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23日 星期一

一个败军之将的殊荣

“在任何一场战斗中,都会有少部分战士为了整体的利益而做牺牲。”1942年3月,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在一次炉边谈话中如是说。正是这样一句话,赋予了二战期间美军最大规模的投降事件、一个败军之将“特殊的荣誉”。

“你要在这里坚守’

1942年3月11日晚,菲律宾科雷希多岛码头,这是一个令人心酸的时刻。麦克阿瑟只带着7公斤重的小箱子走下车,看上去面容憔悴。日本“东京玫瑰”电台正扬言要活捉麦克阿瑟,并在东京帝国广场斩首示众”。

从1937年起,麦克阿瑟就在菲律宾组建陆军,到1941年,菲律宾陆军与驻菲美军合并,他被任命为美国远东军司令部司令。今夜,他却要离开这片土地。临行前,曾经的西点军校校友、担任菲律宾师师长的乔纳森·温莱特少将前来为他送行。

乔纳森·温莱特1883年出生于一个军人世家。他的祖父、父亲以及叔父都曾在美军部队中服役,温莱特一家的军人历史已经有一百多年了。这位参加过一战的老兵,也在1940年被派往菲律宾,成为麦克阿瑟的得力干将,指挥菲律宾师。

此刻,两位西点人握着手,麦克阿瑟嘱咐道:“你要在这里坚守。”“只要我活着,我会一直坚寸巴丹的。"温莱特发誓说。后来的日子里,他无数次想起这个承诺,一个他没能坚守的承诺。

终于,麦克阿瑟登上鱼雷快艇,4天后,他安然无羔地抵达澳大利亚,并发表了著名的声明:“我冲出来了……而且……我一定会回来!”

1942年3月20日,温莱特被罗斯福任命为战时中将,全权行使驻菲律宾美军的指挥权。

对于菲律宾人民而言,麦克阿瑟是个英雄。他们相信,他会回来。对于美国人民而言,同样如此。自日军1941年12月8日发动进攻以来,美军在太平洋战场上连连失利,香港、马来西亚、新加坡、关岛等地先后失陷,惟独菲律宾依然燃烧着顽强抵抗的烽火,新闻界更是把麦克阿瑟捧上了天。

不过,在与日军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中,麦克阿瑟就输得很惨。麦克阿瑟眼下一无空军二无海军,仅有的美菲联军也是装备低劣、缺乏训练、供给有限,无奈之下他只得执行“橙色3号作战计划”:将部队撤退到巴丹半岛,司令部转移到科雷希多岛。

巴丹半岛是一个50公里长、25公里宽的小半岛,科雷希多岛更是个弹丸小岛,面积仅有5平方公里,扼守着马尼拉湾入口。根据战略计划,部队必须在此固守马尼拉湾长达6个月,直至海军救援到来。

麦克阿瑟和温莱特都已看出,这是一份令人沮丧的坐以待毙的计划。考虑到一旦麦克阿瑟成为日军俘虏或牺牲在菲律宾战场,都将会对美国公众及美军士气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因此,罗斯福命令麦克阿瑟转赴澳大利亚,担任新成立的西南太半洋地区盟军司令部总司令。华盛顿还授予他最高军事奖章“荣誉勋章”,进一步塑造“英雄”形象。

值得一提的是,后来担任总统的杜鲁门曾说:“我不明白罗斯福究竟为什么没有命令温莱特回国而让麦克阿瑟成为烈士……如果我们起用温莱特,我们就会拥有一位真正的将军和战士,而不是一个像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这种戏子和大骗子。”然而,历史没有“如果”,有的只是残酷的事实:留在菲律宾的,将成为烈士。

“我们这些战斗在巴丹的人”

1942年1月9日,日军向巴丹半岛发起进攻。双方展开了殊死激烈的山地战、丛林战和阵地战,战局陷入胶着状态。

温莱特在指挥部竭尽全力地指挥留守的美菲联军。他不像麦克阿瑟只离开过一次科雷希多岛,而是经常到巴丹半岛去查看士兵的状况,甚至和他们并肩作战。他不止一次在炮火中死里逃生,就像他从前带领菲律宾师作战那样。在士兵们的眼中,他是独一无二的指挥官,也是“战斗到最后的将军”。

温莱特的下属爱德华·金少将,作为巴丹半岛上的美军最高指挥官,带领7万多人顽强地抵抗着。一名幸存下来的美军士兵汉密尔顿说:“日本的轰炸机对我们狂轰滥炸,那真是一场灾难。"此刻部队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粮食和弹药的极度缺乏,并且伴随着疟疾和痢疾等热带流行病的爆发,多重折磨使部队的战斗力枯竭。

在巴丹半岛上的美国和菲律宾士兵要么投降,要么死亡,别无他选。在经历了4个月的战斗后,金将军独目做出了决定,他带领看7.8万名美菲联军向日军投降,其中美军1.2万名。他事先没有向温莱特请示,因为不想让他承担责任。4月9日,美军阵地上升起了白旗。

这么大规模的缴械投降在美军史上绝对是第一次。但是投降后,更大的噩梦即将来临,等待他们的是一场“死亡行军”。战俘们被分成每300人一组,从巴丹半岛走到奥德内尔战俘营。在这段约100公里的路程中,美国和菲律宾士兵被死神推着前进,饿死、渴死、累死或是被日本人杀死。

出发时的7万多人到最后只剩下约5万人。这就是与南京大屠杀、缅泰铁路事件被并称为二战远东战场的三大屠杀事件的巴丹“死亡行军”。

巴丹守军投降的消息令华盛顿大为震动。当天,罗斯福亲自给温莱特发布新的指令,考虑到弹尽粮绝的实际处境,撤销了之前“决不投降”的命令,授权温莱特可根据实际战况自行做出决定。

“再见了,总统先生”

巴丹陷落后,日军紧接着向美军的最后一道防线科雷希多岛发起最后攻势。超过400架飞机和重炮对小岛实施了狂轰滥炸,最终摧毁了美军的炮兵阵地,炸毁了供水设施,中断了用水供应。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一边是投降的巴丹守军在任人宰杀,另一边则是科雷希多的1.5万名美菲军弹尽粮绝,作战能力丧失殆尽。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温莱特的内心都在挣扎着。他为英勇的士兵们感到骄傲,他们也热爱他、尊敬他、服从他。

5月6日上午,他向部下宣布了最后的决定:“今天,我怀着破碎的心,悲伤地低下头,但不是出于羞愧,我必须安排投降事宜。”罗斯福总统随后收到了来自科雷希多的最后一封电报,内容是:“人的忍耐力是有极限的,这个极限早已过去,仍看不到救援的希望。对我的国家,对我英勇的部队,我认为有责任来结束无意义的流血和牺牲。带着深深的遗憾,以及对部队的骄傲,我将去见日军指挥官。再见了,总统先生。”

麦克阿瑟也收到了温莱特的电报:“从巴丹半岛到科雷希多岛,我已尽最大努力坚守战斗。再见了,将军。”麦克阿瑟感到愤怒和大失所望,他认为温莱特没有履行诺言,没有竭尽全力。

被剥夺的勋章

在随后的3年里,温莱特辗转于战俘营间,从菲律宾到台湾地区,再到中国东北,被剥夺着尊严,孤独地忍受着虐待和屈辱。他并不知道,陆军参谋长马歇尔将军曾于1942年7日30日担议授予他荣誉勋章,表彰他作为最后一个战斗在最前线的将军,但是这个提议在麦克阿瑟的坚决抵制下被收回了。

1944年12月1日,温莱特被秘密转到了中国东北,位于伪四平省西安县的“奉天俘虏收容所”第二分所。这儿成为了日本的盟军高级战俘营,秘密关押着从太平洋战场俘虏的37名高官,其中包括5位中将、5位总督、4位少将和2位首席法官。

战局正在发生转变。1945年8月6日,温莱特记得,那天战俘营里的日本人突然变得疯狂起来,他们见人就打。日本人把战俘们集中到操场上宣布:今天所有人都站在这里,谁要是站歪了,马上拉出来枪毙。原来,这天上午8时15分美国的“小男孩”原子弹在日本广岛爆炸,巨大的火球瞬间摧毁了广岛,近20万人死亡。这其中就有战俘营里日本人的亲属。离胜利的日子似乎不远了。

8月19日清晨,温莱特和所有的军官都被集中在战俘营的一个大房间里。他们排成一行,日本军官对着一个准备好的手稿,用日语大声地读了几分钟,然后他对翻译点点头。翻译说:“根据天皇命令,战争已经友善地结束了……

在3年多的囚禁日子里,温莱特的健康显然受到了严重的损害:金黄色的头发变成了灰白色;由于营养不良,患病得不到及时治疗,肌肉变得萎缩:得了大骨节病,弯曲的手指再也无法伸直。

最痛苦的还是来自精神的折磨,他无法忘记投降的耻辱。3年来,他一直盯着监狱的墙壁考虑着他该如何在军事法庭上为自己辩护,他自问能否在更长的监禁生活中幸存下来。他害怕回国的那一刻,他相信自已因为投降会被视为懦夫和叛徒。

他是二战中军衔最高的美军战俘,也是最老的战俘之一。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战争结束了,温莱特没有立即返回美国。他和投降的英国中将珀西瓦尔一同被安排飞往横滨,麦克阿瑟在那里等待着他们。8月31日晚,麦克阿瑟和近20名盟国军官围坐在饭店餐桌前正准备饱餐一顿由日本人烹制出来的牛排。温莱特走了进来,珀西瓦尔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餐厅内一片惊呼,每一个人都站起身来。

麦克阿瑟走上前去拥抱了这个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归来的人。他后来回忆道:“温莱特面容憔悴而苍老,双眼深陷,身上穿的军服满是褶皱。他拄着拐杖,步履艰难。我拥抱他时,他尽力做出微笑的样子。但当他试图说话时,他的声音哽咽了。3年来,他一直为放弃科雷希多而羞愧。"

两天后就是日本投降仪式。9月2日上午9时在《星条旗永不落》的乐声中,占领军最高统帅麦克阿瑟从“密苏里”号的舰舱中走了出来。按照麦克阿瑟的性格,他会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大步流星地走上签字桌,得意而傲慢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但出人意料的是,他面对所有的人庄严地说:“请温莱特将军和珀西瓦尔将军出列,陪同我签字。”在这样一个举世瞩目的伟大时刻,温莱特和珀西瓦尔肩并肩地站在了麦克阿瑟身后。

麦克阿瑟坐到签字桌前,他拿起第一支钢笔,刚签上了“Doug”(道格),就停住了笔,然后,他转过身来,递给了乔纳森·温莱特将军。接着,他又掏出第二支笔,签上了“Las”(拉斯),送给了珀西瓦尔。

这就是麦克阿瑟送给“战斗到最后”的两位将军的特殊礼物。

9月10日,温莱特终于回家了。机场上,除了温莱特的夫人阿黛尔以外,马歇尔将军也在专程迎接他的到来。在温莱特传记《巴丹英雄》中有这样的记载:“1945年9月10日,星期一,天气炎热,气温高达89华氏度,人们提前三个小时聚集在广场上,等待温莱特回到美国。一位老妇人由于天气炎热,昏倒在纪念广场上,人们要把她送进救护车,她拒绝了,她说我只是想见他一面。美国人民给温莱特冠以民族英雄的称谓。”

就在同一天,他被晋升为上将。温莱特无论是在他的家乡还是在纽约、华盛顿,无一不受到数万人的英雄凯旋般的夹道欢迎。站在敞篷车上的温莱特感受到的除了鲜花、欢呼和掌声之外,更多的是人们对他的真情流露和发自内心的尊敬。温莱特被邀请在华盛顿纪念碑广场发表演讲,足有100多万人聆听他的演说,盛况空前。温莱特动情地说:“当我身陷囹圄的时候,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今天会享受到如此盛大的欢迎仪式,这证明了在我们失败后,你们从来没有放弃恪守你们的承诺,记住巴丹,记住科雷希多。"

接踵而至的殊荣让温莱特始料未及。更让温莱特没有想到的是,随后,他和妻子在华盛顿还受到了杜鲁门总统的亲切接见。杜鲁门对他说:“让我们到外面的玫瑰花园继续谈话。"当温莱特走进花园时,惊讶地发现园里已经站满军人、官员、新闻记者和观众,他们都在等候着他。总统走到麦克风前宣读了嘉奖令,并亲手把象征美国最高荣誉的国会勋章,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也就在5天前,马歇尔将军重新提出了嘉奖建议,总统立刻就批准了。而且这一次,没有人反对。

当然,对投降以及战俘营经历的回忆让温莱特有些难以承受。他一直在自责投降这件事,就像梦魇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后来的日子里,温莱特继续指挥着现役部队,先后被任命为美国东部防区司令和第四军军长,直到1947年退役。他于1953年去世,被葬在了阿灵顿国家公墓。他是少数几个要求让自己埋在环形纪念广场底部的人之一。

直到离开人世,美国人民依然认为温莱特是一位勇敢的将军。1972年,他们为他写了本书。名字叫《巴丹英雄》。曾经的巴丹守军们,虽然投降了,但他们在决定太平洋战争的结果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日军有机会向太平洋地区发起全面进攻时,是巴丹战争拖延了他们的步伐。

麦克阿瑟曾向他们致以颂词:“没有军队能以如此有限的资源获得如此骄人的成就。你们的祖国和人民,将永远铭记你们的事迹和荣誉。”

温莱特去世以后,美国国会修改了相关条例:在无法挽回败局、弹尽粮绝和伤亡率超过60%这三种情况下,任何一个美国士兵都有权向敌人“体面地投降”,因为个人的生命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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