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作家許均銓短篇小說欣賞:西施情結
◎(澳門)許均銓
三盞燈的一間洋服店裏,年過花甲,頭髮已稀疏的榮叔正在裁剪布料。他從事西裝、洋服這一行業已數十年。此時錄影機正在播放著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國語流行歌曲,有些歌曲還是三、四十年代的歌曲。
澳門三盞燈圓形地 伊江客攝
電話響了,榮叔拿起電話:“阿榮!我係智仔!”榮叔一剎那還沒反應過來“就在仰光同你一起學縫洋服的智仔……”
榮叔很快想起是四十年前一起學師的同門兄弟智仔,他順手關了正在播放音樂的錄影機。
“……我明天攜眷到澳門旅遊,我們已有很長時間沒見面了。我還怕你搬了家,換了電話……”
智仔的一個長途電話,把榮叔拖回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緬甸仰光市。
剛讀完高中的阿榮,英俊瀟灑,喜歡唱歌,嗓音還不錯,是一個標緻的男子。加上有青年人的活力,人緣又好,到一間洋服公司學裁縫洋服時,與同事相處和睦。
同門師兄弟中有一個叫智仔的青年,是另一間華僑學校高中畢業生,也愛唱歌,口琴還吹得不錯。在那個年代,阿榮和智仔都受過華文教育的青年。他們一起學裁縫洋服,假日組織同事、朋友一起去旅行,很快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友。
緬甸仰光市大金塔 圖片摘錄網絡
仰光,佛國之都,佛塔處處可見,也是一個保守的都市。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比其他國家的城市更保守。緬甸非工業化國家,就業率歷來不高。緬甸的華人社會,也普遍保留中華文化傳統,女性出外工作率很低,一般的女子結婚後,都是留在家裏,相夫教子。雖然不是都具備最完美的三從四德,傳統的中華美德還是得到普遍的認同。
也有少量的女性出來工作,為了家計,或為了生活。蓮姐就是其中之一。
女性在服務行業的就業率較低,尤其是飲食業,偶見女侍應,會成為顧客的另一享受,生意也會更好,也會招來非議。在仰光的廣東大街飲食行業中,有好事的顧客給有女侍應冠上:綠豆西施、涼粉西施、炒飯西施、咖哩西施…等等美稱,仰光的諸多西施成了華人社會裏茶餘飯後的話題。
“洋服西施”,是智仔給蓮姐取的綽號。智仔說我們洋服公司也可以出個西施。
緬甸仰光唐人街 圖片摘錄網絡
蓮姐,已三十有二,是公司的老員工,工作效率高,丈夫比她大十五歲,沒有固定的工作,在一個華人社團當武術教練,他倆育有一個十一歲的兒子,一個九歲的女兒,生活並不寬裕。為了家庭,蓮姐出來工作,她幾乎支撐著整個家,是一個能幹的女性。她上過華文小學,在當時的華人社會,也算是懂幾個字女性。蓮姐長的很平常,但蓮姐有一顆助人的心。尤其是公司全體同事去野餐,去旅遊,她負責烹煮各類食品,手藝得到同事們的讚賞。一次野餐時有同事說:
“智仔!蓮姐的洋服西施之外,應該再加上一個咖哩西施,哈哈……”
“智仔!你咁英俊,你以後娶個西施老婆…”
同事們說笑之後,事情有新的發展。
“智仔愛上蓮姐!”
這怎麼可能?首先是阿榮不相信。阿榮特別約了智仔,在一間茶鋪喝下午茶,智仔東拉西扯地說一些閒話,阿榮單刀直入地說:“聽到閒言閒語,說你在追蓮姐。你傻啦?”
智仔的臉色不自然,紅一陣,白一陣,支支吾吾,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是不是看姐弟戀的緬甸電影太多了?中了毒?那是電影,不是真的。她已三十二歲,大我們一輪,大十二歲。她有老公,有兒女,你是不是這裏出了問題?”阿榮用右手指指自己的腦袋。
智仔不出聲,慢慢喝著紅茶。
“什麼時候開始的?你怎麼會有這樣的不正常的想法?我們不是富家子弟,憑我們的長相,憑我們努力工作,找一個女子結婚並非難事。我看阿芬就對你有好感。”阿榮口中說的阿芬,是同門師妹。
智仔沒有直接回答:“記得我們到市郊燕子湖(茵雅湖)的那次野餐嗎?蓮姐唱緬甸歌,我用口琴為她伴奏,得到同事的熱烈掌聲。回到家裏,我感到蓮姐挺可愛的,如果她沒結婚就好了,她年齡大一點我不在乎。”
“你這裏真的出了問題。”阿榮又用右手指指自己的腦袋。他想起緬甸諺語:線放到一起會相攪,鍋放到一起會相碰。
“後來我們同事一起去總統電影院看《江山美人》,蓮姐坐在我旁邊,我輕輕握她的手,她沒拒絕。我知道她也愛我。”
阿榮傻了。
不少人沒有愛情也結婚;有的人原來有點愛才結婚,結婚後平淡的生活把愛消化了,排泄了,餘下的只有永無止境的爭吵……
阿榮看到了一場沒有結果的愛,一個是好友,一個是如大姐般的蓮姐,一個他完全不接受的愛情故事,他不知說什麼。
阿榮希望這只是好友一時的意亂情迷,語無倫次,這事不久會過去。
數月後,蓮姐辭職了,沒說原因。阿榮心裏明白,是受不了閒言閒語。
阿榮相信智仔和蓮姐之間只是一種愛慕,是沒有任何越軌的事,智仔不久也離開洋服店,他倆在星期日喝早茶時偶爾見面。
阿榮在學藝兩年後出師了,自己開了一間洋服店。
又過幾年,阿榮結婚了。智仔來參加婚禮,他還是單身。
這幾年,智仔的父親為兒子相了多門親事,都沒結果。有的女子家長聽到是為智仔提親,就拒絕。智仔的父親知道是因為兒子戀上有夫之妻,又羞于啟齒,常後悔不應讓他去學裁縫。智仔在家是獨子,有一個妹妹,他父親被他的荒唐的愛氣得吐血。
多事多變的六十年代,尤其是緬甸,動盪不斷,華僑紛紛離境到他處謀生。蓮姐一家遷到臺灣,阿榮一家要移居澳門。
在仰光的孟加拉洞國際機場,阿榮與前來送行的智仔認真的交談,阿榮知道智仔沒結婚,也沒有喜歡的女子,因他的心只有一個蓮姐。
“西施情結!西施情結!”阿榮歎氣!
“你有何打算?”
“我在辦理移民臺灣的手續!”智仔的話使阿榮感到意外。
“你老豆已被你氣的吐血。我們是好朋友,我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不要在幻想中生活,你找一個女子結婚。你現在不是愛蓮姐,你是在破壞別人的家庭。你要怎樣才清醒?”阿榮在上飛機前真的想打智仔一頓,把他打醒。
台灣新北市中和區華新街 圖片摘錄網絡
七十年代臺灣中和市華新街,有相當多緬甸歸僑定居在這裏。緬甸風味的飲食店林立,不少招牌上是中、緬兩種文字,是華新街的特色。
阿榮到臺灣旅遊,和智仔在一間緬甸華僑開的茶室,正喝著與緬甸茶室一樣的紅茶,吃著緬式點心。茶室裏也有一批沒有工作,清晨如上班般到茶室喝茶,吃點的,天南地北閒聊的緬甸移民,有華僑,也有緬甸裔。
智仔移民臺灣多年,在一間酒店當侍應。他在中和市有不少朋友,他在緬甸的愛情故事並沒有因移民到臺灣而結束,給朋友加油添醋地傳說,越說越廣。他得到“情聖”的綽號,也有的叫他“情癡”、“情瘋子”,阿榮到臺灣後,才知道他的西施情結還沒結束。
“我真的不明白,你剛到臺灣的時候,要結婚不難,當時臺灣人出國定居限制很多,臺灣女子希望嫁華僑,就有機會再移民到其他國家,你有多好的條件,你真是一個呆子。”
“多年沒見,你怎麼一見面就談這事。我們喝茶。都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離不開這話題”智仔笑笑。他們己是三十六歲的中年男子,阿榮看到智仔的頭髮也像自己一樣,少了,還有一些白髮。
香港 圖片摘錄網絡
智仔的妹妹多年前嫁到香港,後來智仔的父母也移居香港,智仔的父母親早已當沒養過這個兒子。他們不明白兒子的荒誕行為,曾去求神問卜、去找一些江湖術士幫助;有人說智仔時運低,撞斜;有人說他中了“降頭”,南洋諸國的華僑都怕“降頭”,眾說紛紜。智仔的父母親為此事花了不少錢。
“這世上的愛是多種多樣的,愛情有公式嗎?愛情有定律嗎?”智仔語出驚人。
阿榮呆了。
“這麼多年來,我在思考一個問題,愛是一種感受,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有這種感受。阿榮,你已結婚,有沒有愛的感受?”智仔像一個學者在演講。
阿榮一時語塞。
“我喜歡蓮姐,只是一種感受,我等她。”
阿榮不再勸說,他知道智仔已不是心血來潮,更不是一時的意亂情迷,整整十七年,他一如既往,等待,等待,還是等待……
說他西施情結也好,說他情聖、情癡情、情瘋子也罷,他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他活在他的“感受”之中。
澳門 圖片摘錄網絡
榮叔在新口岸一間海鮮餐廳宴請智仔伉儷。
“這個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的愛從開始到現在,只有你能理解。”智仔春風滿面,他邊說邊用筷子夾一條菜心給蓮姐。
蓮姐一雙柔情的眼光感激地望著丈夫,臉上泛起一陣幸福的笑容,榮叔感到蓮姐的皺紋因笑而顯得更多。
在智仔三十七歲時,蓮姐的丈夫癌症病危,兒子、兒媳、小孫子、女兒、女婿等在醫院。
“阿蓮!我知道自己不行了,這麼多年來,你都是個好妻子。有一件事我到死都不明白,第一你不是富家女,第二你生得也不漂亮,第三你是一個老婆乸,為什麼那個傻仔會喜歡你!”蓮姐的丈夫有氣無力的說出心中的感受。
蓮姐眼淚汪汪,沒回答。
“那個傻仔在仰光就想搶我老婆,還一直追到臺灣,這世上的女人死完了嗎?” 蓮姐的丈夫越說越氣,因激動雙手抽搐。
蓮姐的兒子跑出病房通知護士,醫生、護士快步進入病房,為呼吸急喘的病人輸氧,護士讓家屬先離開病房。
第二天,蓮姐的丈夫走了。
半年後,蓮姐不顧一切,到有關部門與智仔正式註冊結婚,沒舉行婚禮,為尋求清靜,他們搬到高雄市,遠離緬甸歸僑聚集的中和市,尤其是不再回華新街。可他們的故事並沒有因此而結束,在華新街的茶室,他們是茶客閒聊的話題之一,而且是續集。
“如果是一個老富婆,可以理解……”
“如果是美女,也還可以理解……”
智仔的“感受愛情”在華新街、在中和市沒有認同者,這世上會有認同者嗎?華新街茶室並沒有因智仔蓮姐的南遷而停止議論。
“智仔,你們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你們的愛情故事是相當另類。”榮叔年輕時就不認同他們之間的愛,年過六十的他,尤其是現在,他已開始接受,也可以理解“如果寫成小說,將是從沒出現過的版本。”
“阿榮!不要拿我這個老太婆來開心。”蓮姐笑著說。
“寫小說?寫我同蓮姐?我們是小說中的人物嗎?阿榮!你是不是這裏有問題?”智仔用右手指指自己的頭。
蓮姐臉上的皺紋泛起幸福光芒,這是女性對被愛的自然反映。年輕的女子會常有這種幸福感,也常泛起幸福光芒,在古稀之年的女性則難得一見,榮叔今天見到了,這故事已到尾聲。
“吃好飯我帶你們去參觀本埠新開的幾間賭場,本埠最大的特色是娛樂場,聽說你們那邊也要開賭場……”榮叔建議。
“等等!”智仔從隨身的旅行袋中取出一本相冊“先看看我們的生活照”邊說邊向榮叔解說,智仔用手指著一張相片“這是我兒子耀華,正在上大學。”
“你有兒子?”榮叔一時口不擇言。
“我不可以有兒子嗎?”智仔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態“你可以生幾個,我生一個總該可以吧?”
“不……”榮叔雙手舉到胸前,手掌朝外不停搖晃。事出突然,榮叔失態。
“智仔在高雄已估計到你會有此反應。”蓮姐微笑著說。
“蓮姐生這個兒子差一點死了。”智仔臉色一下子變得沉重。
“智仔,都過去了。”蓮姐安慰丈夫。
榮叔再一次目瞪口呆。
“我當時是一個特高齡產婦,醫生要我流產。我知道自己瘋狂,孫子都有了,還生什麼孩子。可智仔是獨子,不要說為一個愛我,等我十八年男子生一個兒子,就是為他去死,我都會去,都值得。”蓮姐語驚四座。
“阿榮!跟我兒子講幾句話。”智仔將接通的手機交給榮叔。
“榮叔!你好!我是耀華!爸媽在高雄常說你,說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理解他們的愛,是不是?”
“是!只有我理解!你父母都是我的朋友,他們的愛非常另類,可他們真心相愛。是愛在“心靈上的感受之中” 那一種,我還沒真正弄懂。這種愛在二十世紀絕無僅有,二十一世紀估計也不會再出現……”
智仔和蓮姐注視榮叔與耀華說話的一舉一動,他倆的臉色從緊張到輕鬆,之後呈現微笑,雙目對視,尤如放下一個沉重的包袱。
“我們在澳門會有一個愉快的假期,幾天後我們到香港去祀拜父母,他們已去世多年了……”智仔說。
榮叔點點頭,榮叔腦中又浮現出智仔父親當時痛苦的畫面。
智仔,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男子,一生因愛的另類而遭受非議,長達數十年;蓮姐,洋服西施,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子,卻獲得一個男子一生的垂青,他倆在人生旅途中,譜寫了一篇《西施情結》。
(2021年7月26日於澳門修改。杜撰的小說人物,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作者于珠海圓明新園留影
許均銓,筆名:許斌,伊江客等,中國澳門人。1952年12月31日出生於緬甸仰光市,祖籍廣東台山。著有小說集《澳門許均銓微型小說選》、《一份公証書》、《西蒙的故事》、《浪漫禁區的情愫》、著有散文集《驛站的歲月》、合編著《緬甸佛國之旅》、《歸僑在澳門》;主編《亞細安現代華文文學作品選‧緬甸卷》、《緬華文學作品選》第一期至第六期、《緬華筆會會員詩書畫作品集》、《佛國風光──緬甸風情攝影詩詞書法集》、合主編《緬甸華文文學藝術論文集》、《慶祝中緬建交70週年緬華筆友協會會員詩詞書畫作品集》等。榮獲 第15屆亞細安華文文學獎、澳門文學獎等二十幾個獎。
現任:世界華文微型小說研究會 理事、緬華筆會 理事長、澳門歸僑總會 副理事長、澳門寫作學會 副秘書長、澳門語言學會 監事、澳門語言藝術協會 監事長、印尼國際日報東盟文藝緬甸篇 組稿人、新加坡《新世紀文藝》緬甸篇編輯顧問等。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