作里传递着朦胧的心动。

20世纪20年代，传统的A字形轮廓、立领大襟

20世纪30年代，高立领、花边花扣、薄纱的透明材质

20世纪40年代，抗战开始，国家陷入危难，，旗袍设计开始减少了费时费工的装饰

这种风格往往会让人联想起越南的“奥黛”。然而“奥黛”开衩很高，整体长度有长及脚面的，也有短到膝盖的，且不怯于露出里面的裤子。它是受汉女装“两截穿衣”影响的产物，本质是衣裤组合，而旗袍则已然属于袍服了。

民国时期的旗袍，不以曲线为卖点，不作立体剪裁，却在立领大襟等传统元素上，植入大量Art Deco风格的时髦元素，譬如几何图形、自然花草、放射光芒，等等，不再偏爱龙凤富贵一类的题材。ArtDeco是西方世界在积极拥抱工业化、广泛接受机械生产的背景下诞生的一种艺术形式，它的加入，也体现出旗袍有别于传统的现代性特征。

20世纪20年代的旗袍

旗袍真正开始在轮廓上强调女性身形之美，正是夏梦所处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际上对女性塑形内衣的设计有了新的突破，旗袍也随之大量采用立体剪裁，收腰收下摆，丰臀丰上围，S形曲线呼之欲出。高领、尖胸、细腰丰臀，女性的身体线条如花苞一样艳丽。受过教育的香港女性开始大批走向职场，旗袍成为了她们动人的职业装束。

20世纪50、60年代，旗袍在香港成为了知识女性的职场用装，开始采用立体剪裁，使女性S形曲线呼之欲出

张曼玉在《花样年华》里演绎了香港职业女性的性感和绮丽。电影中所呈现出的脆弱与温暖、惆怅与挣扎，正是那个时代港岛独有的味道。随后而来的大批量工业化生产，改变了时代的气质，也淘汰了工期缓慢、造价昂贵的手工制作旗袍。旗袍从女性的日常穿着中彻底消失。

民国传奇女性李霞卿，18岁时随新婚丈夫远赴欧洲，后于瑞士学习飞机驾驶技术，成为美国妇女航空协会会员。1936年，李霞卿在上海的飞行表演轰动一时。她穿着旗袍立于飞机前的倩影，也传遍全国，昭示了东方女性的纤柔与霸气。对李霞卿们来说，旗袍并不是漂亮的社交行头。它走过的历程，其实就是中国对现代世界接纳、改造的历程。伴随着服饰从传统工艺走向现代工艺，从传统审美走向现代审美，旗袍见证了一代女性的独立，又见证了下一代女性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