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嗓金声江汉曲——记汉剧三生名家向阳
“向定中——”
汉剧科业务干部刘芳老师在点名,他那带着黄石口音的普通话,缓慢得好像要把这三个字的每一个音节都读出来,听来有些滑稽。
少顷,“有——”随着一声尖细、清脆的应答,站起了一个小平头、脑后还有个明显小包的微黑学生。
这短暂的时间差,刘芳老师似有点不悦:“思想开小差啦?”
“小平头”尴尬地用手抠着脑壳,半笑半分辩着:“没没没有,我一下子冇听清。”
他的神情引来了一些同学的笑声。
1960年夏季入学的向定中(后改名向阳),完成预科半年的训练后,这是他融入汉剧科开始学习的第一天,被分配学习三生行当。
因戏结缘
外公、外婆喜欢看戏,京汉楚都看,特别爱看楚剧。向阳和妹妹常被带去趁热闹。楚剧看多了,对那些戏的故事一知半解,但对那些唱腔却不太喜欢。向阳会吹笛子,试着模仿那唱腔吹了几回,曲谱不难,很容易吹,但吹出来的旋律总有哭的成分,让人高兴不起来。
11岁那年,外公带向阳到交易街那边的光明剧场,看了黄石市汉剧团演出的《白蛇传》。里面的“盗仙草”、“水漫金山”的武戏场面让他着了迷。“游湖”、“断桥”、“合钵”等场面的唱腔虽然听不太懂,但觉得似曾相识,十分好听。比较起来,他觉得汉剧比楚剧有味。当时汉剧兴旺,很受群众欢迎,全省有几十个汉剧团。提起汉剧的名角,一数就是一大排。喜爱文艺的他,竟动了报考戏校学汉剧的念头。
1959年武汉市戏校招生,向阳报了名。考试《东方红》歌曲时,高音一飚而过;而唱到“呼儿嗨哟”时,下句却接不上了。再来一次,又是这样。主考老师讲,这个伢怯场,不是上台的料,“帕斯”了。
向阳不服气,缓了一阵子, 考湖北艺术学院附中吹笛子,一考就考上了。但他还是对唱汉剧不死心,接着又报考了湖北省戏校 。考试那天,也是唱《东方红》的歌。他的小学同学,有人唱《东方红》时,把“呼儿嗨哟”唱成“姑儿嗨吆”。他为了提醒自己加强记忆,以免重蹈覆辙,私底下也故意唱成“姑儿嗨吆”,结果屡试不爽,一首歌能唱完整。考试时,他也如法炮制,这招果然帮了大忙。一首歌完整唱下地,嗓音的显露和歌曲的感情都出来了。他被顺利地录取了。
1960届的新生与与1958、1959两届老生不同,录取后要先进预科统一培训半年,然后再分科分行当。在预科,通过训练,陆续淘汰了一些人。分科前要填志愿,在征询表上的几个志愿栏,向阳填的都是汉剧科三生行。分科名单一揭晓,有的伢不满意:“把我分到楚剧还唱丑角,丑到一堆了(武汉话“楚”、“丑”是同一发音),老子不干了!”又走了一些人。
湖北戏校学生向阳(右后)与恩师徐继声先生
向阳则如愿以偿地进入汉剧科学三生行,又是在汉剧“铁嗓三生”名角徐继声先生门下当徒弟,非常高兴。回到家说给家公爹爹(外公)听,心里、脸上都充满了自豪
在三生课堂,前面有58、59届的师兄,向阳和邹崇贵是60届的,属师弟辈。他既聪明也很勤快,给老师打饭、打开水、做清洁,星期天做杂事,当仁不让,主动上前:“都让小弟来!”
徐老师教学十分严格,对各届学生一视同仁。在同学们的眼中,徐老师平时没有架子,待人和蔼。但在教学时,严肃认真,不怒自威。谁也不敢马虎、懈怠。向阳是后学者,专业基础肯定不及师兄们,要跟上大家的步伐,光老实学还不行,还得动脑筋记。学校虽开了简谱课,但论识谱、记谱的程度,向阳吹笛子的经历使他超过了多数同学。他就在老师教授复杂、回转、长段的花腔时,既用心记,又用手写,先把谱子记下来,下去后再反复练习,学腔的速度大大超过旁人。如徐老师口传心授《辕门斩子》中的“九腔十八板”时,向阳就采取这样的办法,使徐老师都感到惊奇:人家要学五天,你怎么一天就学会了?从此,徐老师知道了,向阳是个不笨且十分努力的孩子。
突遭呵皮
三生行的师兄们: 58届的徐国利、吕湘南、欧阳明、张明华,59届的姚灏新、黄致鹏、童润智等,个个嗓子都是呱呱叫的,可说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每次对外演出,三生行的《辕门斩子》《文昭关》《哭祖庙》等戏,都十分受欢迎。最先是58届的师兄“抖雄”,他们嗓子“翻山”了,就轮到59届的师兄顶上。如在武汉汉剧院建院献演祝贺时,姚灏新就演出了《文昭关》,广受好评,还被省市电台录音多次播出。
在学习上,向阳和师兄们一起向徐老师学了二三十个剧目;但在对外公演上,论资排辈,就没有同样那么多的机会了。当时向阳的童声很尖细,调门很高,但音量不大,唱腔的感觉是“悠悠”的,大家戏称他是“棉花嗓子”。虽然演出机会不多,但只要对外公演,他都是全力以赴,満工满调,演出效果也十分引人注目。
湖北戏校京汉科学生 (前右)向阳
1963年4月18日是个难忘的日子。刚刚十六岁的向阳,嗓子暗暗开始“翻山”了。没想到那天竟是他的“走麦城”。
那天早上起来,就觉得嗓子不太舒服。他以为是天气的原因,上午还特意加了一件绒背心。晚上在武汉长江大桥下的黄鹤楼剧场,演出三生行的看家戏《辕门斩子》,由59届师兄黄致鹏演杨延昭,他演八贤王赵德芳。这个戏向阳原来演过,杨延昭与八贤王二人争执对唱时,一句赶一句,一声高一声,马上就掀起了戏的高潮。在演唱这一节对唱时,向阳自己也颇觉享受、过瘾。那天的戏,他以为也和以往一样,是两个“男高音”的对阵比较,师兄弟之间的唱功切磋。
在“匡七堆七”的武场锣鼓经中,向阳扮的八贤王打马上场了。他的台步颇有师兄欧阳明的风范,大方、帅气。应唱的第一句(西皮散板)是“赵德芳跨白龙忙下鞍桥”。他开口了:“赵德芳——”还有意把“芳”字往上走,谁料发出的声音竟像批竹子一样冒出了嘶哑的“哨音”!黄鹤楼剧场的观众多是老汉剧迷,一听就知道他的嗓子不“对光”,一下子就有了哄笑声。
向阳自己也大吃一惊,问自己,怎么了?往下的唱段,嗓子有时“在家”有时“不在家”。“西皮慢板”的寒暄后,紧接着就走向了二人争执的“一字板”。向阳渐渐觉得嗓子不听使唤,有的高音发不出来了。有的唱段竟像播音喇叭电线接触不良一样,断断续续地时好时坏。台下的观众不满意了,终于有人喝起了倒彩:下去啊……
被喝倒彩,在行内叫“吃呵皮”。下场后的向阳,没有卸妆就在底幕边的黑暗处,难受地大哭起来。
当天,徐老师不在现场,第二天他知道后,安慰向阳:你是到“倒仓”期了,不要伤心,谁都要经历的。再往下走,一要注意休息保养,二要悠着喊嗓,不练不行,瞎练也不行。自己去把嗓子慢慢找回来吧。
向阳
苦心孤诣
经过“倒仓”一劫的向阳,人“怏”了许多,眼睛也变大了。嗓子是吃饭的本钱,没有想到丢失得这样突然,这样难堪,这样丢脸!还未拿到选民证的他,此时已像成人一样,背上了沉甸甸的思想包袱。
他扪心自问:转行吗?退学吗?但这些疑问实在难以改变他喜欢演戏这行的初衷。他曾认为,我有好嗓子,不当演员不唱戏,白活了!徐老师的话,给了他几分向前的希望,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嗓子找回来!
学校为了解决学生变声(倒仓)期的疑难问题,专门从天沔花鼓剧团借调来声学训练专家张国基先生,这对学生们而言是久旱逢甘霖的好消息。向阳也喜欢不已。可惜的是,僧多粥少,张先生一个人忙不过来。学校的重点在确保几个重点尖子学生嗓音的恢复上,其他学生排长队也难得上一次课,都无可奈何地沦入了凭运气的“自生自灭”。
向阳迈上了漫长的自我“找嗓之路”。在戏校对面的树林里,在戏校后山的水潭边,都可以在清晨或傍晚找寻到他去喊嗓的足迹。在他红钢城新家旁的公园里,也有他练习发声的身影。勤练不辍是支持他“找嗓子”的无声号角。他在公园里的举动,惊动了好奇心很强的街坊和熟人。有人问他的妹妹:你哥哥是不是有神经病呀?他总在公园里自言自语,有时还突然唱歌唉?他们哪里知晓,这是向阳在找寻吃饭的本钱,摸索发音的部位和唱念的气口呢!
湖北省汉剧团《打棍出箱》向阳饰范仲禹(中)
他在继续向徐老师学习三生行传统戏的同时,又作了多手准备。一方面摸索着练声,另一方面又把眼光投向了六外行的做工戏和武生行的短打戏。六外行的《打棍出箱》《打渔杀家》等戏,他暗自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徐老师退休后,他又学了《石秀探庄》《蜈蚣岭》《三岔口》等武生戏。不管今后嗓子恢复得怎样,演戏这条路是义无反顾地走定了。
“文革”开始后,已经没有多少人在练功喊嗓了,但向阳仍然没有放弃练声。有时不能大声演唱传统老戏,他就抓住机会小声哼吟和念诵。同时又经常学唱京剧现代样板戏的一些唱段。自己觉得嗓子已渐渐有了起色。
一天他在走廊里一时兴起,学唱京剧《沙家浜》里郭建光的一句嘎调:“听对岸 响数枪 声震芦荡——”唱完后,京剧科一位同学很惊讶地出来探看:这是谁唱的?是你吗?哎呦嗓子出来了,真棒呃!
湖北省汉剧团《潘金莲》向阳饰施耐庵
戏校学生毕业后“留校闹革命”,延挨到1970年才分配。向阳被分配到湖北省毛泽东思想宣传二队(湖北省京剧团)。嗓子的好转,使他有机会扮演一些京剧现代戏中的一些角色,如《杜鹃山》中的李石坚、《海港》中的韩小强、《沙家浜》中的郭建光(选场)等。在演京剧的实践中,他不断将京剧与汉剧的声腔进行比较,摸索科学发音的关窍,有了不少心得。特别是传统戏重新开放后,他将京剧老生的余(叔岩)派、高(庆奎)派、杨(宝森)派进行比较,转而对照汉剧的吴(天保)派、徐(继声)派、尹(春保)派,使他进一步摸索出了合乎自己的发声方法。如他对脑后音的探索,就与他人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一味强调脑后音,有时会阻碍气息的通畅,不利于声带的振动。不如将气息靠前,使声带获得充分的振动力量,发出的声音圆润饱满,“冲高”反倒容易得多。
铁嗓金声
京剧是国剧,其影响和前途肯定比地方戏的汉剧要远大。但演京剧现代戏尚可依样画葫芦,演传统戏就有较大限制了。留在京剧团最大的出息是“硬里子”老生,而自己辛辛苦苦向徐继声老师学到的好东西岂不就付之东流?1979年,向阳选择从省京剧团调到了省汉剧团。
向阳回归汉剧,正是年富力强贡献力量的时候,也正是汉剧团需要他的时候。从两方面说,都是如鱼得水。那几年戏曲市场好了,接演的戏也多了,工作确实很累。他一度被同事誉为挑梁的“铁扁担”,维护团体的“铁桶箍”。
湖北省汉剧团《皇亲国戚》向阳饰憨郎(下)
在市郊流芳村演出时,正是大雪压青松 、严寒冷彻骨的日子。他该上戏就上戏,从不讲任何价钱。在咸宁金牛演出《蝶恋花》时,他拉肚子站不住,到金牛医院打完吊针后,带病仍然坚持上台。出国到新加坡演出《皇亲国戚》,站他腿上的花旦下来早了一点,使接住她的动作有些突然勉强,结果自己把腰扭伤了,下面接着还要带伤演出有高难度动作的《打棍出箱》。他的吃苦精神感动了观众,有的观众主动提出要给他请医生治疗腰伤。
经过认真和辛勤的舞台艺术实践,他的敬业精神越来越强,嗓子也越来越好。
一次在农村演出,剧团当天安排了两个夜场(6:00一场8:40又一场),他需连演两场《辕门斩子》压轴,嗓子居然越唱越亮。《辕门斩子》是一出三生行极要嗓子的看家戏,为了照顾演员的嗓子,有的剧团曾有过三人分演主角杨延昭的安排。而这次他一人连演两场杨延昭,使不少同志感动和佩服,有同志夸他一个人唱了了六个人的戏,真是一条铁嗓子。
湖北省汉剧团《上天台》向阳饰刘秀
1980年春末,向阳“故地重游”,在黄鹤楼剧场演出《上天台》(在剧中饰演主角刘秀),这是融合《男绑子》《上天台》两出传统折子戏新排的一出大戏。自他第二次上场演唱(二黄)第一句“金钟响玉乐吹王登宝殿” 开始,就赢得了观众的叫好声。到后面的(二黄转垛子)“孤离了龙书案把皇兄带定”,观众的情绪就调动起来了。他每每唱到吸引人的地方,台下就有相应热烈的掌声和喝彩。他的嗓子高亢宏亮,巴弦巴调,报字讲究,韵味悠长。演唱的不凡功力,深深地感染了观众。
到下半场的“太庙惊魂”(这部分以前也有单演的,叫《打金砖》),他连唱带做,甩发、髯口、水袖、褶子等套组合动作,都交代得清清爽爽。剧中的吊毛、抢背、僵尸、倒扑虎等翻跌筋斗,跃起高飘,落地干净。他的文武全能,使台下观众“炸了窝”,叫好声不断。演出完谢幕多次还有掌声 。散场时不少戏迷连夸:不错不错,省汉剧团又出了个好角!
当天看戏的观众中,也许有十七年前喝倒彩的老戏迷,他们难道不应为当年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八贤王,重振旗鼓、凤凰涅槃、磨砺成才而感到高兴吗?
1993年4月,湖北省汉剧团在台北演出。首场由向阳演出徐继声老师的拿手戏《荥阳城》。在小蒋时期曾任“行政院长”的李焕先生观看了演出。李焕先生乃湖北老乡,是武汉市居仁门一带的人。他对汉剧的沿革十分了解,讲来头头是道,滔滔不绝。他很早看过徐继声先生的演出, 此时又看到徐先生徒儿向阳的演出,感慨万分。他夸赞,“铁嗓须生”有了传人!
湖北省汉剧团《荥阳城》 向阳饰纪信
矢志传承
向阳现为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湖北省分会会员,省级非物资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
他觉得这一生应了自己说过的话:我喜欢汉剧,不当演员不唱戏,岂不是白活了!他对自己为汉剧发展、传承所作的努力和贡献无怨无悔。
他对当年在戏校,恩师徐继声先生与学生合演《辕门斩子》《龙凤配》等戏时的精气神,历历在目;对恩师在武汉汉剧院建院时,演出《荥阳城》,至老不衰的铁嗓和精湛技艺,记忆犹新;对恩师给自己的亲切教导和鼓励慰勉,更终生难忘。他告慰恩师:我把嗓子找回来了!我演的《荥阳城》在省里汇演,获得了大奖!
他对传承的认识是,首先要原原本本地把老东西学到,然后有机地而不是机械地,结合自己的条件有所发展、创新。如学“徐派”首先要有好嗓子,但在演唱的具体掌握中,有些技巧、窍门、细节、韵味等得自己摸索。完全照模子磕是磕不下来的,因为人与人总是不一样的。所以他在演绎恩师的作品时,见别的老艺术家有好玩意也会吸收过来,糅合进自己的表演中。
他已授徒麻华。这个学生堪称后起之秀,在湖北省汉剧团也是骨干演员。他对她充满期待。
汉剧三生名家向阳
对于汉剧的发展,他没有那样悲观。他认为纵观汉剧的发展轨迹,起起落落是很正常的。尤其要认识到汉剧的存在和发展,与时代的联系是很紧密的。他以吴天保先生举例:吴先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曾忧心汉剧在衰亡,解放后不是又经历了两次发展高潮期吗?(陈伯华《宇宙锋》在全国汇演获奖,武汉汉剧院建院。)他又以恩师徐继声先生举例:1938年抗战开始,直到1945年抗日胜利,徐老师任汉剧抗敌流动宣传第五队队长,曾率队作抗日宣传演出。惯演古人的名角不是也要演《大刀向敌人头上砍去》《最后一颗子弹》等激励人心的新编现代戏吗?
跟上时代,为时代服务,汉剧应有前途。
写文至此,我情不自禁地打开【看唱词 听汉剧】,选择了《荥阳城》纪信的唱段 “吆吼一声如霹雷……”
既怀念为我们开蒙的徐继声先生,也祝福他的弟子、传人——向阳!
2020年12月9日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