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19日 星期二

一玶海岸:组屋奇迹:安得广厦千万间(三)

前述:

1959年,刚从英殖民者手中获得独立地位的新加坡前途未卜,住房危机一触即发。第一次执政的李光耀施展铁腕手段,废除了英式官僚机构改良信托局,由此建屋发展局走上历史舞台。

但党内斗争严重,第一任建屋发展局主席的人选难产。就在此时,吴庆瑞向李光耀正式推荐了林金山。

事后证明,这是新加坡政治史上最成功的人事推荐。当时还默默无闻的林金山,实在是一等一的优秀公务员和政治家。

本文第一主角即将登上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专属舞台。

四、林金山的傲骨

(一)种子

1916年,距离东印度公司员工斯坦佛.莱佛士开埠新加坡港已有97年。在上个世纪中,英国人在这里充分展示了这个民族作为当时世界上最活跃的商人、航海者、探险者和盗贼的强大实力和执行力。

盎撒人从南美洲偷来橡胶树种子,从中国福建武夷山偷来茶树,间接从西非偷来油棕树,又将这些经济物种在马来半岛广泛种植;

通过领先世界的矿物勘探技术,在雪兰莪州发现了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锡矿;

又适逢北方清朝太平天国的大动乱,大量穷苦华人纷纷下南洋,为此地带来了充足劳动力,整个马来半岛经济就此蓬勃发展起来。

一玶海岸:组屋奇迹:安得广厦千万间(三)

例如:吉隆坡的皇家雪兰莪(ROYAL SELANGOR ),至今依然是世界上最大的锡器加工企业

就在这一年,位于海峡殖民地首府新加坡的一户林姓家庭喜事临门,家族的长子诞生了。

林家是当地商人之家,家族祖父是一名甲必丹(注:甲必丹即荷兰文Kapitan的音译,是下南洋的华人中文化程度较高的头领,负责管理老乡及与英国人打交道)。这个家族并不是豪商巨贾,但父亲依然对自己的大儿子寄予厚望,为他起名为林金山,期盼他未来能青出于蓝,为家族带来金山一般的财富。

这位长子的一生总是曲折回转,命运曾多次将他抛向谷底,但其总能在风口浪尖上化险为夷。未来林金山不仅给家族带来了财富,他最终的成就亦远超父亲的期望。

他就读于海峡殖民地最好的英校高中,英华学校(Anglo-Chinese School),从小就显露出异于常人的经商天赋,对数字异常敏感,小小年纪就能和父亲讨论商业决策。

按照当时海峡派南洋华人的教育路线,林金山的下一步应该是进入最好的大学莱佛士学院,攻读热门的经济或法律专业,未来成为一名商人或律师。

但命运给了林金山第一个人生转折点。上世纪30年代席卷全球的经济大萧条也波及了南洋,父亲无法继续供他读书。于是原本的富二代林金山不得不中断学业,在父亲的加油站当了一名员工。

大萧条结束后的1936年,经济好转,林金山以优异的成绩考入莱佛士学院,成为经济系的一名新生。

莱佛士学院是林金山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

在那个年代,这所传奇大学里似乎永远群英荟萃。林金山不仅收获了知识和学历,还认识了改变自己命运,并与之共同奋斗半生的挚友、战友和伯乐,吴庆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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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林金山

这对未来一个修房子和一个搞经济的黄金搭档,在大学就是同班同学。1939年两人毕业后,吴庆瑞留校任经济学导师,而林金山开始协助家族打理生意。一切都非常平稳,毫无波澜。

如果这个状况一直持续,未来不会再有新加坡发展之父,也不会有Mr.HDB,吴庆瑞会成为殖民地政府的优秀公务员,林金山会按照家族的期望,子承父业将生意发扬光大,平平淡淡度过一生。

但改变这座岛上所有人命运的大转折还是来了。

此时距离日本发动918事变已经有8年,距离卢沟桥事变也已经过去两年了。身处马来半岛的华裔们,眼看着日本对自己老家的侵略已经全面展开。

他们满心愤懑,悲痛欲绝,一边将自己积累下的财富源源不断捐献,一边招募热血年轻人回国参加抗战,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止日本侵略者的脚步。

不仅如此,战争阴云早已笼罩整个马来半岛,而在英国人的宣传下,南洋华人们对此却一无所知。

1941年12月,日本帝国海军偷袭了珍珠港,陆军同时启动“南进计划”。马来之虎的山下奉文率领日本陆军第二十五军在泰国南部登陆,由北向南进攻英属马来亚,太平洋战争中的马来亚战役就此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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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奉文和他的陆军部队

气势正盛的日军势如破竹,仅两个月后,兵锋就已渡过柔佛海峡,并在新加坡西部原福特汽车工厂建立了自己的司令部。他们占据了全岛制高点武吉知马山,并将大炮炮口对准了市区,要求与英军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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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日军司令部,今被改建成日据时代纪念馆

与之相对,驻扎在福康宁山(Fort Canning Park)的英军指挥部内一片愁云惨淡。英国马来亚陆军总司令白思华(Arthur Percival)并不知道,从泰国南部登陆一直打到半岛最南端的日本人其实也已是强弩之末,山下奉文只是打算用谈判吓唬一下英国人就准备从容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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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思华(Arthur Percival)

英国人的软弱连身经百战的马来之虎都大为吃惊,曾经骄傲不可一世的大英帝国,居然在军队人数尚占优势的情况下,决定直接投降。

白思华率领英国正规军在1942年2月18日正式投降,投降地点就选在在福特汽车工厂的日军司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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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思华率领英国正规军签字投降

投降日恰好临近这一年的华人农历春节,在日军渡海而来的克兰芝-裕廊一带,之前才急匆匆被组织起来的华人抗日部队(很多还是刚刚被英国人从监狱中释放出来的马来亚共产党员)给予了日军在马来半岛的最后,也是最沉重的攻击。这些英雄们一直战斗到最后一人,全军覆没。

新加坡就此沦陷,山下奉文改此地为昭南特别市,意为帝国南方之荣耀。

消息传进东京二重桥,裕仁天皇精神大振。日本全国上下举行祝捷大会,每个家庭都配给3合白酒(300毫升),每个小孩都配给一角钱的糖果,以示共庆胜利。11点22分,裕仁天皇乘坐“白雪号”坐骑,出现在皇宫之外的二重桥上。聚集在广场上的日本国民国民兴高采烈,“万岁”的呼声此起彼伏。

(注:二战马来亚战役和新加坡沦陷事,在前作《新马分家》第二集中亦有详述,忘了的各位可以回去看一看。)

在这个世界上,部分人的欢乐总是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之上。此刻日本人民的欢庆,带给东南亚人民的,却是噩梦一般悲惨时光。

面对残暴敌军的压力,这个已经平和了上百年的社会秩序突然崩塌了。

要知道大英帝国在马来亚的统治的百年中,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成长的人民,无论华裔、马来裔、印度裔,都对由“高等种族”英国人统治感到天经地义,即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们也没有例外。

李光耀曾回忆说:(那时)大家在英国统治之下,过着很简单的生活,大家认为未来一千年也都会是这个样子。

(Everybody lived a very simply life under the British, and everybody thought they will going to be here for the next thousand years.)

但此时日本人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就将大英帝国在马来半岛的百年经营一扫而空。而英国人在战争中的表现,是前所未有的拙劣和低能。

对于原本“被统治而不自知“的各族人民来说,这是南洋版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原来的顺民们,亲眼目睹了英国人作为高等统治种族极不体面的狼狈和溃败;

原来毫无民族意识的人,也曾为了华人民间游击队中涌现出的悲剧英雄主义而痛哭流涕;

而最后取代英国人实施统治的日本人,其残暴程度却又令人发指。

对于战前战后的巨大落差,在日据时期的悲惨生活,以及对于无法掌握自身命运的强烈悔恨与不甘,终于在各民族精英的脑海中产生了无法掩盖,如果火山喷发一般的化学反应。

某些千年不变的东西终于裂开,某些昂扬向上的种子就此被种下。

林金山就是觉醒者其中的一员。

(二)流离

当然,此时的林金山还无暇思考这些高纬度问题。日本人兵临城下,英属海峡殖民地的首府成为了一座孤岛,残酷的现实让他和家族都面临着生与死的决断。

是逃还是留?如何最大限度保留自己的财富?如何在兵荒马乱间保住性命?

1、是逃还是留

作为一名被日军包围的城市居民,特别对华裔来说,答案不言自明。只要有条件,一定要逃。

南洋华人在抗战中一直给中国战场捐钱捐物,而且数额巨大,早已成为日本人的眼中钉。而日军的残暴众所周知,这帮畜生习惯占领重要城市后拿居民开刀立威。这是他们在中国战场锻炼出来的惯例,而新加坡华裔是再明显不过的目标。

此时美国太平洋舰队和英国远东舰队均已覆灭或远遁,机场也已全部落入日本人之手,逃亡路线只剩下海路一条。

于是1942年春节的马六甲海峡有点繁忙,这条海路上可说是群星闪烁。

日本人最欲除之而甘心的陈嘉庚,也经由这条水路逃往苏门答腊,后转往爪哇。在二战结束前的剩余时间内,对中国抗战支持最大的华侨领袖和民族旗帜(主席评语),始终化名居住在爪哇岛一个叫玛琅的小镇。尽管日军悬赏500万荷兰盾要他的首级,也曾严刑拷打一些知情人逼问陈的下落,但没有一个人背叛、供出他的所在地。

抗日英雄林谋盛乘坐一艘舢板船在英军投降前三天逃脱,他的亲人被日军宪兵队逮捕并就此了无音讯(后得知是被屠杀而尸骨未存)。林谋盛没有放弃国仇家恨,他从苏门答腊转往印度,并在当地招募士兵返回马来半岛继续抗争,直至被捕牺牲。

客居新加坡的文坛领袖郁达夫、以及胡愈之等流落南洋的左翼作家们,也乘船辗转前往苏门答腊。与组织失去联系的他们,只能靠积蓄在一个叫巴爷公勿的小镇上卖酒为生。一代文豪郁达夫,在二战胜利前被日本宪兵杀害在苏门答腊岛的热带雨林深处,至今尸骨无存。

年仅26岁的林金山也是其中之一,带领着家人从海路上匆忙逃往苏门答腊,总算逃过了最惨烈的日军大屠杀。

事后证明,从围城中逃走的决定无比正确。

在占领新加坡后,山下奉文下令立即彻底肃清本地华裔的抵抗力量。由臭名昭著的“魔鬼参谋”迁政信策划,由时任“昭南”警备司令河村三郎(Saburo Kawamura)和宪兵队队长大石正幸(Masayuki Oishi)带人执行,发动了肃清大屠杀。

一玶海岸:组屋奇迹:安得广厦千万间(三)

中间的胖子是山下奉文

2月17日,山下奉文命令:“将潜伏着的持敌对态度的华侨连根铲除,以绝我军作战的后顾之忧。”参谋迁政信明确指示:“判定出敌对分子后,当即处置(死刑)”。

2月18日,日军对新加坡市区进行划区封锁,强令华侨前往7个集中地接受甄别,是生是杀,完全由日军意志支配。最大的屠杀是在海滨和大海上,在加东和东海岸,数以万计的华人遭到机关枪的射杀;丹那美拉海边,昼夜都有船将华人载到海上,将两人背靠背绑紧推入大海。

由于绝大部分是秘密屠杀,所以直至今日遇害人数依然无法完全统计,保守估计也在10万人以上。

直到上世纪60-70年代,新加坡开始大兴土木建设组屋时,在实乞纳(Siglap)、榜鹅和樟宜海滩的工地上,还时不时挖出被活埋杀害后留下的万人坑。

2、如何最大限度保留自己的财富?

虽然逃难至苏门答腊,让林金山躲过了肃清大屠杀。但战乱一起百业萧条,家族这几百号人几乎就是坐吃山空,加上日军也在积极筹划攻击苏门答腊和爪哇岛,再躲下去并无太大意义。

于是林金山决定兵分两路,女性和老人小孩留在苏门答腊,自己和其他几位年轻亲戚则偷渡回到新加坡。

乘坐偷渡的小舢板,林金山涉水从新加坡西海岸登陆,躲过日本巡逻队伍,回到这座原本繁华的贸易港。

才短短几个月,全岛都已物是人非。

原本建立在多民族基础上稳定的社会架构突然解体了。华人被屠杀,白人军队被收监在樟宜监狱,马来人得以与日本人合作和苟延,印度人被分化瓦解,部分被杀,部分被组织起来去反攻英属印度。

就在从海岸到回家的途中,林金山看见武吉知马路边躺着一具被杀的澳洲士兵。一直顺风顺水的富二代林金山,终于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战争和死亡的残酷。回想起自己和吴庆瑞两个白面书生,却还曾一腔热血想加入莱佛士学院的华人抗日队,后来被英国人强行解散的往事,现在面对真实的战争,简直幼稚得可笑。

原本成熟的商业体系也已经彻底被日本人摧毁,全部支离破碎。林金山一路所见,牛车水和莱佛士坊原本繁华的商家全部结业。林家的产业,包括工厂,股份、磨坊,甚至祖屋都被日本人没收。

肃清大屠杀只是日本人对华裔惩罚的开端,他们除了要华人的命,更到处索要华人的钱财。为了惩罚和羞辱华裔抗日和向中国捐款,日军要求缴纳5000万的“奉纳金”,由马来半岛全体华裔承担。华侨领袖例如陈六使(新加坡中华总商会的副会长,未来南洋大学的创立者)就这样被日本人抓了起来,被关进监狱进行敲诈勒索。

林家自然也被日本人盯上,为了缴纳这笔奉纳金甚至不得不变卖了家族首饰。为了自保,林金山低调在北桥路(North Bridge Road)自家商店内住了下来,除了偶尔为了生计去黑市做些小生意,其余时间深居简出。

为了不被日本人拿走全部的财产,低调是必须的。林金山确实还留有一些钱,存在联华银行(United Chinese Bank,今天的大华银行)的户头上。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这些钱被日本人发现,成为日本人继续进攻的军费。

可惜现在是战时,日本军队早就将“昭南特别市”的所有银行全部封锁,实行军管。就连老牌的汇丰渣打都被一锅端,例如渣打银行就被横滨正金银行全盘接收。只有日本人必欲得之而后快的中国银行,早由两名经理带着重要票据和文件,坐上难民船一路漂流到雪梨,并成功开设了雪梨分行。

林金山存钱的联华银行,命运似乎也很不妙,日本人对其的决定是军管。一时间新加坡华人人人自危,只要在银行存有现款的人都抢著去挤兑现金。

但林金山自有想法,不仅不去取钱,而且在整个日据期间,他好像把这笔钱就此遗忘,根本就没去管这个账户。

作为一名企业家,林金山对数字、财政和人力资源极为敏感,他是这样为日本人在昭南特别市的统治算账的:

除去被横滨正金银行银行家接管的渣打银行,其余银行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被“军管”:日本陆军的大老粗们脱下军装,沐猴而冠当了银行经理。

而全昭南市的日本文官加起来,总数也一直没有超过20人。只会叫八嘎和杀人的底层太君们是不懂银行的,各行日常运营还是必须依赖华裔本地人。

此外按照银行的规定,长期不活跃的账户会进行休眠处理(dormant account)。而70年前的银行也没有电脑,一个纸质文档就代表一个个人账户。自己的账户一旦休眠,马上就会被银行员工扔到仓库里束之高阁,而日本人根本没有足够的人力资源来清算这些账户里的钱。

事实也正如林金山所料,任何急吼吼去银行取钱的人,反而被日本人盯上,账户里的资金被一扫而空。而自己以不变应万变,却恰好落在了日本人的目光之外。

二战结束后,盟军部队收复新加坡,大华银行得以再次正常营业。精明的林金山拿到了自己分毫不损的资金,才能重新开始商业生涯。

3、如何在兵荒马乱间保住自己的性命

安排家族到苏门答腊避难,成功保全家族财产,这两件林金山都已安排妥当,但只有在如何保住自己性命这件事上,林金山做得并不成功,在日据期间吃了大苦头。

林金山从内心深处憎恨日本人,哪怕是30多年后已经成为政治家,依然忍不住流露出对日本人的鄙视,哪怕可能引起外交争端他也毫不退缩。

在某次访谈时他谈到:日本文化的表面只有一层薄板,内里全是兽性。(Very thin veneer civilization, beneath it is the beast)

而日据时期还年轻气盛时的林金山,虽然少年老成心思缜密,但他天生性格倔强,根本无法压抑自己对日本人的鄙视和仇恨。

1942年5月,在自己家中偷听盟军广播的林金山,听到了美国海军在澳洲东北角挫败日本海军进攻意图的珊瑚岛海战,幸喜若狂的他自发写了稿子并打印了传单到街头散发。

一玶海岸:组屋奇迹:安得广厦千万间(三)

珊瑚岛海战是日军海军所能到达的最远端,图为正在沉没中的日军航母祥凤号

这下原本默默无闻的小青年林金山,成功引起了一位恶魔的注意力,时任日本宪兵队(kampeitai)队长大石正幸,肃清大屠杀主要实施者之一。

虽然没被直接抓到发传单,但总之是有些其他原因,莽撞青年林金山被抓到了宪兵队位于Oxley Rise的监狱中。

林金山在日本人的监狱中进出两次,持续40多天。未来的Mr HDB也经受了宪兵队的“例行招待”,先是拳打脚踢,后用铁棍抽打,用绳子套住脖子让他接近窒息。

他被囚禁在一个有30多人的拥挤小牢房中,只能在地面上蜷缩著睡觉,每天的伙食是用煤油盒子装着的馊米饭。据林金山回忆,让他想起了郊区养猪场的猪食。

印象最深刻的,是宪兵队牢房中的抽水马桶。

这个马桶是他们的生存关键,原因有点让人恶心。不仅牢房中30多犯人的拉撒需要在马桶里解决,而且他们的饮用水也只能靠这个。为了喝到“干净”的水,林金山和其他人不停的轮流冲洗马桶。

每个深夜,隔壁的水牢中都能听到抗日英雄们的惨叫和呻吟;每个早上,都有狱友被带走,从此不再回来。

面对这样前所未有的压力和命运,一般人如我肯定早就崩溃了。但林金山毕竟不是凡人,面对如此酷刑,他反而释然了,最坏不过一死而已。

看淡生死的人无所畏惧,酷刑和苦难反而激发了林金山性格中最隐秘,最桀骜不驯的那一面。

如同李光耀在林金山八十岁生日时评价道:他身上有根顽固叛逆的傲骨 。(There was a stubborn rebellious streak in him)

1942年的日本大牢中,面对日本宪兵的拷打,林金山性格中那根最固执、最叛逆的气质被释放了出来。

面对着殴打他的人,林金山没有屈服,他愤慨的说到:

你们想赢得我们的支持?你们永远办不到,你们永远也不可能赢。

you want to win our hearts? You never win our hearts, you will never win.

可想而知,换来的自然是更多的拳脚和毒打。

按照日本宪兵队的凶残,按说林金山肯定是死定了。一个海峡派华裔的富二代,偷偷打死趁夜把尸体拖到海滩边扔掉,顶多又是一个失踪人口而已。自从新加坡变成昭南以来,这种“失踪人口”不知道有多少。

就在林金山已经到达了他人生的最低点和最危险的时刻,曲折的命运终于开始触底反弹,国际形势的变化挽救了未来组屋先生的性命。

1942年下半年,驻扎在此的日本陆军剩余部队出发南下,去支援攻击荷属东印度(今印度尼西亚)和澳大利亚,昭南城内的日军力量骤然降低。

同时,日本国内的文官体系终于到达昭南特别市,带来了最新指示。要将此地成变为支援大东亚圣战的东南亚战区物资生产和集散中心,务必尽快组织当地人恢复生产。这就要求日本陆军缓和与当地居民的冲突,争取更多支持。

在两次被抓进宪兵队监狱,受尽折磨四十多天后,林金山终于被释放。

成功减重30多斤的他,商人富二代形象荡然无存,只剩下衣衫褴褛和遍体鳞伤,以及折磨了他下半生的背部陈旧伤痛。

走出宪兵队监狱的大门,城市还是那个城市,人还是那些人,但四周的景色在林金山眼中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屈辱和愤恨如同火焰一般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英国人的拙劣和低能,日本人的残暴和苦难,在那一代新加坡人民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此时此刻,这颗种子终于在林金山脑海中破土而出,开始茁壮成长。

那是留在一代南洋人心中共同的,对日本人和英国人高声呐喊:

这是我的生命,我的国家,我有话要说。

This is my life, my country, I have something to say.

林金山终于看清,这颗种子的名字叫“自主”。

(三)零收入公务员

二战胜利后,财产未受大损失的林金山重新进入商界。他创造性发明了一套加工西米珍珠(Sago Pearl)的机器,大大提升了生产效率,迅速攻占了市场。

才短短5年时间,林金山就赚下了自己的第一桶金,成为了百万富翁。此后他再接再厉,又成功打入金融业,成为了大华银行、Batu Pahat银行以及太平洋银行的董事和主席。

这时的林金山才34岁,已经是商界大亨,百万富翁,未来还有一辈子的和平时光可以享受。

但心中那颗名叫“自主”的种子一旦发芽,就再也无法忘却。

商人林金山并没有直接参与反殖民主义政治斗争,只在一旁默默观看着自己的老同学吴庆瑞、杜进才。这些同窗们在街头发表演说,成立了人民行动党,他也因此而结识了他们的领头人李光耀。

这个小伙子虽然年纪轻轻,却极具人格魅力,以至于能将一大群比自己年长,说各种语言,来自于新、马、甚至印度和斯里兰卡不同种族,脾气秉性各不相同的人才集合一起,为同一个目标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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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人民行动党大选。台上为党内演能力最强的拉惹勒南,最右三人为吴庆瑞、杜进才和李光耀

林金山从心底佩服这群人,喜欢这个朝气蓬勃的党派,他甚至在大选中与人民行动党的黑粉打赌而赢了一大笔零花钱。

对于自己这位老同学的才干,吴庆瑞相当了解,他和杜进也力邀林金山从政参与选战。

但林金山并没有冒然投身政治,因为他知道自己仅仅是个商人。接受任务,安排进度,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是他的长项,而街头辩论、演讲、斗争和站队这些政治技能,实非林金山所长。

“你看,我现在自己的生意都照顾不过来,根本没时间从政,”林金山回复到:“但如果你们赢了,如果让我帮你们做点事情,我不会拒绝。”

Look, I am quite occupied with my own business, don’t have time to be involved in politics, but if you should win and if there’s anything that I can do, don’t mind doing it for you.

不能成为政客,那就先当一名不领工资的公务员吧。

林金山的第一份公职,是公共服务署(Public Service Committee (PSC))的副主席。

公共服务署是殖民地政府下设独立机构,核心职能是负责考核、推荐及公务员的升迁,责任巨大。这样重要的机构,原本是由一名政坛大人物担纲一把手:尤索夫.伊萨(Yusof Ishak)。

但这位老兄很快被晋升,而且晋升幅度非常之大。他在几个月后就加冕成为独立后新加坡的第一任国家元首(Yang Di-Pertuan Negara),把自己的头像印到了新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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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替者名叫林英美(Lim Eng Bee),原本是一名成功的牙医。虽然此人也通过选战成为高级政务官,但缺乏领导公共服务署如此重要机构的能力。加上此时英国外派人员陆续回国,一切事务几乎陷于瘫痪,庞大的工作压力直接压垮了林英美。

这位新领导每天花大部分时间呆坐在办公室。每当有人拜访时,他能说出来的只有两句话:good morning和good day,其余时间只有漫长的沉默和空洞的眼神。从医学视角来看,是典型因工作压力过大而患上抑郁症的病例。

作为他的副手,林金山当时也许不了解抑郁症是什么,但是他能观察到顶头上司一步一步崩溃的事实。

于是林金山下了一道命令,所有需要林英美签字的文件,必须要先经过自己审批才行。这让他自己成为了事实上的一把手,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让公共服务署的各项工作重归正轨。

这些事情,李光耀和吴庆瑞都看在眼里。事实证明了,林金山这位看起来不像政治家的商人,却具备一些非常稀缺的能力:

处变不惊,具备极强的决断力、执行力和领导力,最重要的,是个能顶住大场面的人。

这正是李光耀需要的,能办事,能镇住场子,而且脾气与能力都能与王永元相抗衡。加上吴庆瑞的热情不懈推荐,李光耀拿起桌边的电话,打给了林金山:

“你被指定为建屋发展局的主席了”。

“Hey, you have been appointed Chairman, Housing Board.”

这突如其来的升迁让林金山有些脱戏:“干什么去, whatever for”?

李光耀并没有在最开始,就给这位未来的得力下属太大压力,甚至连工作目标都没有提:

“你去那边先干些工作,可以带着任何你认可的下属”

“No, you go there and do some work, and you can take any officer you like.”

林金山沉默了。

作为一名高级公务员,他对刚刚成立建屋发展局的种种流言,包括机构内部的官僚主义,以及李光耀与国家发展部长王永元的内斗都略有耳闻。

三天后,李光耀第二次电话林金山催促上任:

“你去上任了么?”

“Have you been to the Housing Board?”

林金山小心翼翼的试探:“没有,那位部长(王永元)什么也没说”

“No, the Minister has not said anything.”

李光耀一如既往的强势:“我说了就没问题,你去上任。”“I say it’s all right, you go there.”

就这样,没有正式文件任命,没有职责交接,1960年初林金山正式上任成为建屋发展局第一任主席 ,不领工资的那种。

时光荏苒,此时林金山已经是一名44岁的中年人了。就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测到,他一生中最忙碌也最富有成果的黄金时代即将到来。

当然,林金山不是毛头小伙,他自信已对未来工作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再大的困难,也不如当年面对日本人的拷打吧?”

但当他第一次进入建屋发展局之时,可怜的新人林金山,觉得自己还是把政治想得过于简单了。建屋发展局办公室内的气氛一片死寂,一种诡异的紧张感在空中弥漫。

在那一瞬间,林金山仿佛觉得自己又穿越回到了那个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的日据时代。

未来的Mr. HDB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建屋发展局要处理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修房子,而是......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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