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仿古瓷中孤独专研的侠客——李云
李云出生于景德镇,自幼爱好绘画,高中毕业以后,进入科委旗下民间特种艺术研究所,跟老艺人学习陶瓷绘画。八十年代末期,创建了自己的工作室,主攻瓷雕艺术。九十年代初,转入仿古瓷的颜色釉制作与复制,至今三十余年,在生产的过程中,恢复了许多失传的品种与技艺,他为更多人呈现了极致景德镇陶瓷工艺的仿古瓷。
采访 | 小雅
撰文 | 小雅
供图 | 李云
在外行眼中,景德镇的仿古圈有几分神秘。樊家井是景德镇的仿古瓷销售地,但普通人在樊家井,常见到的是中低端的仿古瓷,而那些个高手都是神龙不见影,散布在景德镇的各个角落里。他们不挂招牌,不营业,没有熟人带路,根本不知道去哪找。
但事实上,进入圈子后你又发现仿古圈并不大,里面的人都是凭技术和口碑在圈里立足。所谓技术,是因为模拟模拟古器物或者古艺术品,是一种高难度的技术活。仿古瓷的那些真正的高手,也必定是民间古陶瓷研究专家。
而口碑,则是因为仿古圈有仿古圈的规矩,中国历史上,瓷器制作从古至今都有后代仿制前代。老祖宗早已把规矩定好,做仿古就是追求极致工艺,这些人并不造假,他们会告诉买方这是自己做的。至于之后的流向,他们也不多过问。并且因为他们做的是价值非常高的艺术品,买家并不希望过多曝光,于是他们一件作品尽量少做,并且远离是非之地,不挂招牌营业。
李云在仿古圈很有声望,因为技术,口碑他都有。他为人低调和善,常是穿一件黑色T恤,他技术精湛,对清三代瓷器尤为熟悉,除了巧夺天工的雕刻瓷,他擅长各种单色釉瓷,其中以茶叶末釉最为出色。
圈子里大家不论年龄辈分,都喜欢喊他“二哥”,二哥一出现,常是有邀酒的,主动请客买单的,他礼貌回应,也不过多花时间社交,饭桌上不聊技术不做比较,就是单纯的找点好吃的,李云是个吃客,说到吃的时候话忽然就多了起来。
在李云的眼中,做仿古瓷其实没有那些玄乎,它就像是在江湖修炼武功,一级一级往上练,要看很多的书,要走很多的路,做很多的尝试,比的是悟性和勤奋。当他最后重现了那些江湖消失的精湛工艺,就会很兴奋。
也就是这股兴奋劲,支撑了他一人走过漫长的岁月。
出了家门,凡事靠自己
李云年轻的时候喜欢画画。1984年他高中毕业,来到父亲所在的塑料厂工作,但年轻的他看到工厂的大机器就觉得心烦,当时,家中伯父正好是从事和陶瓷相关的工作。于是,离开工厂后,他在伯父的介绍下进入了科委民间艺术特种研究所。
当时的研究所聚集了五六十个退休后没有去处的陶瓷老艺人,他们都身怀绝技。李云在这拜师学艺,跟随老艺人学习陶瓷绘画,如青花,粉彩。但他觉得画粉彩太单一了,每天都只是对着固定的传统图样来画画,这并不能满足他。
在研究所里,这些老艺人都专攻在自己的那个领域,他们有做造型的,有做雕刻的……于是他一边绘画,一边向老艺人请教。当时因为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所以学习氛围很好,老艺人知无不言,他也很快掌握了雕刻等其他的陶瓷工艺。
经过两年的训练学习,1989年他离开了这。
在景德镇,很多人都是吃瓷器这碗饭的,“谁家还不用瓷器碗”,当时他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入行,觉得可以以此谋生。早期的时候他帮别人画瓷画,做一些素瓷雕刻,因为这些基本一个人关上门就能操作,做完了就有人要。
但在做素瓷的过程中,他发现雕刻可以做得非常细,但却找不到合理的颜色来装饰,如果釉弄得不好,就会盖住很多雕刻细节。可早年的景德镇并不像现在一样开放,能够方便地买到各色颜色釉。当时颜色釉的配方掌握在少部分技术人员和传承的家族手里,如若没有人脉很难拿到。
他尝试过找人买一些现成的颜色釉。但发现即便是技术员把现成配好的釉给他,他烧出来的瓷器仍然是毁的,因为不懂上釉该上厚薄,不知道烧成温度,不知道窑内气氛,操作的时候是否要保温。
李云做事不喜欢依赖别人,基于这样的情况,他就开始进入颜色釉的专研领域。当时颜色釉领域的研究还是一大片空白。他从最早的透明釉开始,然后去了解红釉,青釉,蓝釉……了解多了,他就觉得传统颜色釉博大精深。
“我刚开始也有那种雄心壮志,比如要把霁红烧到最好。”
不断地论证,求证,验证的过程既煎熬,又富有挑战,这时他的心态逐渐变了,从想要靠这安身立命,变成真的热爱。
机缘巧合之下,他也认识了自己人生中的贵人陈叶霖,当时他从陶院辞职下海,经营一家民间特艺陶瓷公司,是最早意义上的一批企业家。他欣赏李云的才华,正好他在樊家井有买下一个瓷厂的厂房,用来做仓库。其中,有一栋作坊他拿来给李云用,让他来做仿古瓷。
如果赚了钱,就两人分,如果没赚到就算了。基于这样的契机,李云来到樊家井,在他的那栋作坊挂了一块古陶瓷研究所的招牌,开始研究。
1989到1999年,是李云飞速成长的十年,也是樊家井迅速变化的时刻。他刚到樊家井樊家井还是一个“以种植蔬菜为主,并以豆腐的制作而著称于景德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东南亚为代表的地区掀起了一股“仿古热潮”,许多仿古瓷购买者慕名而来,甚至有从香港,新加坡来的购买者。
当时的改制浪潮和买方市场的刺激,使樊家井村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批的人来到樊家井开陶瓷作坊,仿古瓷在距其北部约一公里的人民广场集中销售。
有一些买家找到李云,拿着实物,残缺的过来,让李云烧一件和曾经一样的,这也刺激了他不断去学习。李云身上有那股研究和探索的劲,他愿意花时间,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这些年来,我最多练出来的就是什么都自己来,我找人配釉,配出来的并不是我要的,所以干脆自己来,长久来我都一个人,我不喜欢依靠外界的力量,从家里出来就靠自己,白手起家。”
仿古是门高深的技术活
做仿古瓷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技术活?行业里有人打比方,说做仿古瓷的人他的刻苦钻研的程度,不亚于老一辈科学家研究原子弹。
每一种釉色的传承,经历了多次毁灭性的断代。
像明代永宣时期,其技术愈加纯熟,无论是生产数量、成功率、烧造质量等,都达到了前朝所无的新高度,被明人称为“鲜红”釉、醉红釉或宝石红,色调极淳厚,一时为奇珍。但由于高温铜红釉瓷烧造技术难度较大,且对原材料的要求较高,明中期之后便基本废烧了
到了清代康熙时期,景德镇窑业繁盛,高温红釉瓷器的烧造经过艰难的探索,终于重新烧造成功,并尤以“豇豆红”瓷器最为出色。
传统颜色釉每个历史时期都有一个当时最好的颜色釉。仿古瓷人都是依照那个时代的巅峰代表颜色釉,代表器型去仿制。而在仿制的过程中,很多没有现成的配方,在反复试制过程中,由于配方中各种原料比例、烧成气氛、火度及窑位等方面的差异,都会影响色釉呈色。
但这个经验即便写出来,操作的时候,真正的路还需要再走一遍。李云做的事,就是走这些历史上最难的路。
那时候他没结婚,不怕累,一天到晚都扑在里面。
李云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想要做好仿古瓷,就要对古代东西有透彻的了解,要去琢磨它的釉色,造型,纹理,它可能是怎么样烧成的。如果可能尽可能去博物馆等地方观察实物。
进入前期的准备,他会尽可能多的去搜集资料。原来历史文献很好找,他会经常去新华书店买书,书店里关于古陶陶瓷工艺的论文,专业书籍大多都能找到。比如他要烧铜红釉,就先收集了国内相关的论文,除了和红釉相关的,也要找一些外围能够帮助理解的,像是德国烧铜红玻璃的,前后他找了几十种和红釉相关的书。
当时铜红釉有两个流派,一个说要用胶体着色,一个说要用离子着色,还有的说烧铜红要加点碳。他会通过文献的一些信息来做测试。
颜色釉其实是基于技术对对材质的探索,它用掺入不同金属氧化物和天然矿石的釉施在瓷器的胚胎上,再将胚胎高温焙烧,烧成后呈现不同颜色的瓷器。
古人凭借经验传承,现在人凭借的是思考和严密的科学技术。
很多探索都依赖于长期的积累,比如李云原先会去跑景德镇和周边所有的矿口,去看那些矿石,做好标记和记录。那时候景德镇的交通不太方便,他就租一个出租车,他有一个特别熟的出租车司机,一次连续开六七天去找老的矿(有历史记载),找到矿拿回来和古代的历史文献做分析比较,看用什么可以替代它。
近的话他就骑自行车,像是去景德镇的三宝村,里面也有一些矿坑,他就在每个坑都拿点石头过来,一天可以骑上三十公里。
他做矿口的记录,是为了了解它的原材料大致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还有使用的高岭土,做仿古的人就必须要有一手的信息。
即便资料都整理完善了,但要一比一复制出和原先一摸一样的颜色还是需要经历很多的关卡,李云说自己是个很少走弯路的人,但要走通一条路,也许有的需要几天,有的需要几年,有的则要跨越很长的生命周期。
就像他起初烧炉钧釉的时候,炉钧为景德镇在清雍正年间仿钧窑而烧出的一种低温釉,那种蓝紫相间与斑驳淋漓的色釉如小泉柳溪一般流淌,细腻缠绵。因工艺难度大,且传世量极少。
并不是所有的研究都会很快找到破解的密码,他怎么烧都烧不出来炉钧釉。于是干脆放着,一直到十多年后,他才忽然领悟到了炉钧釉的烧成方法。
“我想要去恢复一些古代失传的东西,希望有人能够接着来做。很多人喜欢说创新,我们所谓的新和旧一定有个临界,要有旧,才会有新。”
仰望古人的浩瀚星空
景德镇的仿古瓷业冰非洪水猛兽,仿古工艺代表着景德镇传统制瓷工艺的最高水准。每个时期的巅峰作品,都是拥有极致的釉色美,造型美。要一比一复制,其实非常难。
就像李云茶桌上摆的两个茶叶末釉水洗,在普通人眼里看来都差不多,但在仿古行家眼里却是相差了两个朝代。鳝鱼黄是雍正时期的发色,偏青绿则是乾隆时期的发色。
仿古如果只仿个大概,再说自己创新,那在行业里是要被瞧不起的。做仿古,追求的是完美。
李云对那个时代的东西充满敬意,他说那是用最好的工匠,最好的团队在做的一件东西,不惜成本,不惜人力,如今你想用一个小小的窑口超越那个时代,那是不可能的。
但曾经的仿古瓷只是流通在少部分有钱人手里,李云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开发一些古代失传的东西,让它重现出现在人们的眼前,生活里。
于是,李云从一个仿古瓷匠人开始转型走向品牌。他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品牌:倚云煮泉。开始开发古代产品。他会去改进一些釉色,调整一些缺陷的地方,而传统的仿古是点对点,连缺陷都要仿。
推开工作室的另一扇门,李云带我们来到了瓷器诞生的生产车间。里面沿着墙壁放了七个显眼的窑炉,各种大小的电窑、气窑以及电气两用窑还有既可以用电还可以添加木炭的窑。这些窑炉也是李云根据实际情况一一设计,定制的。
一边走他也一边看,刚烧制好的成品,哪些是胎泥软了,哪些釉水太软了,或是刚刚试烧的釉色还不错,一眼瞟过,一些细微的毛病或者美中不足之处皆逃不过他的眼睛。
师傅们分工细致,每个环节都有专门的人员。尤其是雕刻环节,每一个线条细致到让人惊叹,但师傅们的手都很稳。李云习惯一边走,一边指导,三两句话就能把问题点明。
来到李云的工作台前,也是堆满了各种和古代陶瓷相关的书。他仍然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喜欢亲力亲为,在很多未攻克的领域仍然在努力。
“非常认真,非常专注。”同样是在仿古圈的艺林堂余家人,用这两个词来形容二哥。
这片古人留下的浩瀚星空,值得他用一生去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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