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6日 星期四

专访新加坡驻华大使罗家良:自贸协定谈判最后一公里最难

谈到中国的开放进程,不能不提及新加坡。

中新自贸协定是中国与亚洲国家签订的第一个自贸协定,作为东盟的成员之一,新加坡也是正在进行的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谈判重要一方。去年11月,中新两方代表在新加坡正式签署“中新自贸协定升级议定书”,升级了已签署长达十年的协定。

新加坡特殊的区位,也使其极度依赖国际贸易。联合国贸发组织公布的最新投资趋势监测报告显示,2018年,东南亚是亚洲FDI(国际直接投资)增长的主要引擎,流入量连续第三年增长。其中,流入新加坡的FDI增加到770亿美元,占据超过一半,也是东南亚外资流入增长的主要原因。

作为一名在中国担任大使长达8年的资深外交官,新加坡驻华大使罗家良对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和国际贸易体系变迁感受颇深。

罗家良对第一财经称,这几十年,两国合作,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不断与时俱进,不断突破新领域。谈及RCEP谈判的进展,他表示,通常谈自贸协定谈判到最后一公里是最难的。有各国利益的挑战,因为每个国家的经济结构都不同,自贸协定也难免涉及到政治,开放和经济转型会产生新的机遇,但也会对一些缺乏竞争性行业带来挑战。

谈及当前全球贸易摩擦,罗家良对第一财经表示,贸易摩擦有影响,主要在两个层面,第一是否贸易量减少,订单减少。但另一方面,也是最令人担忧的是,对信心的影响。新加坡希望与各国继续开放,加深合作,这可以缓冲影响,释放积极信心。

中国与新加坡的合作不断突破新领域

第一财经记者: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去年是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中新经贸关系的发展经历了什么样的改变?

罗家良: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2018年是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也是邓小平到新加坡访问40年,一路走来,新加坡都深入积极参与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

实际的参与是自1990年建交以来,有几个阶段。

首先改革开放以后,中国大门打开,欢迎外资企业,恰逢新加坡经济转型,很多需要更多土地和人力的企业离开新加坡,转移到中国发展。我到华之后,也去参访过一些企业,很多还在。第一阶段的投资是在养殖业(养鱼、猪)和制造业(衣服、鞋子);

第二阶段,是由政府间合作的大型项目带来的,主要集中在92-93年,由于中国积极吸引外资以及工业现代化,两国领导人决定开展苏州工业园的合作。这个模式当时对中新两国都是空前的,今年是苏州工业园成立25周年。第二个政府间项目是中国着重于可持续和绿色发展的时期,2008年,新加坡赴天津滨海新区发展生态城,项目聚集了接近10万人口和大量企业。

第三个阶段,是中国再次转型升级,从制造业为主提升到服务业。第三个国家层级合作是自2015年习近平主席访问新加坡开始启动的“中新(重庆)战略性互联互通示范项目”,选择以重庆为运营基地,来发展金融、物流、航空、通信电信等产业的互联互通。此外,重庆项目最引人瞩目的是,国际陆海贸易新通道,。这也是“一带一路”下的项目,这是把往西的新丝绸经济带,与往南的海上丝绸之路,利用铁路与海运,联通在了一起,比利用长江到上海或深圳换货船的传统运法,节约了大约2/3的时间,路程短,运费比较低。

此外,2018年底,李克强访问新加坡时,“广州知识城”也确认升级为国家级的双边合作项目,这也是中国进入新阶段,重视知识产业,比如医疗、动漫、研发的标志。广州是制造业起家的城市,这个项目也是新加坡参与广东的改革升级,以及粤港澳大湾区的重要平台。

最后,刚刚起步的是,也即中新两国企业一同去“一带一路”沿线的第三国合作,复制苏州工业园项目。苏州项目已经形成从制造业到服务业再到金融业的成熟模式,没有太多空间,如果可以复制并取得成功,就会是新亮点了。这个项目目前还在探讨,有进展,但还不成熟。

所以,总体而言,这几十年,两国合作,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不断与时俱进,不断突破新领域。与单纯签订谅解备忘录(MOU)这类框架性协议相比,两国都比较重视一些实质性的项目,现在工作的重点也是放在发展具体项目。

我非常有信心,因为两国已经有25年在中国发展大型项目的成功经验,展示双方已经有高度默契,对商业文化及传统上也是有高度的认识。

第一财经:接下来的中新加合作,还会集中在哪些部分?

罗家良:未来合作,可以分两个部分。

一方面,中国是具有巨大机遇的市场,但新加坡在中国市场的合作也在转变,现在不是单一省市来看,而是结合中国区域协同发展的战略,例如京津冀、粤港澳大湾区,长江经济带,西部开放来布局。

另一方面,90年代刚进入中国市场,新加坡企业都选择东部沿海地区,因为面向出口;但目前中国也成为消费大市场,沿海城市的竞争变得激烈,新加坡企业开始转移到中西部,现在不论是四川还是重庆,新加坡都是最大的外来投资者。最后,“走出去”的部分,包含有四个“一带一路”倡议框架下的平台。

一带一路合作有新进展

第一财经:你提及“一带一路”相关的项目,中新双方已经在“一带一路”倡议框架下形成了哪些合作,准备开启哪些合作?

罗家良:2017年6月12日,新加坡外长维文和中国外交部部长王毅在京会晤后宣布,新中两国同意,将在“一带一路”倡议下打造互联互通、金融合作及第三方合作的三个新合作平台。去年,李克强总理访问新加坡时还加了法务和专业合作平台。

首先,金融合作,主要是更好地管控金融风险。比如,要引进机构型投资者,比如世界银行、亚开行、亚投行,还有机构型的保险资金等,但这些机构很关心风险项目早期,政治风险大,需要减少风险,才能吸引他们,这正是新加坡金融团队所做的事情。实际上,中国现在投入到“一带一路”资金之中,有1/4是先流入新加坡,在东盟国家的大型基础设施项目60%都是由在新加坡的团队进行金融包装管理的。

第二是基础设施,互联互通,也即之前提到的国际入海贸易新通道。

第三是第三方合作。新中两国的企业正在探讨到第三个一带一路国家共同发展具体项目。

第四,也是最新的,是“一带一路“法务合作平台。一带一路推出了六年,一小部分项目,会面临商业上的争议,需要利用法律机制有效地解决问题。

现在新加坡有协调中心、仲裁庭、商业国际法庭。碰到商业纠纷,往往是调解方式最快,成本最低,达到双赢效果。在新加坡商业仲裁庭作出了决定之后,还可以到法院去注册,是有法律效应的,实在不行,才上国际商业法庭。现在,在新加坡的商业仲裁庭中的案子,中企是第二大国际用户。去年,两国的首席大法官还签署了《关于承认与执行商事案件金钱判决的指导备忘录》。

希望能在年内完成RCEP实质谈判

第一财经:去年达成的中新自贸协定升级议定书,你觉得给双方带来最大好处的部分是哪些领域?最大的亮点在哪里?

罗家良:中新自贸协定自2009年1月生效以来,效果非常好。这十年来,两国双边贸易额上升了50%,投资更显著,新加坡对华投资增长了1.46倍,本身可以看出,这些自由贸易的便利,确实能带来企业对投资、贸易的信心。

新加坡是第一个亚洲国家与中国签订自贸协定,当时是一个试点,中国刚开始尝试签署自由贸易协定,但试点往往比较保守,因此,在习近平主席2015年访问新加坡时,我们启动了升级版的磋商。之后,李克强总理去年11月访问的时候,我们完成了磋商,签订了文件,内容包含了优化的内容。

在关税领域,炼油产品、化工产品,中方的进口关税在进一步降低;这个影响很大,因为新加坡是除美国和荷兰之外,世界第三大炼油中心,新加坡很多石油制品卖到中国,也有很多中国企业在新加坡设厂。市场准入方面,在建筑业、法律服务业、及海洋业放宽了准入条件;投资保障,尤其是企业与政府间争端解决机制方面,有所提升。还有其它领域的降低壁垒,给企业提供便利。此外,还加了一些21世纪的内容,比如竞争、环保、电商等方面的条款被纳入。总体上,双方都对升级版相当满意,未来还会根据新的发展,不断升级。

自贸协定升级版本身会给相关行业企业、给予相关的机遇,目前的大环境,它更大的意义在于发出了两国坚持经济合作、经贸开放,还有基于规则的多边贸易安排的共同决心。升级版即将生效了,企业可以开始运用条款。

同时,除了双边工作,还有区域安排。比如,新加坡去年也与欧盟签订了自贸协定和投资保障协定,这是欧盟与东盟国家签署的第一个协定。中国与东盟于2015年11月年签订了中国东盟自贸协定的升级版,11国都完成了国内程序,已经进入落实阶段。

此外,RCEP自开谈以来,已经取得相当可观的进展,各方都作出承诺,希望能在今年之内完成RCEP的实质谈判。

第一财经:RCEP结束谈判的呼声已经持续好几年了。你认为,未来RCEP谈判的难点在哪里?

罗家良:通常谈自贸协定谈判到最后一公里是最难的。有各国利益的挑战,因为每个国家的经济结构都不同,自贸协定也难免涉及到政治,开放和经济转型会产生新的机遇,但也会对一些缺乏竞争性行业带来挑战。所以各国都需要在国内做工作,帮助受到波及的行业中的人员接受培训,让他们能够参与更高附加值的工作,这是并行的。一些面临选举的国家也会有影响。很多国家会倾向于先选完,再合作,虽然知道苦口良药,但到底是现在吃还是大选完后再吃,往往各国领袖有一些权衡。总之,大家还是有恒心,要把路程走完。

第一财经:据你观察,现有的这几个大国,达成RCEP的意愿是否很强呢?如何评估中国加入CPTPP的可能性?

罗家良:在现有大环境中,因为最近多边贸易体制受到些压力,所以意愿目标都有,但细节往往富有挑战的。

各国都有些动作,比如CPTPP已经于去年12月31日生效落实了。下个阶段,可以考虑纳入新成员,因为CPTPP从一开始就确定,这是一个开放、包容的贸易安排。所以,只要别的经济体有这个意愿接受章程、水准,我们都愿意考虑他们申请为新成员。

贸易摩擦主要对信心有影响

第一财经:目前全球在贸易领域出现了一些摩擦,这是否影响了新加坡的自由贸易状况?一些国家认为,他们在贸易争端段中承受损失,另一些国家则认为,自己能从中获利。新加坡是哪种情况?

罗家良:新加坡是全球生产链的一部分,不论贸易、金融、通信各领域,我们最希望各国把饼做大,大家会有更大块的饼。

贸易摩擦有影响,两个层面,第一是否贸易量减少,订单减少。但另一方面,我最为担忧的是,对信心的影响。首先,当企业家、投资者看不清路,都会放慢速度。美国商会在新加坡的调查显示,企业都是观望的态度。其次,对消费者的影响,当雇员看不清前景,消费也会适度降级。所以现在已经开始有影响。

我们能做的是与各国,继续开放,加深合作,这可以缓冲影响,释放积极信心。各国也需要看看自己是否有改革领域,自身经济体,生产力,技能。新加坡就在积极做工作,在职培训,提倡利用科技提升生产力。

各国都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我们希望邻国区域有活力,新加坡才有生存空间。现在看到,中美恢复贸易谈判,并取得新的进展,我们都是欢迎的,也希望中美两国能够通过谈判、磋商,来解决双方的问题。

森林中,大型动物斗争,往往小动物遭殃,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踩到。气氛好的时候,大问题变小问题;但气氛不好的时候,小问题就变大问题了。希望中美两国领导人,能够利用他们的智慧,友善地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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