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汝梅：新加坡南洋出版社影印北平图书馆购藏《新刻金瓶梅词话》

摘 要： 北平图书馆购藏本《新刻金瓶梅词话》的版式、字体、书口白鱼尾、有墨丁与断版，可判定为词话本初刻版后印本。初刻年代约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初刻版后印本，约在崇祯二年（1629）。从版本文献层面看，崇祯本据词话本评改，之间是父子关系而不是兄弟关系。

关键词 ： 美国国会图书馆胶片 笔道横细竖粗方体仿宋 书口白鱼尾 墨丁与断版 初刻版后印本

一、北平图书馆购藏本

《新刻金瓶梅词话》的流浪沧桑

《新刻金瓶梅词话》在山西介休被发现后，入藏北京玻璃厂文友堂，再转手到琉璃厂述古堂。

経胡适、徐森玉、郑振铎、赵万里、孙楷第专家鉴定后，由北平图书馆购藏，存放于该馆善本甲库。

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平津局势危机。国民政府策划文物南迁。

1933年1月，北平图书馆选馆藏善本陆续寄存于德华银行、天津大陆银行、华北协和华语学校。

1935年日军发动“华北事变”后，国民政府教育部指令善本南迁，《新刻金瓶梅词话》在南迁图书之中。

南迁图书曾寄存于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中国科学社、中央研究院化学物理工程研究所、国立中央大学图书馆、故宫博物院南京分院等单位。

《新刻金瓶梅词话》随之辗转各地。

1937年底，南京沦陷后，决定将存沪善本寄存于美国国会图书馆，待战争结束后归还原主。

准许美国国会图书馆拍摄缩微胶片。

1943年，美国国会图书馆聘请王重民先生主持，对寄存善本拍摄缩微胶片。

1947年，王重民先生归国时带回一份，现存于国家图书馆，《金瓶梅词话》原书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部。

（摘引自张青松《美国国会图书馆摄制金瓶梅词话介休胶片初探》）

收藏登记复印图

二、北平图书馆购藏本

《新刻金瓶梅词话》版本扫描

新加坡南洋出版社以北平图书馆购藏本国会胶片正片为制作底本，以高度忠于原书版本的灰度影印出版，使“金学”学者与读者得以亲密接触词话本，具体了解其版本形态，从而有助于研究相关学术问题。

感谢南洋出版社精心影印制作的新举措，为宏扬优秀中华传统文化作出了新贡献。

北平图书馆购藏本每半叶11行，行24字。版框单线，有行格线。叙述散文有圈点，诗词多无圈点。版框长23.1厘米，宽13.7厘米。

笔道横细竖粗方体仿宋。万历时创制的方体字，不同于嘉靖本字体，也不同于清初的长方体字。

南洋出版社影印本，可清晰看到方版整齐、横平竖直、横细竖粗的万历方体字，气韵饱满、疏朗有序，写样版刻都是高水平的，是晚明古籍刊本中的精品佳构。

扉页失去，应属万历坊刻本，扉页牌记应署“本衙藏版”。

书口以白鱼尾为主，也有少量黑鱼尾。

第48回有5叶，第51回有4叶，第86回有9叶，第87回有4叶，第88回有1叶，第90回有2叶，第92回有2叶，约计27叶。

在全书是少量的，白口单鱼尾，书名提到鱼尾之上，下有卷次，这是晚明万历本的显著特征。

中期嘉靖本双黑鱼尾居多。白口单鱼尾刊本，又有少量黑鱼尾，反映由明中期嘉靖向晚明万历、崇祯刊刻版式的过渡。

《新刻金瓶梅词话》北平图书馆购藏本版面有墨丁三处。

第86回3叶A面有一墨丁占一字位，B面有一墨丁占一字位，在旁评批者补一“说”字。第86回7叶B面有一墨丁占两字位。

一般认为有墨丁的版片是初刻版。

北平图书馆购藏本有断版，如：第78回16叶A面有两处断版，20叶B面有一处断版，23叶B面有一处断版，24叶B面有一处断版，28叶B面有一处断版。第79回12叶B面、15叶A面、16叶B面、22叶B面有断版。

这说明北平图书馆购藏本是据初刻版的后印本。多数学者认为词话本现存三部半是同版。初刻版的初印本，质量应比北平图书馆购藏本更精良，不知道在中国内地或日本的民间能否发现。

《新刻金瓶梅词话》北平图书馆购藏本，有涂改者的朱墨两色改字处约826处，有评批者手写眉批、行间小批约86处。

涂改者的改法很不统一。

有在某字添偏旁的，有在原著字上改后 盖原字的，有在原著某字旁加字的。有几处，涂改者认为可删掉的，则加上一条竖线表示删除。

第47回4叶A面用笔划去8字“主人之冤当雪矣”。

第98回3叶A面，“死的不好相似那五代的李存孝汉书中彭越”18字划一竖线表示删除。

这是一种很粗浅的行为。改字改错的地方较多。

第40回，“缺者行房”，改“缺”为“曲”。第四十三回，“小飘头”改为“小闝头”。第67回，“枣胡解板儿”，把“胡”改为“核”。

第79回，“黑影子……向西门庆一拾”，改“拾”为“扑”。第95回，“忘八”改为“王八”。

第97回，“髓饼”改为“细饼”。第99回，“可怜”改为“可笑”。第100回，“呷了一口”改为“吃了一口”。

也有地方，改的有参考价值。但整体看，涂改者的功不抵过。

可能是近现代存藏者的涂改，他不是一位藏书家，对此珍贵版本不知爱惜珍藏，很多页面墨痕斑斑，茶迹污染处也很多。

评批者的评语，从墨跡看，可能是两位。一位的笔跡较浓，字体清晰，评语也有一定水平，第76回眉批“大抵玉楼做事处处可人”。

第90回眉批“瓶儿死的好玉楼走的好”。

第98回在“爱姐一心想着经济”处眉批“更见贞性”。第99回眉批：“王六儿有这好女儿”。

另一位评批者笔跡细，字小而潦草。评语水平一般。第87回写武松杀潘金莲，第9叶有三处行间小批。在“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句评“亦当吮咂”。

在“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句评“快哉”。在“那妇人就星眸半闪”句评曰“当叫达达”。

评语毫无悲悯同情之心，只是浅薄的戏谑。崇祯本评改者在此处眉批曰：“读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称快，然而心实恻恻难言哉。”

表达了同情潘金莲，深得作家为文之用心的复杂感受。两相比较可知，此位评批者不可能是位作家文人。

更不可能是晚明转型期启蒙思潮背景下的文人。

北图藏本

北图购藏本据词话本初刻版后印，初刻年代当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

薛岡《天爵堂笔余》：

“往在都门，友人关西文吉士以抄本不全《金瓶梅》见示，余略览数回，谓吉士曰：此虽有为之作，天地间岂容有此一种秽书，当急投秦火。

后二十年，友人包岩叟以刻本全书寄敞斋，予得尽览。

……简端序语有云：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蕯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禽兽耳。序隐姓名，不知何人所作，盖确论也。”

诸多学人考证，文在兹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前后有不全抄本。

后二十年约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包岩叟以“刻本全书”寄赠薛岡，此刻本即《新刻金瓶梅词话》初刻本。

王世贞藏有全本，万历十八年（1590），王世贞逝世。万历二十四年（1596），袁宏道致董其昌信，传递抄本信息，万历四十八年（1620），刻本全书问世，结束了抄本流传年代。

以此推测，北图购藏本后印大约在崇祯二年（1629）。

《幽怪诗谭》听石居士《小引》传递了汤临川赏《金瓶梅词话》这一重要信息。

汤显祖是欣赏《金瓶梅》的最初读者之一。刘守有是汤显的表兄弟，刘守有之子承禧是抄本收藏者。

汤显祖从刘承禧处读《金瓶梅》抄本。汤显祖创作《南柯记》（完成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受《金瓶梅》影响。

汤显祖逝世在万历四十四年（1616）。听石居士写《小引》时，汤显祖已逝世十三年。

此时崇祯本尚在改写，尚未流传，词话本传播已近10年。《小引》所说《金瓶梅词话》，即在崇祯初年的后印本。

到清初顺治十七年（1660），丁耀亢自刊《续金瓶梅》。

《续金瓶梅》顺治刊本扉页题《续金瓶梅后集》，在这一题目左侧有介绍创作宗旨的一段文字：“《金瓶梅》一书，借世说法，原非导淫，中郎序之详矣”，“翻旧本作新书”。

《续金瓶梅》凡例中说：“前集名为词话，多用旧曲”，“客中并无前集”。

在杭州刊印《续金瓶梅》时，身边并无词话本。丁耀亢藏《金瓶梅词话》应在家乡诸城。丁耀亢藏词话本应是崇祯二年的后印本。

在丁耀亢之后，宋起凤《稗说》卷三提出王世贞“中年笔”之说，论述肯定而详瞻。

是在谢肇淛《金瓶梅跋》之后最有深度的专论。宋起风在金陵与薛岡交游，都与《金瓶梅》流传、研究有密切关系。

从《稗官》卷三这一《金瓶梅》专论，可以说，到清康熙年闻，《金瓶梅》仍是文人学士的热议话题。

张竹坡（1670—1698）在康熙三十四年（1695）评点刊刻《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以崇祯本为底本，未见他关于词话本的言论。

康熙四十七年（1708），和素主持翻译刊刻满文本《金瓶梅》，以崇祯本为底本（也参考了张竹坡评本）。

说明词话本已较少流传。据日本学者上村幸次所云，1962年秋天，从山口县德山市，毛利就举氏书库里发现《金瓶梅词话》，又据1708年毛利家所藏图书目录著录《金瓶梅词[话]》十八册，即在康熙四十七年（1708），《金瓶梅词话》后印本传入日本。

此后在乾隆以后，未见词话本信息，到1931年冬，在山西介休县发现了词话本，北平图书馆从琉璃厂文友堂述古堂购藏。

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图书文献部。笔者曾三次到台北故宫博物院借阅词话本，管理严格，不允许拍照。所得印象是矇眬的。

北图藏本内封

三、从版本文献探索《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与词话本之关系

1.《金瓶梅序》，“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漫出于金阊道中”，崇祯本简为“东吴弄珠客题”，删云题序时间、地点。

在词话本中，此序排在欣欣子序、廿公跋之后，说明比前两篇晚出。

崇祯本略去题序时地，说明崇祯本刊印在词话本后，此序不是专为崇祯本刊印而写，在崇祯本刊印前已有。

2.词话本第五回“忤作”，误。应作：仵作，旧时官署中检验死伤的吏役。

崇祯本第五回相沿而悮。词话本第26回：“知县自恁要做分上，胡乱差了一员司吏，带领几个仵作来看了。”此处不悮，崇祯本相沿亦不悮。

词话本第五回“无泪无声谓之号”，“无声”应作“有声”。崇祯本相沿悮作“无声”。

3.词话本第5回“尀耐王婆那老猪狗”，尀耐，叵因耐而加“寸”偏旁弄齐。崇祯本相沿亦作“尀耐”。

刻本用字，不同于稿本或抄本，不能据刻本用字来推断作者的文化程度高低。

4.西门庆十兄弟中的常时节，在崇祯本改作“常峙节”。

崇祯本第十一回“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实念、常时节，每人出五分分子，都来贺他。”

崇祯本此回仍作“常时节”，写样时保留了词话本的痕迹。

5.词话本第13回回目“李瓶儿隔墙密约”，崇祯本改为“李瓶姐墙头密约”，崇祯本第13回图题作“隔墙密约”，仍同词话本。

6.词话本第52回：“西门庆道：你两个打双陆，后边做着个水面。”崇祯本删去一“个”字。

叶桂桐校“个水面”为“过水面”。“个”字音义同“过”字。

“个水面”即“过水面”，将面条煮好后，放到冷水里浸一下再往碗里盛，即为凉面。

词话本中“个”、“过”、“顾”、“故”四字同音，常互相借用。第五十五回中“只顾”写作“只个”等。（见叶桂桐《论金瓶梅》142页，中州古籍出版社）

7.词话本第65回：“那日午间，又是本县知县李拱极，县丞钱成，主簿任廷贵，典史夏恭基，又有阳谷县知县狄斯朽，共五员官，都斗了分，穿孝服来上纸帛吊问。”“狄斯朽”悮刻，词话本第48回作“狄斯彬”。

狄斯彬，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被谪边方在嘉靖三十一年，江苏溧阳人。崇祯本沿词话本误作“狄斯朽”，按：崇祯本第48回与词话本同作“狄斯彬”。

此说明崇祯本是以词话本为底本改写的。

8.词话本第71回：“长老出来问讯，旋吹火煮茶，伐草根喂马。”“吹火”，崇祯本同。应作“炊火”。

9.词话本第79回：“失脱人家逢五道，滨泠饿餽撞钟馗。”崇祯本同。“失脱”为“失晓”之误刻。

“滨泠”应作“溟泠”。“餽”即“鬼”，因“饿”字，刻工把偏旁弄齐而作“饿餽”。

词话本崇祯本第92回均作：“失晓人家逢五道，溟泠饿鬼撞钟馗”。

10.词话本在第81回回目前有卷题“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九”。

崇祯本在第41回回目前卷题“新刻锈像批点金瓶梅词话卷之九”，崇祯本天津图书馆藏本第31回回目前卷题“新刻金瓶梅词话卷之七”，均说明崇祯本据词话本改写的遗留因素。

天图本

四、从《金瓶梅传》传抄到《新刻金瓶梅词话》

的影印（附：金瓶梅版本简表）

《金瓶梅传》稿完成在嘉靖末到万历初，问世后传抄约20年，在万历丁巳（四十五年1617）前后刊刻，今未见初刊本。

据初刻版后印本约在万历四十八年（1620），即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谢肇淛据自藏抄本评改后刊印《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张竹坡在清康熙年间，以崇祯本为底本评点刊刻《皋鹤崇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

1931年冬发现《新刻金瓶梅词话》，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104部，后有日本大安株式会社以日藏棲息堂藏本，慈眼堂藏本为底本影印。

古侁小说刊行会影印本供学术研究者了解词话本面貌，功不可没，但因缩版影印，略去评语与改字词处，难见北图购藏本之真面貌。

今有南洋出版社据国会胶片正片为制作底本，灰度影印出版，读者得以目睹北图购藏本之真面目。

附： 金瓶梅版本简表

万历丙申（1596）传抄本出现（见袁宏道《与董思白书》）

王世贞抄本。徐阶、刘承禧抄本。董其昌抄本。

袁宏道袁小修抄本。丘志充抄本。

谢肇淛抄本。仿作《玉娇丽》作者抄本。沈德符抄本。文在兹、屠本峻、王稚登抄本

万历丁巳（1617）序刻本《新刻金瓶梅词话》（初刻本未见）

万历庚申（1620）初刻版后印《新刻金瓶梅词话》（现存北平图书馆购藏本）

日本日光山轮王寺慈眼堂藏本、日本德山毛利氏棲息堂藏本、日本京都大学附属图书馆藏残本

崇祯刻本（1628-1644）《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王孝慈旧藏本）

天津图书馆藏本、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上图乙本（同天图本），上图甲本（同北大本）

吴藏抄本（乾隆抄本）

残存四十七回本

《新镌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日本内阁文库藏本、东洋文化研究所本、首都图书馆藏本，顺治辛卯（1651）《绣刻八才子词话》残本

康熙乙亥（1695）《皋鹤草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大连图书馆藏本、吉林大学图书馆藏本，韩国梨花女子大学藏本，张青松藏本，苹华堂本、在兹堂本、影松轩本，皋鹤堂本，目睹堂本，多伦多大学东亚图藏本，乾隆丁卯（1747）《四大奇书第四种本》

康熙戊子（1708）满文译本《金瓶梅》

本文作者 王汝梅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吉林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2019（石家庄）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20，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