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9月29日 星期日

北美理工科教育是如何衰落的?

北美理工科教育是如何衰落的?

沈乾若

作者简介:

有国际视野和胸怀的教育专家

加拿大博雅教育学会名誉会长

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工学硕士

加拿大西蒙菲沙大学数学博士

在中国大陆和加拿大有数十年大、中学教学及办学经验

摘要:

半个世纪以来北美及西方理工科教育大幅衰落,原因是多方面的。

课程、师资与教学层面:中小学数学课程标准频繁变更,削减内容,降低深度;尤其小学‘发现式’课标,从内容、结构到方法均处置失当,对数学教育釜底抽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推行综合科学课程,取代物理、化学和生物的分科设置,颠覆了基础科学教育;理科师资素质低下,培训与管理均不到位;全盘否定传统教学及过度推行‘个性化教学’,损害了课堂教学的效果。

制度层面:北美的综合中学单轨制既拉低了升学类学生的学业水准,也延误了就业类学生的职业培训;学分制与走班制的开放松散管理,令多数学生上进不足,校园里反智、抽烟、吸毒和霸凌风气蔓延;毕业与升学的低标准和过度的自由选择,迁就学生盲目跟风、避难趋易等倾向,使社会人才配置呈现不合理的局面,理工人才严重匮乏。

以上种种,一些因素长期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而另一些频繁而盲目的‘教育改革’,则伤筋动骨,在短时间内破坏了传统教育。

一、前 言

本世纪以来,中国大陆热衷于学习美国教育的理念与做法:综合科学课程,学分制与走班制,‘发现式’数学课标,个性化教学与课堂革命,高考改革授学生以选择权,教育信息化,STEM

(Science, Technology, Engineering,and Mathematics的首字母缩写)教育,等等。教育改革轰轰烈烈,热火朝天。中国教育从西方确曾取到过一些真经;然而上述各项是否均为成功经验?有没有实践结果表明美国、加拿大等西方国家的做法都更有效,更先进呢?

事实上,在国内大力学习西方的同时,西方有识之士正在认真思考东方教育的长处。其中较为突出的是,2016年7月英国教育部宣布:投入4100万英镑,在8000所小学推行上海数学教学法,以提高英国学生的数学能力。

若干年前美国提出STEM的概念,正是由于这些领域的衰落,需要特别的关注和增加投入。 美国大学入学考试ACT公司在2017年的报告中指出“美国确实是一个STEM匮乏的国家,尽管承认这一点很难堪。”请看以下数据:

据2003至2004学年的统计,全美本科学生仅14%在STEM领域学习,含计算机科学5%;工程技术4%;生物学与农学3%;理化和数学各不足1%。

全美颁发的学士及以上学位,

以2015年为例,本、硕、博分别为

1,894,934、758,708、178,547个;

而STEM领域仅

336,465、112,252、28037个;

占比17.8%、14.8%、15.7%。

但商科一项的学士即有363,799个,竟多于STEM!

不难想象数据背后的真实图景。STEM所涉及的学科构成学校教育的半壁江山,决定一个国家的科技进步和经济发展。当只有很少一部分学生进入这个需要真才实学的领域,试问国家的发展前景将如何?

美国之所以能够维持霸主地位,在于它是一个强大的移民国家,其人才不仅依靠自己培养,更以其它国家如中国、印度等为后盾。事实上,整个世界的精英,特别是理工科人才,相当的一个比例在为美国服务。即便如此,其科技人才的短缺也已引起普遍的忧虑。许多美国人因不懂数学和科学,无法担负较高技能的工作。企业和政府都闹人才荒,很多职位招聘不到人选。据统计,STEM领域加大投入的2004-2014十年间,尽管毕业生增加了30835名,而有关工作岗位增加了230,246个,故仍须依赖外来人才。

国内人们很难想象美国和加拿大中青年几代人的科技知识何等贫乏。年、月、日以及四季的形成,牛顿力学定律,欧姆定律等,了解的寥寥无几;1/3 - 1/4这样基本的分数运算,会做的凤毛麟角。更有人指出,美国2008年的房贷危机是由于上至总统,下至普通民众数学能力的欠缺所造成的。

笔者原在国内中学与大学执教;在加拿大取得博士学位后,又从教十数年直至退休;故对两个教育体系均有了解。本人并非完全否定西方的基础教育,美国教育是分层的,大众教育有严重弊端,精英教育却不曾放松。少数公立高中和私立学校,在教学与管理上都很严格,培养出了精英人才,美国奥数连续三年夺冠便为明证。再者,西方传统教育的理念和做法:定位于全面发展的人文教育,独立自主的批判思维,珍视与培养创新能力,人才培养的多样化理念与渠道等等,极其宝贵。即使在大大衰落了的今天,仍然值得发掘与学习。

然而,任何文章均不可能面面俱到。本文主旨为,北美及西方的理工科教育早已大幅衰落,风光不再。他们的许多所谓‘经验’,实际上正是造成衰落的原因。我们照搬的结果,被拖下水是毫无疑问的!

美国理工科教育的下滑自半个世纪前即已开始。一九五七年十月,苏联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史称‘史普尼克时刻’,给美国带来极大冲击。美国教育从此进入了频繁改革的一个历史时期,而且带动了其他国家的教育变革。

改变是长期的,多方面的,有些是颠覆性的,造成衰落的因素也是多重的。本文进行概括的介绍和分析,以期读者了解北美的理工科教育半个世纪以来是如何衰落的。

二、课程与教学的频繁变革

1.数学课标的蜕变及‘发现式’数学的釜底抽薪

美国和加拿大数学课程的安排,代数、三角、几何等分支内容分散在各个年级,穿插讲授,循次递进。这种做法称为‘螺旋式上升’,为美国人首创。知识比较碎片化,一定程度上影响学生系统、深入和总体性的把握。

数学内容和难度也无法与中国相比。卑诗省九十年代的数学大纲还说得过去,然而之后中学数学一减再减,深度一降再降。十二年级的二次曲线、概率统计等均已删除。几何被砍得最狠,变成了‘形状与空间’,即只教是什么,没有推理证明,最常用的‘相似三角形’,本省高中生竟然未曾听说!立体几何与解析几何更是无影无踪。

内容的削减造成大学学习的困难,很多大学都不得不为新生开设补习课程。

数学改革中危害最甚者为小学的所谓‘发现式数学’。该课程标准是美国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新数学运动’中制定的;加拿大引进该标准亦已十余年。发现式数学将传统数学推倒重来,在内容、结构以及思路与方法上全然不同:

内容方面。小学数学过去称为‘算术’,即核心和主体是算术,辅以几何初步。算术是最早形成的基础学科,含自然数,整数,分数及小数;度量衡;加减乘除四则运算;百分数,比例,比率等等。这些构成人们日常生活与工作中必要且足够的数学知识技能。代数则不同,它是在科学技术的发展中形成的,用来解决比较复杂的问题,日常生活中通常用不到。算术亦是学习代数、三角、物理、化学等学科的前提;而且它简单易懂,贴近生活,适合小学生的兴趣与智力水平。故算术和语文并列,构成一个人的文化基础。

发现式数学的设计者们却把算术当成了丑小鸭。他们删减、压缩算术,将中学数学中抽象的数列、变量、方程等概念下放到小学。这种做法等于建造大厦而不打地基。

课程结构。算术被删减,不再有核心和主体,传统小学数学严密的逻辑结构同时被丢弃,取而代之的是‘条目并列’结构。加拿大卑诗省小学数学的条目,包括数与计算(算术),模式与关系(代数),形状与空间(几何),以及概率统计等四项。各条目从一年级引进,年年出现,直到小学毕业,甚至延伸至中学。

不仅如此,条目还可随意变更。一个脆弱的不稳定结构就此大行其道,从而为课程标准的制定者提供‘创新’空间,设计出诸多不同版本的‘发现式数学’。

思路与方法。发现式数学轻忽以至放弃加、减、乘、除、竖式运算等传统算法;编造出一些幼稚荒唐的套路要求学生掌握。譬如,要三年级学生数圆圈做一位数加法;用10x10的数表数格子做两位数加减法;用‘加倍再加一’的规则计算6 + 7 ;重组方法计算82 ÷ 5;......。花样百出,画蛇添足。本来直截了当的四则运算,硬是让已有初步抽象思维能力的小学生退回原始笨拙的方法。教材中甚至屡屡出现错误,譬如等差数列的公式,教材编写者竟然不会;四个供选择的答案统统是错的!

标准算法被其它莫名其妙的方法挤占,结果学生一无所得,离了计算器寸步难行。最困难的是分数,连通分都不会。

小学数学讲授千百年前建立的古老的数学分支,其内容与方法的稳定理所当然。过去的半个多世纪,在‘创新’的名义下,小学数学被频繁地、任意地改动,疮痍处处、面目全非。不但小学数学被拖垮,也为中学数学和科学造成难以克服的障碍。发现式数学标准釜底抽薪,乃美加数学教育衰败的首要原因。近年来美国大多数州已不再实行发现式数学课标,而采用各州核心课程标准。

2.综合科学课程颠覆了科学教育

综合科学课程指的是初中阶段,以物理、化学和生物及地球和空间科学组合在一起的课程,国内又称‘综合理科’。以综合科学课程代替理、化、生分科设置,是二十世纪中期开始的一项重大改革。

综合科学课程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所倡导并推行。1968年,UNESCO发布了综合科学课程项目规划,并提供一系列出版物、研讨会、前期实验报告以及有关咨询服务。1971至1990年,相继出版六卷题为“综合科学教学发展趋势”的报告,记录、指导和推进该类课程在全球范围的实施。1986年的报告显示,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均已采用综合课程,包括东亚的新加坡、韩国、香港、台湾和日本。仅有中国和老挝继续分科。中国教育部也曾以综合课程作为教改方向来推行,不过遭遇基层与广大教师的抵制而未能大面积实施。

综合科学课程的内容,从笔者所在的卑诗省的课程标准(下表)可见一斑。所谓‘综合’,并不存在实质上的学科融合,不过组合拼装而已。


加拿大卑诗省中学科学课程设置与内容

生命科学

物理化学

地球/空间科学

八年级

Science 8

细胞与系统

光学基础、流体

地球上的水

九年级

Science 9

繁殖

原子、元素、化合物

电学基础

空间探索

十年级

Science 10

生态系统

可持续性

化学反应、放射性、

运动(匀速和匀加速)

自然界能量转换

半个世纪的推行,这项改革颠覆了基础科学教育,也损害了高等科技与工程教育,是教育史上一项重大错误。

首先是科学教育的地位和比重。综合课程的引入,将理、化、生三门课程合并成一门,减少了科学教育的课时,将时间让位于文科或其他选修课,以及学生休闲娱乐。科学类课程得不到足够的投入,无法承载宏大精深的各学科内容。

第二,师资问题。足够的合格师资乃课程设置的前提条件,然而以中学教师的知识结构和水准,无法承担理、化、生等众多科目的教学。本人教过的学生,全部学过八至十级科学课程,却连匀速直线运动都不清楚,十一级物理几乎一切从头开始,反映出师资的物理水平。现成的师资不得用其所长,却不得已讲授自己一知半解的东西。半个世纪下来,几代人被耽误了。

第三,课程性质。分科课程均构成具有内在逻辑性的整体,有利于学生系统、完整地掌握知识。而综合课程讲授的知识碎片化,又是描述性、常识性的;很少概念的深入讲解和公式的推导应用;故无法承担奠定理工科学业基础的功能。

培养STEM人材,中学是基础。科学主干课程需要足够的时间与投入,扎扎实实,为大厦夯实根基。综合课程在前,后续的物理、化学和生物每科只学两年,而真正意义上的学科学习方才开始。学生年龄已大,时间太短,尤其对物理学科来说更是困难重重。力、热、声、光、电,何其庞大而深奥的一个知识体系?学生如何能够掌握知识,获得像样的训练?

故非分科课程不能担当奠定理工科基础的重任。即使文科类和不准备升大学的学生,在当今的高科技时代,通过初中分科课程来掌握基础科学知识,也是必不可少的。

从初中到高中的物理、化学和生物分科设置延续了一百余年,培养出一代代各个层次的人才,满足了科技与经济发展的需要,这本已证明分科设置的有效性。反观综合课程实行以来科学教育江河日下的半个世纪,其危害一清二楚。

3.师资与教学中的问题

‘以学生为中心’,‘个性化教学’,‘探究式学习’,‘翻转课堂’等等,为西方近年来流行的教学理念与模式。具体来说即将教室桌椅摆放成小组讨论式;学生自学加讨论,教师到各桌辅导;学生自学在先,教师解释在后;等等。

这种理念和模式的缘起是针对传统教法满堂灌、填鸭式的弊端,中外皆然。眼下普遍提倡的‘情境教学’,为相当不错的改进。另一方面,传统讲授模式有它天然的合理性,不是可以随便废弃的。国外的全盘否定,事实上大大损害了课堂教学的效果。

与国内相比,美加教学比较多样化。除课堂讲授之外,还有课题研究或设计。前者由学生自己查找资料,综合比较各种意见,并阐述个人看法。设计一类,几个学生一组,分工合作,动手做出实物。另外,国外的科学类课程实验较多,还经常组织外出活动、参观,使学生得到直观感性的知识。

这样一些内容与模式,大致相当于眼下国内所倡导的‘STEM教育’,即实践项目教学。学科教学与项目教学是传授知识的两种不同路径。国内需要借鉴西方,补上项目式教学的短板。然而数、理、化、生各门学科体系,乃人类数千年探索大自然得到的精华,是教育传承的珍宝。基础教育阶段,学科教学为主线,项目教学作为补充,两者的地位不容颠倒,更不能以后者取代前者。

教学模式取决于内容。一般来说,探究讨论式比较适合于项目教学,而学科教学则以讲授为主。当然提倡启发式,而非灌输式的讲授。教法可以多种多样,不拘一格。不同教法或有优劣之辨,却无对错之分。硬性肯定某种模式而排斥其它,是一种僵化的思维。

据作者多年经验,美加教学形态大致如下:

有些教师课堂教学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可惜不占主流;多数教师授课比较随意。普遍的问题是:第一,讲得不够,有的甚至不讲,让学生看书做题;第二,公式的推导或来龙去脉一般不讲,也不要求记公式;第三,教师通常不改作业;第四,考试极频繁,但试后不发考卷,只能课堂上看一看,为的是一套考题长期使用。

这样的教学,学生概念搞不清,公式不理解,套公式做题凑答案,是必然的状态。中上等学生疲于应付,勉强过关;资质差或无心向学的则放弃。不过另一方面,教师灌得少,造成了压力,也提供了空间,使少数资质优异,好学上进的孩子培养起自学习惯和能力。

教师授课随意的原因是校方对教学缺乏监管,更没有中国教研室的设置,教师各自为政。不但深度,连教学内容都很随意,完不成教学大纲也无须承担责任。

资格方面。对任课教师的专业要求很低,体育教师教数学不稀奇。小学实行大包干,英语、数学、科学、美术、手工等,皆由班主任老师上课。这种作法,教师负担重,效果却很差。现在国内也提倡‘小学全科教师’,实则先进学习落后,莫名其妙。

美国和加拿大理科师资质量很差,尽管持有证书,相当多数并不具备教学资格。笔者分析,是由以下三方面的原因所造成:

第一,根本性的,进入教师行业的人员资质在各行各业中最低。据美国过去七十年间的统计,这一状况从未改变。仅举一例,2005年的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GRE,工程类学生平均成绩最高,为594分;而教育类垫底,平均成绩只有492分。

第二,师资培养重教育理论而轻学科知识。美加教师大多有硕士学位,然而他们对数学的掌握,远不如中国的本科甚至中等师范毕业的教师。走上工作岗位后,因西方文化强调个人自由,又极少教师间的听课切磋与传帮带,故教师在业务上的成长有限。

第三,合格的教师才能教出合格的学生。而数学和科学衰败数十年,教师一代不如一代;除少数精英学校的师资外,现在合格的教师已经不多见了。

三、教育体制和人才培养与选拔制度的误区

1.低标准低质量的综合中学

中国自民国起至文革前初中毕业生的出路,或升高中,或读中等职业技术学校,或中等师范学校,称为‘三足鼎立’。这一体制,不但为大学输送了生源,而且培养出相当数量的技术人员和小学教师,满足了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需求。

同样,上世纪六十年代之前世界各国的高中阶段亦多为双轨制,即普通教育和职业技术教育分别由两类不同的学校承担。德国实行双轨制至今,其职业教育成就斐然。

北美则将两类学校合二而一,称为综合中学;美国首创,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在美国和加拿大推行,成为中等教育的主要结构。美加极少设中等职业技术学校,专门的职业教育隶属于高等教育。学生不论职业取向如何,原则上均须读完高中(12年义务教育),才能接受职业教育,或加入劳动大军。欧洲国家中,英国的综合中学也占优势,上世纪八十年代达到约80%的份额。

教育综合化是在‘教育民主化’思潮中兴起的一项社会运动,目的在于追求教育的平等。倡导者认为,将学生分配到两类不同的学校,接受不同档次的教育,极不公平。特别是在职业技术学校的师资、实力远逊于普通中学的情况下。

综合中学课程种类很多。除必修课外,还有多种选修课,如绘画、打字、烹饪、木工之类。而且同一门课分为多个档次:升学类、应用类、简易类;以适应不同类型学生的需求。同时开设职业预备课,让学生了解各种行业与工作岗位。

然而,以综合中学目标的多重性,分散性,实行起来难度极大。将各类学生混在一起,不可避免地顾此失彼,为两类学生提供的教育均不成功。

一方面,升学类学生的需求得不到满足,尽管做出了相当的努力:诸如开设选修课,建立精英班,引进国际文凭课程 (IB),和大学预修课程(AP)等。然而,升读大学的学生需要更坚实的学业基础;需要循序渐进,积累数理与人文素养。没有一套长期、完整、深入的学业教育体系,这一目标无法实现。

另一方面,十六~十九岁的就业类学生需要更为切实有效的职业技术培训,而综合中学只提供若干选修课,职业教育资源不足。升学类学生认真读书准备升学的时候,就业类学生却无所事事,虚度光阴。

在中国,升学率是衡量中学质量的指标,这使得中学课程加深变难。而在美加,指挥棒却是毕业率,毕业门槛越低,毕业率自然越高,故拉低学生水平成为不可避免的趋向。为了多数学生拿到文凭,所谓高中毕业,除英文外,其它科目大多只要求初中水平。因此,低标准、低质量乃综合中学的痼疾。

即便如此,美加仍有五分之一至四分之一的学生辍学,有些学区或学校甚至接近三分之一。 显然,对这部分学生来说,学校提供的教育不是他们所需要,所感兴趣的。何况从小学开始,他们就未能奠定必要的学业基础,来学习学术性的知识,只是被强制留在普通或综合中学。

德国职业教育为世界提供了宝贵的经验与参照,16~19岁的青年60-70%接受职业教育。这一数字告诉人们,美加的综合中学以及中国的很多普通中学,事实上束缚了多大比例的学生。

最后,关于教育平等。社会人群之间的差异乃客观存在,教育平等绝不意味着给各类人群提供相同档次的教育,而是为不同人群提供不同的教育机会,因材施教,使学生各种潜能均得以成长和发挥。国内职业教育专家姜大源先生说,“最公平的教育是能够提供多种类型选择, ......和多种机会选择的教育”。事实上,以追求平等为初衷的综合化运动,由于未能提供多种类型的教育,反而阻断了依赖于公立教育的社会中下层向上攀升的阶梯,加剧了贫富两极分化,使社会变得更加不平等。

所幸国内虽然也曾倡导综合中学,但很快便否定了这一方向;反过来取经德国,发展职业教育,提供另一部分学生成功的路径。

2.走班制下的松散管理

国内一些中学在向西方学习,提倡学分制与相应的走班制。

自由选课使班级设置不再可能。学生没有班,也没有固定教室。教室通常属于教师。像大学生一样,中学生背着书包到处跑。各年级只设一、两个咨询教师,供学生咨询选课或其他事宜。此即走班制。

这一改变的结果,是福还是祸?丢掉了班级,学生是否丢掉了一些十分宝贵的东西呢?

事实上,对于处在青少年时代的中学生,尤其低年级学生,班级制是他们学业和人格成长的保证,极为重要。班主任的关怀照顾与管理;班集体的归属感;同学间一道学习切磋;团队合作、榜样、亲密的伙伴,等等;对孩子是宝贵的人生经历与体验,于其心智成长不可或缺。步入社会之后的成年人,往往最为怀念的,就是中学时代的班级生活与同窗好友。

西方国家只有小学实行班级制,中学生没有这样一份经历与体验。性格外向,善于交际的学生还好;而性格内向的学生,刚刚升入中学的孩子,则感受孤单与彷徨无助。十几岁的孩子一般缺乏自律能力;在这样一种开放松散的组织模式下,学生得不到严格的管教;多数在学业上比较放松、散漫。反智倾向、抽烟、吸毒和校园霸凌等不良风气的蔓延,很难避免。

美国高中生约有24.6%使用烟草制品,初中生近8%吸烟;近半数高中学生尝试过吸毒。这些严重的问题与走班制不无关联。可以说,学分制下优秀人才的自由成长乃至脱颖而出,是以牺牲其他青少年的人生发展和前途为代价的!美国中学自二十世纪初开始实行走班制,至今已一百多年。这一制度对于青少年教育及社会成员文化素质,以及社会秩序的负面影响,是长期的、潜移默化的,不可低估。

作者认为,引入学分制与走班制,须慎之又慎。初中阶段不宜。生源质量较好的高中或可试行,但务必强化学生管理,兼顾自由与严格两个方面。或必修课与选修课分别实行固定班级制和走班制。

3.人才培养与选拔的低标准和功利化

国内传统的学业管理制度称为学年制。学生学习同样的课程,不及格须补考,考不过则留级。学年制缺少弹性,限制学生自由发展,对两端的学生照顾不足。培养的人才亦过于模式化,个性得不到彰显与发扬。

学分制则为学生提供了自由空间。升学类或就业类,成绩好的或学习困难的,各取所需。把选择权交给学生,以保障人的自由成长,和人才培养的多样化。

然而,学分制并非万能灵药,它给西方带来的,也不全是成功的果实。除走班制造成的管理松散外,过分自由的选择是全社会科技文化素养低下、理工科人才匮乏的一个原因。

以加拿大卑诗省为例,来看一看学分制下的高中毕业标准。学分总数80,每门课4学分,从十至十二级的语言文字、社会与人文、数学,科学及数理化、艺术或技术、及体育等五大领域的课程中计入。STEM领域必修课程包括:十年级数学和科学;十一级或十二级数学;十一级或十二级物理、化学、或生物至少一门。故高中毕业的80学分中,必修的STEM课程最少拿四门,16学分,仅占区区五分之一。即使不拿12级理科课程,也能够毕业。

卑诗省中学毕业原有全省统一考试,实行了一百余年,效果很好。但在2004年改为选考;2011年大部取消,只留十年级三科;十一、十二年级各一科。至2016年,所有省考竟全部取消,改为数学和英文水平测试,而数学测试仅十年级程度。

上述要求,与真正的高中毕业水准相距多远?不难判断。相较于文科,理科较难,而物理又是难中之难。据本人经历,选读12级物理的学生约15%。想想看,日后多大比例学生可能成长为科技人才?

再来看大学选拔。加拿大没有全国统一考试。大学录取,取决于中学选课情况和成绩单,以及申请文书。前面提到,教师在教学中有很大的自主权;在不设统一考试的情况下,高校录取对学生学业水平的评估十分困难。

申请美国大学,须提交美国大学入学考试ACT,或者学术能力测试SAT的成绩。ACT和SAT I测试基础文化素养,其中的数学和科学推理大致十年级程度;从前为各大学强制要求。SATⅡ为科目测试,选考科目取决于相关院校规定,标准要求为三科。然而近年来,为了非裔和拉丁裔等弱势群体的入学,哈佛、加州大学洛杉矶、伯克利分校等将SAT II从必考改为选考。2011至2015年间,SAT II的考试人次下降了22.6%。近来更有超过850所学校不再强制要求SAT或者ACT的成绩。

统一考试之外,优秀生源的选拔还有其它一些渠道:大学先修考试AP和国际文凭课程考试IB,以及英特尔国际科学与工程大奖赛,西门子数学科技大赛,美国数学邀请赛等,可以为大学提供有价值的参考。

从以上介绍可知,美加自由选择及毕业升学日益降低的标准,对于不同的人群结果不同。禀赋优异且自律的学生有自由和渠道通过努力成材。但一般学生中,幸运者得以接受高等教育,大部分却未能获得应有的知识文化教养,作了分母。就行业而言,对STEM造成的冲击最为严重。不但进入该领域的人数占比极低,而且之后又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学生因修课困难而转到其它领域,理工科人才荒从而不可避免。

可见提供‘选择性’的结果也并非都是正面的。

我们承认,传统教育培养目标过于模式化,缺少多样性;因材施教,顾及学生的差异和个性是必要的。然而,差异性和相似性,个性和共性,乃一体两面。学校建立的基础是人类的共性;是从儿童到成人成长过程中共同的规律;是某种类型的人所共有的资质与特征。统一课程、统一授课、统一考核的学校是社会进步的产物,绝非沙滩上的建筑。可以对其调整,改进,却不能推翻。将个性化推向极致,是倒退、是灾难。

第二,学校教育,非服务行业,育人圣地,不是商店。必要的统一规定与严格要求乃教书育人的前提。“教育之所以发生,在于学生对教师的敬、畏与爱、依恋与信任,在于师生之间心灵与情感的投契相通,也在于日常的相伴相守。(刘云杉教授语)” 宣称‘为学生提供选择性的教育就是好教育’,这样的极端语言,否定了教育和教师的权威,曲解了教育的性质。西方中学师生之间缺少中国式的亲密关系,学校确实不无课程超市的味道。这绝不是我们应当学习的。

第三,教育的目的,既为满足个体的需要,也为社会整体的生存和发展。当今风行的重视前者而轻忽后者的思潮,是极为严重的偏差。选择应该是双向的,一方面是学生和家庭的选择;另一方面是国家和社会从全局出发,为形成科学合理的人才配置,为持续发展所作的选择。个人选择难以避免盲目跟风、避难趋易和金钱至上。以学分制为起点的一系列制度与标准,将个人选择摆在不适当的高位,留给国家与社会的选择空间过小,造成今日理工科人才匮乏的局面。

中国上世纪二十年代,在胡适等人的倡导下,曾以美国为师,实行学分制,但美国实用主义的教育思想和体系很难被中国社会接受,只实行十年,学分制便被废除,回到了班级制。此后中国在中学坚持学年制和班级制,保证了大范围内基础教育的质量。尽管有必要引入选修课,把一部分选择权交给学生,更有必要给学生留下时间和空间来发展兴趣专长,但若过度缩减统一课程,将学校办成‘课程超市’,则西方前车可鉴。

近年来国内实行的‘3+3’高考改革,类似于SAT I + SAT II。一个突出的问题是选学物理的人数大幅下降。两千年来人类积累的博大精深的自然科学与技术,推动社会自茹毛饮血的蛮荒演进到今天的互联网、宇宙航行和人工智能, 竟然被忽视到如此程度!不能不说是重大的失误。

考试招生制度一改再改,然而高考带来的社会压力却愈演愈烈。真的是由于高等教育资源不足吗?或者是高考模式本身存在严重问题?笔者认为都不是。事实上,由于计划生育导致的生源减少和高校招生计划的增加,高考录取率已大幅提高。压力和焦虑很大程度上是人为的。它源于改革开放以来社会阶层剧烈变动带来的不安甚至恐慌,加上一千多年科举制积淀的社会文化,传统和现实的双重作用之下,人们认定,读大学,读好大学,是前途的保障。中国社会阶层上升的竞争因而比西方国家远为激烈,这是高考竞争严酷的内在原因。

缓解这种焦虑,必须让人们看到,读大学并非唯一的出路,通过其它途径也能获得满意的经济和社会地位。要大力办好职业教育,为另一类学生提供理想的前途。当然实现这一目标需要多方面的努力,需要时间,不可能一蹴而就。

另一方面,大学必须实行淘汰制,宽进严出,从而打破一考定终身。淘汰制不但会大大提升大学生的学习动力,也为基础教育摒弃应试的弊端而注重素质培养创造条件。西方在这方面的经验值得学习。

再者,高考的任务是为国家选拔人才,必须有足够的区分度,不但考核知识技能,也须考察资质潜力。高考需要高水平的人来掌舵。

如前所述,北美过分自由选择的制度,造成了今日理工科人才的严重匮乏。国内盲目学习美国的高考,匍一实施即尝到了苦果。如果继续照搬西方,高考中将学生的选择性摆在过高的位置,则中国科技人才的断层亦将不可避免。

四、结束语

综上所述,北美以及西方STEM教育的衰落,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课程、教学及师资的问题;又有学校体制,学生管理、培养和选拔等制度层面的弊端。一些因素长期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而另一些因素频繁而盲目的‘教育改革’,则伤筋动骨,在短时间内破坏、颠覆了传统的教育。

了解了上述情况,便不难想象和理解北美理工科教育的衰败。这些弊端或倒行逆施的源头,是西方极端自由主义的左倾思潮。原本正面的观念,如尊重个性、独立创新、人权平等,被推向了极端。在这样的思潮中发生的教育改革,本质上是对传统教育轻率而粗暴的否定,是在改革进步名义下的倒退。思潮背后,是教育领域的各种利益集团。工厂须生产合格产品,医生得治病救人。但教育不同,其实际效果的显现滞后数十上百年,从而给各种理论、思潮和政策留下很大的折腾空间。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教育的基本功能乃‘传承’,一代代传承数千年来人类创造的辉煌科学文化。中国及西方的传统教育均有改进空间,创新是必要的。然而‘创新’必须建立在继承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另起炉灶;否则不过是重复前人走过的弯路、以至回头路,很难真正进步。再者,技术可以不断地推陈出新;科学的演进则不同,它艰难而缓慢。以传承科学文化为宗旨的教育,更应当持续稳定,而非频繁地‘创新’。当‘创新’成了教育领域一个时髦的口号,当这一观念被推到极致,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当‘新课堂、新学校、新教育’的大旗被高高举起;当数以千万计、甚至亿计的孩子被当作小白鼠,这样的‘创新’非常可怕!

中国与美国及西方的教育各有优势与弊端。西方的做法虽有其合理及先进之处,然而糟粕颇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学习西方教育经验,必须以其实践结果为依据,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对西方教育顶礼膜拜,盲目照搬,这种思路再不改变,中国基础教育的老本会蚀光的。

鸣谢:本文的写作得到马立平、高建新、黄戟、黄玲、郭之明、姚海深和张洁等人的大力支持协助,他/她们提出的修改意见非常宝贵,特此致谢。

编辑:天津市南开中学王学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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