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2日 星期五

孩子是美国人的烦恼

文章首发于公众号:叁里河

作者:星爸爸

孩子是美国人的烦恼

从流行文化的角度看,2018 可以算是个亚裔 “丰收年”。

大银幕上,全亚洲班底的《摘金奇缘》在美国连续数周称霸票房榜;另一部完全由韩裔主演约翰·赵担纲的电影《网络迷踪》也收获了超高口碑;海王最新 IMDB 评分位 7.6,算是给 DC 扳回点面子,顺带让温子仁再次大出风头;Netflix 上韩剧陆剧印剧、亚裔脱口秀和真人秀越来越丰富;漫威的首个中国超级英雄也在准备中;网络上日本动漫表情包占领社交网络……

至少在文娱上,亚裔已经开始站住脚跟,圈自己的地,在非 “白” 即 “黑” 的领域里摆脱向来隐身的状态,出现由亚裔操刀面向亚裔和全体社区的主流作品。

在摘金奇缘里,杨紫琼饰演的婆婆对未来儿媳说了句 “You will never be enough“ ,这句话在中文版里被翻译成 ”你永远高攀不上“,但事实上,我觉得她是在说 ”你是个香蕉人,你永远都不够黄(种人)“。

这部电影在国内的票房和口碑都与美国市场的表现相去甚远,对于大部分国人来说,这是拍给西方人看的东方人电影,多金、封闭、保守都是多年来亚裔身上的标签。摘金对原生亚洲人来说,就像杨紫琼对准儿媳说的那样,not enough。

黄西在不久前的一期深夜脱口秀里讲了个段子:

爸,我今天学了美国历史。哇,这真不错。现在我真替黑人朋友们感到难受。是啊,他们在历史上确实受到很不公平的对待。对啊,我很高兴,我是个白人。

ABC 的身份认同是移民的经典问题。

黄西说他儿子当时是五岁,暂且把这事当成是真的,这名五岁的 “白人小子” 过几年上了初中之后就会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 “白”,高中的他可能又开始疑惑对白人来说不够白对亚裔来说不够黄的 “我” 到底是谁。

即使在彻底接受了自己的香蕉人身份之后,该融入哪个社区、以什么身份自居这种问题也会困扰他,直到他彻底向这种中间态妥协,忍受来自双方的不同程度的种族歧视。

在脸书上,一名加拿大裔的华人女孩发问:还有谁跟我一样在自己的种群内部遭受歧视的吗?

作为第一代移民的她从小被教育当白人更好,不要做一个 “刚下船 (Fresh off the boat)” 的外来人。不过,充分白化的她也发现无法彻底融入白人圈子,“他们总是嘲笑我某个单词的发音,一开始我也跟着笑”,“但现在我长大了,也不想 TMD 去强行融入,但是却发现没有一个东亚或东南亚朋友……等我老了,跟谁去一起喝早茶呢,哈哈”。

她发言的地方是一个叫做微妙亚裔特质 (Subtle Asian Traits )的小组,一个成立短短不过三个多月就吸引到 100 万亚裔加入的脸书社群。

SAT 本来只是九名墨尔本中文语言班的华二代为了交换 “关于隐晦或明显的亚裔特质” 的笑话以及表情包而成立的娱乐小组,比如客人来到家里要换拖鞋、私自拆掉孩子的圣诞礼物、人人都爱喝珍珠奶茶和黄皮肤的都是羽毛球高手等等,其本意是给澳洲的二代们提供一个交友空间。

但几名创始人显然没有预料到,隐藏在笑话和表情包之下的身份焦虑和移民家庭内部两代人的文化冲突是被如此多分散在全世界的年轻亚裔们所共享的。

共鸣带来了扩张。

经过一两个月互相 @ 和转发之后,SAT 小组很快在 2018 年快结束时突破了一百万人,成员包括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亚裔年轻人,美、澳、加、英甚至是香港和新加坡。他们的身份不限于移民后代,还有在本地或者邻国接受纯国际教育的学生(根据观察,这点在东南亚国家尤其常见),以及一些生活在多国籍家庭的年轻人。

这个群体的身份困惑其实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但一直以来都只有个别的案例分析,社交网络的谈论也只限于小圈子,很少像这次亚裔特质小组一样形成一个全球性的现象,并被西方主流媒体争相报道。过去一个多月来,纽约时报、BBC、澳洲 SBS 和国内媒体都对亚裔小组进行了评论。

脸书的跨国界平台和基于熟人关系的分享机制为这个现象提供了渠道,在每一则发言下面都能看见用户点名自己的朋友并附上 “这就是我们”,“快来看” 之类的评论。

有人给最近很火的皮卡丘吃惊表情加了两行眼泪并配上字幕:当我意识到我不是世界唯一一个有这种感觉的人。

文化上的同源叠加相似处境,使很多亚裔在世界各地同龄人的遭遇中产生代入感,通过脸书迅速集结成群。

一个在美国麻州长大的越南裔高中生说自己回越南老家探亲时被当作美国人对待,反之又被当作亚洲人来看,正反都是 outsider。由于当地没有多少亚裔家庭,他很长时间里一直以为只是自己的性格内向而已,直到在 SAT 发帖后才发现大家都有过类似遭遇。

另一个例子里,一个女生说在朋友家过完夜,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正准备刷牙吃早餐,却被白人朋友一顿嘲笑 “居然把刷牙和早餐的顺序弄反”,”我当时尴尬极了,难道只有我们家是这样的吗?”

还有一个用马甲发帖的成员说自己因为身材肥胖而被七个月没见面的家人每天言语虐待,肥胖羞辱 (fat shame) 到心里产生自杀的念头,但又怕自己只是小题大做、过度敏感。

回复里很多人对层主的遭遇表示同情和理解,“我也遭受过 24/7 的言语虐待”,“谁能找出一个不会 fat shame 的亚洲父母?在线等”。当然,也有刺耳的声音指责说,“跟父母所经历的苦比起来这算个屁,你应该从自身找问题,比如开始吃小份的食物、多锻炼”。

年轻人们聚在脸书和 Reddit 上用表情包和网络流行语进行自嘲和反思,亚裔父母们也没有闲着,他们也通过行动、语言和上网发帖的方式来 “反抗” 的。长辈们在网上没有那么强大组织能力,只能是部落式地群居在互联网一隅。

在华裔大妈聚集的北美华人网上,经常看到忧心忡忡的父母提出在青春期子女教育问题上的烦恼,包括但不限于,嫌弃父母、不讲中文、不能融入白人圈/不够融入白人圈等等。

经典育儿帖里经常充满了 “孩子故意不讲中文怎么办”、“该不该让女儿去白人同学家 sleep over” 以及 “太过内向,没有朋友如何解决” 之类的内容,从主题上看就充满了矛盾。甚至连国内家长都逐渐持开放态度的恋爱,也有人选择干预,有个家长就上网求支招,如何让高三的女儿打消和一个男生谈恋爱的念头,“以前成功说服过好几次了,这次看上去有点认真,不好解决”。

论坛上的华人移民与唐人街的华人不一样(其实前者对后者也时常充满了鄙视和优越感),前者以上世纪 90 年代经历过国内高考的知识分子为主,落地选择也集中在东西两岸公立学区资源较好的地区,多年来经营已经形成较为富裕和初具规模的社区。

在美国东西部都会区,都会有几个华人聚集的县城。以旧金山为例,近年来新华人移民已经延伸至旧金山南部及东南部,根据侨报援引的数据,这些地区华人聚集最高的日落区有超过 73.76% 的居民为华裔。

而知识分子确实也与唐人街的 “低端华人” 被迫背井离乡不同,受过教育的他们对自身更有自信,西式教育对他们来说只是为后代拔高的工具而已。他们对西式文化的态度很少存在拥抱一说,只是出于对西方社会纯工具化的应用。

在理想状态下,这代移民希望子女能是一个具有传统中式价值观内核(aka 孝顺听话)和西方思维方式的混合体。多数人心中的模版儿女应该是:孝顺父母、中英文流利、找亚裔对象(如果非要外族的话,白人最好)、上名牌大学、做个医生或者律师。

然而,这个如意算盘往往会在子女的青少年时期被后者以西式教育武装的叛逆打碎。亚裔小组就通过这次大型网络聚会表演了一场的 “无因的反抗”。

而事实上,这群夹在至少两种文化之间的二代并不是失败的产物。比起上一代封闭和保守,他们更加睿智和包容,讨论问题时即有幽默的调侃也能有严肃的交流,并不会像他们的父母一样,不出几楼就变成互相指责和日常鄙视。

这样的家庭矛盾是根植于文化和思维方式的,表面上是父母与子女的冲突,本质上应该是两种不同文化的冲突。子女所代表的既不是父母带来的原生国文化或者其生长在其中的西方文化,而是两者杂交的结晶,他们即是这种矛盾的产物也是造成矛盾的原因。

只不过,在大多数的父母眼里,这些进步可能不等同于保守派思维下的成功。或许在过去,老一辈唐人街移民眼里,会讲流利英语,能上大学并找到一份工作已经是成功,但在新一代移民眼里,这些只不过是父辈已经具备的生存必备技能,而不是结果。

随着我国中产阶级对国际教育日渐升高的兴趣和留学低龄化趋势,此类冲突会越来越常见。

根据中国教育在线援引的数据,过去十年我国留学生的低龄化趋势非常明显,留学已经不再是硕博为主的时代。以美国为例,截止 2016 年在美就读本科阶段的中国留学生人数占总留学生数量的 41.28%。

基础教育阶段的留学生也在上升,2016 年数量为 3.3 万人,在英国和新西兰等热门留学国家,基础教育阶段小留学的数量和增长率都在提升。

如果把国内上国际教育的学生当作留学生储备,这个数量就更加惊人了,在英国教育调研机构 ISC 的统计里,约有 48.9 万名学生在全国各地的国际学校读书。

华裔内部的代际问题只是移民文化下新旧成员矛盾的一个具体表现,通过 SAT 小组的各种吐槽不难发现,任何一个族裔内部都会有这种烦恼。如果把视角再放大一圈,在亚裔内部,这种冲突也随处可见。

在充满吐槽和段子的 SAT 小组里,一些人开始思考严肃的问题。有成员向前辈讨教亚裔种族歧视的起源,而有些大学生也慷慨地把专业书目和阅读材料拿出来分享。关于亚裔之间的鄙视链和生存情况也时常被提起。

“难道亚裔只包括黄皮肤的东亚人吗?”,“有钱亚裔占据主力,那么 ‘丛林亚裔’ 被谁代表呢?”,一些东南亚少数族裔开始对自己在社区内部的遭遇表示不满。

在发展成为百万人大群之后,亚裔特质小组内部出现分化。

给美国人口做种族划分时,公众习以为常的分法是黑人、白人、西班牙裔、印第安裔、亚裔以及其它。但事实上,每个种群内部又有很多分支因为祖籍、宗教信仰和地区来源不同而产生明显的差别。

在这点上亚裔尤甚。

2016 年美国亚裔人口的估算数量为 2100 万人。只看美国最近一次人口普查数据的话,中、印、菲、越和韩国是绝对人数前五的族裔,分别约有 354 万、291 万、265 万、163 万以及 146 万人。

在专门针对亚裔美国人和太平洋岛名的研究机构 AAPI DATA 的官网上,亚裔的粗略分类就有十种,而维基百科上根据国籍来分则至少达到二十多种。

今年早些时候,亚裔脱口秀明星黄阿丽在节目里调侃性地把亚裔分成中日韩代表的优质亚裔(Fancy Asian)和东南亚等国代表的丛林亚裔(Jungle Asian)。

虽然,黄阿丽在节目中其实是拿国家举例,她说优质亚洲亚裔举办奥运会、在好莱坞聚光灯下走秀而丛林亚裔只能以疾病和贫穷出名。但这个颇具视觉效果的比喻很快在美国亚裔中产生回应,一个女生在博客上说 “很真实…虽然很伤人…在找到更好的词之前,我还是要大声把它说出来”。

当华裔大妈们在湾区或者休斯敦的学区房里上网吐槽青春期女儿的糟心事时,另外一些人则羡慕优质亚裔们能幸福地举家搬迁到美国,在喜欢的学校和上班地点附近 “因为方便且买得起” 而安家落户。

长期以来被过度概括的亚裔,通常只在公众前留下黑头发、黄皮肤、勤奋好学、家境优越的印象,但实际上亚裔内部高度分化的结构以及横跨社会各阶层的现状要比这两个标签复杂的多。

根据 AAPI 在 2013 年数据基础上做得统计,亚裔内部部分族裔,尤其是东南亚裔的贫困比例要远高于 11.3% 国家平均线。苗裔的贫困率高达 27.4%,柬埔寨裔为 18.2%,越南裔 13% 而最低的老挝裔也有 12.2%。

NGO 组织亚裔美国人联合会去年的报告则显示,纽约超过四分之一的亚裔生活在贫困线以下。长久以来,对于 “优质亚裔” 的过度关注反而已经影响到内部弱势群体的整体生存状况。

一名生活在明尼苏达的苗裔艺术家 May Lee-Yang 在接受 Angry Asian Man 博客采访时就表示,苗裔的首要诉求是让亚裔同胞们知道:“我们确实存在”。其实,根据 2010 美国人口普查数据,苗裔在亚裔内部数量是排在前十的,但同时正如上面的统计,贫困率也是最高的。

细分族裔被代表、其声音被忽视的现象也同样被映射到网上社区,SAT 群组内的讨论被人数占多的优质亚裔占据,随着人数膨胀,本就不成比例的曝光量也被放大。

“我们菲律宾人即使在这个亚洲人为主的社群里参与讨论也会感到有点自卑”,一名 SAT 成员说。

这促使了更多的细分小组开始出现,比如以印度裔为主的 Subtle Curry Traits,偏向于社会正义和种族问题讨论的 Decolonized Subtle Asian Traits ,还有以感情生活为主的 Subtle Asian Leftover 小组等等。

这些小组的出现本身就证明了一件事:不同文化在交流碰撞时会不断产生化学反应,生成新的产物。从横向上看,这是目前移民社区里正在发生的事;从纵向上看,这是在移民历史上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在华人论坛的一次关于出国是不是划算的讨论里,有一个 id 大概是这么评价的:我们这一代人(1990s)在同时代里是条件最好的,然而很多人放弃一切来到美国之后需要从零开始。本来打算给子女一个更高的起点,却发现西方文化be yourself 的价值观让子女失去了所谓 “进取心”,上一般的大学和外国人结婚,最后归于“平庸”,到老了想回国却发现已经在家乡买不起房了。

这个平庸不仅仅是指工作和生活上的平庸,在保守的中国父母面前,接受 LGBT 文化、纹身早恋、上不了名校甚至跳出有限的几个选项走不同的职业路线都是不符合父母所付出的高昂代价的 “平庸”。

很多国内家庭在考虑出国时通常只会考虑 “一代” 的问题,即:经济上是否能够承担;目的地生活条件是否有大幅改善;孩子教育是不是更好。其中关于第三点的评判条件通常只停留在 “应试教育是不好的” 上,如果算一笔账是比较划算的,那么就选择移民。

二代在移民后不同文化下的成长和家长对情况掌控的无力往往被忽视了,毕竟这是几年后才会面对的问题,相对于经济成本、环境因素等条件也是更加抽象的问题。

美澳加英这种备受国内中产喜爱的移民和留学目的地,同时也是各种移民文化时刻发生反应的熔炉,关于成功的路径和标准评定比国内具有更多选择而且实时发生着变化。

留学、移民这两笔帐,不是用计算器按一下就能出来的,也不是中介用几十分钟能咨询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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