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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口龙介《夜以继日》:这条河真脏,但是很好看

娴静得稍显木讷的女主角泉谷朝子,在大阪老家的摄影展上,偶遇如鬼魅般飘忽不定、游手好闲的鸟居麦。初次见面,麦便径直吻上朝子的嘴唇。以如此不可思议的基调,两人迅速坠入爱河。

闲适淳朴的关西大阪,有他们的共同好友冈崎伸行和岛春代,冈崎是麦的房东,单纯善良,是个人们常说的妈宝男;坦率直言的岛春代,一个劲地指出碳水化物感很强的麦很不靠谱,并以此提醒朝子。镜头一转,两人骑摩托发生意外,好在没有大碍。

朝子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对麦可能带来的危险世界不以为然。惊险地从事故中死里逃生,两人居然泰然自若地笑出声,旁若无人般当街拥吻。在院子里晾衣服,也能卿卿我我地大秀恩爱,令没有恋爱经验的冈崎看得牙痒痒。

麦是个神出鬼没、行事怪异的男子,时常会冷不丁失踪一段时间,让周围人都见怪不怪。可是朝子对这点很苦恼,没准这正是他吸引朝子的神秘特质。果然,某天声称出门买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两年后,在东京一家咖啡厅打工的朝子,意外遇见和麦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子丸子亮平,对他既好奇又忌惮。朝子忽冷忽热、神经兮兮的态度,起先让亮平感到莫名其妙,逐渐转变为迷恋她的源由。毕竟,有趣又神秘的漂亮女孩,没有男人不动心。

经历了些波折,两人在311大地震前后确立恋爱关系,抑或说,面对恐怖的自然灾害,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的朝子,下意识做出情感代偿。与此同时,亮平的同事串桥耕介与朝子的室友铃木真矢,也因为他们而结识。

经过平淡而幸福的五年,相敬如宾、恩爱如初的两人,周末会到东北地区做义工,简直羡煞旁人。另一边,串桥和真矢已经结婚,真矢即将临盆。当亮平提出求婚,两人准备搬回大阪之际。摇身一变成为电影明星的麦突然出现在朝子面前。

配合着幽灵般的走路姿势,麦带牵走恍惚的朝子,留下横眉怒目的亮平。车在黑夜里驶向麦的老家北海道,开到东北地区的海边,朝子如梦方醒般提出回到亮平身边。她向之前做义工时认识的大叔求助,不顾大叔的劝阻返回大阪。

就这样,为挽回亮平,两人在雨中的堤岸上演了一幕经典的“日剧跑”。亮平给她开门,貌似原谅了她,脱口而出“我肯定一辈子也无法信任你了”。在两人以若有所思的疲惫神情望着奔涌向前的河川(观众)的画面中,故事落下帷幕。

凝情之场

滨口擅长在电影中营造凝情的场,通过每场戏的精巧编排,出色地带领观众沉浸其中。突然抛出某个东西,制造意外或者巧合,让身处场里的各位(演员和观众),不知不觉间参与事件。

譬如,朝子室友真矢看出亮平的囧样,邀请他来自己家。为避免尴尬,请他再叫一位朋友。亮平带来了同事串桥。放弃了演员梦想的串桥,阴差阳错地与舞台剧演员真矢相遇。于是,在两位女孩的家里,众人上演了一场产生冲突、巧妙化解的好戏。

看完真矢的表演,串桥觉得她当演员纯粹出于虚荣心,起身准备回家。剑拔弩张之际,朝子和亮平纷纷用机智的言语打圆场。串桥吐露真相:原来,貌似咄咄逼人的他,只是想起曾经当演员的梦想,心有不甘才挖苦真矢。尴尬就在互相剖白之际化解。隔着一堵墙的观众,想必也会心一笑。

工作不顺心的亮平,独自倚着天台栏杆抽烟。平时,他更期待的是,看见恰好在喂猫的朝子。可是那天突然下雨,凭借往上看雨这个动作,朝子看到亮平。两人对视了一会,爱情之雨悄然滴进心田。

优秀的电影,离不开扎实紧凑的剧作,在游刃有余的叙事中,充分激活观众的联想。生活没有那么多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日本电影最吸引人之处,在于那些引而不发的细节、埋藏在琐碎生活中的余味。

初次见面,亮平以为她说自己长得像バク(日语:貘与麦的发音相同),回家后还特意查找貘的图片。亮平早就估摸到朝子把自己错认成别人。后来经人提醒,见到麦的照片后,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然而,他居然就这么吞下去,不得不说他真是能忍啊。

向朝子表白时,亮平自顾自地说上一大通,说你是不是把我错认成谁了,还说自己既不坏,也不可怕。真是笨拙的男人。恋爱后朝子突然提出分手,辞去了咖啡店的工作,企图从他的世界中消失。311地震那天,两人在混乱的街头偶遇。朝子以迈着麦的脚步,奔向亮平。

五年后,亮平的项目也小有成就,两人对着摄影机,看向电视(观众)。导演试图打破第三堵墙的尝试,以期达到沟通效果。朝子对亮平,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习惯。


都市写照

貌合神离的都市男女,仿佛都沉醉在各自的世界而无法自拔。气场接近的朝子和麦,相爱顺理成章。在这个人人只关心自己的自恋时代。一旦从别人身上照见自己,难免会被吸引。朝子如此,麦也如此,他们之间诡异的相爱,简直是一体两面的自恋。

影片中以麦的视角的后移镜头,象征着爱人的离去。这倒是符合麦幽灵般的特征。注意到,片头回忆部分结束后,出现女主全片唯一的独白:麦离去后就没再回来。

我们不禁回想,片头开始,两人邂逅时的升格镜头,诡异配乐,氤氲舞厅,夏夜烟花,大家在冈崎家的欢聚...充斥着回忆的美好和轻盈。

除了上述提到的后移镜头、奔向恋人的脚步。片中好几处都使用到了重复的运镜,面对不同的场景。

延续《天国还很遥远》(上图)的镜头,滨口擅长三人并排而坐的室内对话戏,营造轻松的气氛。

滨口是位博采众佳的导演,师承黑泽清,为他的影片增添几分诡谲的魅力。工整的正反打镜头,足见小津等大师对后世的影响。

朝子总是位于景深处,显得与众人疏离。很贴近她本人的性格。

重复好几次的俯瞰镜头,车辆行驶在蜿蜒向前的公路。


黄粱一梦

来到温情的东北乡村,滨口解释,其实是出于东京人的赎罪心理。全世界的人,只关注东京,不会关心受灾的东北地区。

正如,大伙儿只会关心受灾的上海,不会关心同样被封的吉林。警惕从众的善良。

吃得饱饱的,还拿那么多回来。象征着大城市对乡村的掠夺。

东京,这座现代巨兽,让无数人不自觉地沉沦。每个人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不止东京,其他都市也是如此。

看似幸福平静的生活,又被麦适时打破。麦的巨幅广告,突兀地出现在生活中。时隔多年,朝子还是一眼认出麦,吓得惊慌失措。这哥们就是游走在现实和虚拟之间的幽灵嘛。

好电影,就是要同时讲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故事。诚然,久别重逢,才是打开友谊的最好方式。看到岛春代嫁了新加坡人,过上了富足而安逸的日子,而善良的冈崎,却瘫痪在床,乐观豁达的母亲容子服侍他。好友们一个个离朝子远去。

滨口在这里还是感叹了一把时光无情,大家再也回不去那些岁月了。这是部关于人生的电影。荣子阿姨,讲起年轻时的往事,又是典型的滨口调度,借着下雨收衣服的契机,她悄悄讲起年轻时出轨的往事。

有些人就是喜欢突然消失。朝子和麦的决绝性格,像鱼儿一样隐没在茫茫人海,简直是当代社会心理的写照。

车内戏,滨口最喜欢的场景:出租车里,亮平的脸躲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车里,麦和朝子的面孔影影绰绰。她说:之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像一场很长的梦。

麦的不告而别,在朝子心里留下心结。此次跟去,算是解开心结。梦醒了,她彻底告别麦,沿着海岸行走。

看到朝子回来,亮平用颤抖的语气数落朝子,抑制不住愤怒。两人在田埂路上奔跑,亮平在上,朝子在下。意味着两人地位的不平等。

当然是选择原谅她啊。开门递猫的动作,表示亮平的谅解。本片最后一次对话,两人对着雨后奔涌的河川。


结语

两位(三位)主演自不必说,每位配角都特别出彩,性格丰满。

没有表演经验的唐田英里佳,演技暂且不论。这位温吞性格的女孩,沉着却极强的目的性,像是替她量身打造。她的长相也无可挑剔,属于非常有味道那一挂。至于戏外的绯闻,只能感叹,滨口看人真准啊!她简直为这角色而生。

至于男主角东出昌大,滨口称,用同一个演员演同一个角色,是经济的方法,也是大胆的尝试。

片尾,两人面对奔涌的河水,那番类似自言自语的问答。

亮平说:汚い川やな。(这条河真脏)

朝子自顾自地答道:でも綺麗。(但是很好看)

朝子喜欢的摄影师牛肠茂雄,拍的那张双胞胎女孩合照,恰好跟片尾两人的画面互文。

孤独的人,才能听清内心的声音。片子每个人都很孤独,不是吗?正是因为孤独的人生,才需要这种奇遇,爱情也好,生命也好,不都是稍纵即逝的瞬间吗。关键在于,如何抓住观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