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月17日 星期二

顾问·逸舟谈 | 守住开放合作这块压舱石,东亚未来就不会被带偏

回望5月,俄乌冲突尚未出现结束的迹象,北约继续东扩却已成明显的趋势,芬兰和瑞典一改中立姿态,正在申请加入北约。北约究竟要东扩到什么地步?是不是连东亚都在它的目标范畴之内?

美国总统拜登亚洲行不仅到了韩国和日本,美日印澳在东京也举行了四边峰会,在此之前,他还召集东南亚8国首脑,推销欲将中国排除在外的“印太经济框架”。美国想在东亚重塑影响力并且借此对华筑起“小院高墙”的目的昭然若揭。“重塑中国周围战略环境”,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在后来的对华政策演讲中如是说。在美国排他主义的搅动下,中国需要做些什么,才能避免东亚的未来被带偏?

《顾问》本期访谈嘉宾: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 中国国际关系学会副会长 王逸舟

顾问·逸舟谈 | 守住开放合作这块压舱石,东亚未来就不会被带偏

创造性紧张 | 神奇的巨变

Q顾问:这两天有很多故事,拜登刚结束亚洲行,中国外长就去往南太平洋地区,举行中国和南太岛国外长的首次会晤。用大东亚的概念去衡量,拜登的亚洲行、美日印澳四边机制、中国外长南太行,都可以被认为是大国在东亚推动的区域合作,问题是,这种各有所属的区域合作是否带有大国博弈的色彩,而我们是不是正在被这种竞争和角力带节奏?

A王逸舟:这种态势实际上是东亚地区合作和稳定发展的最新一幕,它并非独幕剧。东亚地区最近这半个世纪的历史,可以说是当代世界史上发展最快速又最生动的一慕舞台剧,它经过了很多不同的阶段。前些年,我参加了一个国际课题,我们来自东亚、欧洲、北美的学者聚在一块儿,历时5年,研究东亚格局的演变,有一个重要的发现。二战结束以后的30年(从上世纪40年代中后期到70年代后期),东亚地区一直是全球范围内战火最多的地区,包括中国的解放战争、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法国入侵、美国入侵、东南亚的游击队跟政府军之间的暴动和反暴乱,以及各种政变。那时的世界,中东反而不是热点,拉美虽然也有一些游击战争,但其影响和声势也远远没有东亚来得猛烈。美国以战后胜利者和霸主的姿态重新控制日本,扶植南朝鲜的政权,在菲律宾和泰国等地建立了很多新的军事基地,这个地区也成了两极对抗非常严重的地区。

但是,神奇之处在于从80年代以后,这个地区就再也没有大的冲突,伤亡人数也直线下降,与此同时,它成了全球经济的新亮点,世界经济发展的一个增长极。七八十年代以后,东亚地区先是“四小龙”(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四小虎”(泰国、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然后是中国的迅速崛起,东亚成为全球经济最有活力的地区。新世纪以来,它仍是全球经济三大板块之一。虽然跟西欧、北美的板块相比,它还没有那么成熟,在制度化水平上也还有所欠缺,但是,它的发展速度最快,区域的凝聚力也最强。

Q顾问:为什么会有这种神奇的巨变?

A王逸舟: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的角色转变——撇开传统的意识形态、社会制度的差别,跟周边几乎所有国家建交,发展关系。在此前提下,东亚的区域合作从无到有,由少到多,由简单到复杂,构成了地区发展的稳定锚、加力器。

东亚地区确实有一些局部的紧张,短时间的口角,小规模的外交争执,但是能保持斗而不破,没有出现大规模的伤亡,很少有大规模的政变、游击战争和内战,反而出现了新的生机和活力,出现了更大的贸易占比,人均收入也普遍上行,这种现象就被称作创造性紧张。

Q顾问:经贸合作在其中功不可没。但是,东亚的经贸合作有什么特点,为什么能给地区的紧张局势赋予创造性?

A王逸舟:东亚地区各种不同层次的合作令人眼花缭乱,在全球范围内最多、最灵活。比如东盟的前身是五六个国家的政治军事同盟,现在成了很有前景的10国经济共同体;中国跟东盟自新世纪以来建立了自贸协定,中国人因此能吃到来自东盟的水果,中国的日用品也变成东盟国家日用品的主要来源,中国超过欧洲成为东盟第一大经济伙伴;东盟和中日韩的“10+3”合作最近这些年也是世界经济中一个热门话语,除了领导人的定期会晤,还有部长会议、专家会议、功能性的专题合作。除此之外,还有东亚峰会、APEC峰会、东盟地区论坛、香格里拉论坛,还有大湄公河流域的次区域合作等等。

东亚地区合作有一个特点有很多灵活的次区域增长三角。最早是新加坡在80年代后期、90年代初期倡议,围绕新加坡、马来西亚的柔佛州、印尼的廖内省,构建“新柔廖”增长三角,利用新加坡的技术和资金,带动柔佛和廖内的岛屿开发。此后,类似的增长三角在东亚出现了很多,它不一定是以国家为单位的,比如澜湄机制,它的主体就是云南、广西的涉边地区;图们江合作更多就是中国东北的相关省份与朝鲜、俄罗斯远东地区与蒙古周边的区域;中国的博鳌、台湾岛与印尼的巴厘岛、泰国的清迈建立了岛礁合作倡议。最大、最有全球影响的当然是中日韩大三角,三国的GDP占全球1/4左右,尤其是最近这些年,三国围绕货币稳定、金融安全有很多磋商机制,即便有域外大国牵制,三国在财政金融领域依然能够推动合作,防止系统性紊乱。

去年到今年,最大的收获就是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的正式生效。在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很多中小企业通过RCEP获得关税减免,加快了物流的速度。这些合作机制看上去是涓涓细流,实际上汇成了一股强大的洪流,带来了强大的外溢效果,使得安全风险下降,使得原有的政治分歧、军事对峙也受到了抑制。过去,没有经济上的联系,没有人财物产供销的链条,国与国之间很容易打架,而现在,有诸多区域机制,有诸多利益考量,牵一发而动全身,打架也就没那么容易,这也是我始终对东亚地区的稳定保持信心的原因。

“马赛克”之谜 | 开放的地区主义

Q顾问:换句话说,这个地区发动战争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但是因为经济利益的相互渗透,安全上的风险也就被降低了,军事和外交部门在做出决策的时候不得不变得更加谨慎,它要考虑本国民众的经济福利,有些地方还要考虑选民的选票,那些好战的力量因此受到抑制。

A王逸舟:是的,用一个专有名词来概括,那就是开放的地区主义。跟欧洲不一样,东亚的地区主义不是建立在相同的文化、制度和执政理念上。美国著名东亚学者斯卡拉皮诺认为,东亚地区是全球独一无二的马赛克。马赛克色彩斑斓,它虽然融为一体,但是,每一块色彩都保持着各自的特点,甚至连材质都不同。小到东盟,大到整个东亚合作,都有这个特点。以东盟为例,东盟并不是铁板一块,过去,东盟内部打得很厉害,像越南老挝这些都是社会主义国家,而像新加坡、泰国这些都是美国的铁杆盟友,过去完全是鸡犬之声相闻,但是老死不相往来,而现在,东亚地区这种马赛克的特点就使它无形之中变成一个整体。相比较而言,欧洲的整个区域架构就呈现出单质和同质,虽然德法跟英国之间、中东欧跟西欧之间也有差别,但是大同小异,你很难用“马赛克”去形容它。斯卡拉皮诺说,东亚是一个让他觉得很迷人又很困惑的“马赛克”。过往的半个世纪,东亚地区有麻烦,有纠葛,但是斗而不破,没有国家间直接的军事硝烟,与此同时,它还成为全球越来越活跃的增长源。

Q顾问:为什么东亚“马赛克”熠熠生辉?如何解释那些看似紧张却又能保持韧性的不解之谜?

A王逸舟:斯卡拉皮诺教授所说的“马赛克”,用我们中国人习惯的说法,也可以被理解成“七彩的孔雀”。孔雀也有斑斓迷人的色彩,而且开不开屏并没有定律,也因此给人想象,给人惊奇。

以传统的地区合作而言,欧洲有所谓的核心领导国或者双发动机”北约有盟东亚地区并没有特定的领导国。东盟成员国中,大到像印尼这样三四亿人口,小到像新加坡那样几百万人口,但是,很难说谁是领导,谁不是领导,东盟本身更愿意作为平衡机制。东亚各国的发展水平差距也很大,日本、韩国的人均国民收入三四万美元,是老挝、柬埔寨的几十倍甚至百倍,但是,它们都能有效地融入机制,从政府到民众也都能自然而然地接受自己国家的多重身份,比如一个老挝人,他会说,老挝不仅是东盟的成员,同时也是湄公河流域合作的伙伴。这种类似马赛克或者孔雀的魅力就是过往半个世纪的东亚奇迹之源,让我们在紧张之中看到了创造性。

事在人为 | 十字路口的竞赛

Q顾问:这种“马赛克”式的奇迹今天是不是仍有生命力?回到开篇的疑问,大国博弈会不会让东亚原有的区域合作变味?随着以美国为代表的排他主义的介入,东亚的区域主义会不会从开放走向狭隘?当区域合作这块基石失去光泽,战后三十年的东亚乱局会不会重现?

A王逸舟:东亚发展的前途处在十字路口凝聚力和共识正在同破坏性的力量展开竞赛,谁得更快,就能产生更大的导向。我们如果掉以轻心,就会被后者超越。我们如果不重视安全的管控,不重视外交的智慧,就有可能会部分显现曾经有过的战乱。现在,这个地区还比较幸运,没有俄乌冲突,没有中东难民,也没有西非恐怖主义,但是,我们不得不居安思危,在总结经验、反思教训中趋利避害,摸索前行。而摸索前行的一个重点就是坚持开放的地区主义。中国思想家费孝通先生曾说,不管有什么样的制度差异,不管有什么样的域外势力干涉,我们要往好处努力,坚持各美其美、美人之美。

很多事情取决于人的态度,后果往往就出自人为的设定和想象。有些地方从“上帝的视角”看去本来可以避免战争,但是,假如被对抗的预设主导,就会螺旋式地走向恶性的结果。反过来说,有些地方在外人看来紧张到有可能崩盘,但是,如果聪明的决策者努力降低热度,就会用区域的合作抵消冲突的可能。经济的相互依存会对破坏性因素进行有效的抑制,降低对抗的能量,最终把危机控制在萌芽的状态。

当我们看最近的俄乌冲突以及世界上的一些危机,会不禁感叹,那些悲剧实际上就是人为的结果,本来完全可以不突破临界点,却被鬼使神差地引爆了。乌克兰4000万人口,三分之一无家可归,甚至沦为难民,这是多么糟糕的政治!如果决策层有外交智慧,用心管控,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它不是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人间的事情往往跟人的情绪、人的智慧、人的安排有关系。东亚人被普遍认为勤劳务实,愿意埋头做事。现在就要引导大家多往务实的方面去看,尽最大可能把我们同相关国家的经济合作贸易谈判区域次区域的增长三角扎扎实实地一步一步往前推进是去制造大战将至的感觉。渲染对抗只会促使大家增加军备,增加狭隘的小多边的拉帮结派。如果我们听之任之,有朝一日,这种离心力就会超过凝聚力和同心力,消极的因素也会被不断放大,终至引爆。

Q顾问: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破坏性的力量不请自来,我们作为本地区的大国,如何应对?

A王逸舟:就中国而言,我们在看待开放的地区主义的时候,一定要懂得,这种开放的地区主义不只是对外的,应当说,多边主义的有效性与我们自身的改革动力是正相关的。换言之,国内的改革做得越好,外溢的效应也就会更强烈。内外两个大循环不是互不相接的两个圆,它实际上是绕在一起的,重合度很高。当我们把国内的行业垄断消除,把国内各个地区的隔断消除,把产供销人财物的建设推向更高品质,我们对外接触其他国家的触角也就会变得更加柔和,更加可亲可爱,易于被人接受。

东亚地区的合作也在提升要求,更加重视技术含量、创新的增量、服务的水平、制度透明化的水平、对环境友好的水平,这些都在倒逼我们自身的经济业态吸收最新的进展。中国在倡导开放的地区主义的过程中,一定要身先士卒。打铁还需自身硬,把我们自己的事情办好,才是我们跟别人展开合作的前提。

如果说当年的入世逼迫我们加快国内改革,消除计划经济留下来的尾巴,终于一步步崛起为新兴大国,那么今天,面对全球化停摆和疫情的困难,我们同样要有勇气,打碎那些“坛坛罐罐”,要有创新的智慧,通过改造自身来影响世界。面对美国的打压和封锁,我们努力的重点不在于对抗反封锁而是要更加积极参与到区域的合作中,去发挥建设性创造性的作用。只要有开放式的地区主义这块压舱石在,东亚的未来就不会陷入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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