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郁达夫、徐志摩的笔记
偶然翻到以前的两则笔记,后来大部分经过改写嵌入文章发表。几年过去,读来已觉陌生。不完整的文字,恰显出初稿的模样。
今天晚上新月弯弯,微风习习,竟然像是江南的春夜,忽然想起郁达夫的短篇小说《春风沉醉的晚上》。第一次读这篇小说的时候也就是十四五岁,好像是在什么《中国新文学大系》上读到的,写的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文学青年和一个女工的故事。一种淡淡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氛围,一份带一点点哀愁的美。现在想来这篇小说好就好在什么故事都没有发生,于是记忆里最清楚的,就是小说的名字,还有微醉的感觉。
以“春风沉醉的晚上”命名的集子,是新文学最早的短篇小说集,在现代文学史上极其重要。但是就作品本身论,恐怕写得不成熟的地方还是很多的。长大以后读郁达夫的全集,才知道他写得最好的是旧体诗。90年代读那首脍炙人口的《钓台题壁》,真是感慨万千。该诗原题为“旧友二三,相逢海上,席间偶谈时事,嗒然若失,为之衔杯不饮者久之,或问昔年走马章台,痛饮狂歌意气今安在耶,因而有作”。
不是樽前爱惜身,
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
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
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
义士纷纷说帝秦。
这首诗最有名的自然是第三、四句,然而沉痛深刻的却是最后一联,尤其是想到近代历史的时候。
民国时代人物美男子颇多,郁达夫却是其貌不扬,看照片甚至有点獐头鼠目。然而在生活中,想来其人就像他的诗一样才气纵横吧。我在日本留学时,曾经对这位毕业于东京大学经济学部的早期留学生颇有兴趣。他也是从医学部改学文科的,大约和鲁迅一样,学医的成绩都不怎么样。不过东京大学经济学部是不好读的,能从那里毕业也是学霸的级别。
清末民初留日学生的奖学金相当丰厚,我当年的计算是我们的奖学金四倍左右 ,现在具体怎么算的记不清楚了。当时印象深刻的是,留日学生相当一部分饮酒狎妓,郁达夫和陈独秀一样对此道颇有研究。由此也可见新文化运动一代很多地方还是继承旧时代士大夫的。正是这些有旧学根底的知识分子,在接受西学以后成为现代中国文化的奠基人。
今年是新文化运动100周年,刚刚看到雷颐与刘瑜的对话,慨叹现在知识分子的见识还不如一百年前。在我看来,这一点不足为奇,甚至可以说是不言自明的。思想的发展需要有新知、有传统,尤其需要自由。如今和100年前其实没有什么可比性,攀附大可不必。
郁达夫以风流和子女众多著称,留下来的故事却也反映那个时代的自由风气。民国时新女性的独立精神与自由奔放,恐怕当代女性并不能及,她们被整趴下也是上个世纪后半叶的事。既传奇又沸沸扬扬的郁达夫王映霞之恋,换一个角度看,两个人各有特立独行的一面。郁达夫在与王分手后遁迹南洋,最后不知所终,死得不明不白,享年仅49岁。
昨天晚上写的郁达夫,文笔凄美,半生风流,真是符合大众心目中的文人形象。然而那只是他的一部分而已,郁达夫曾经在大学里教授统计学,也曾经办报纸杂志,参与许多政治社会活动。在新加坡、在印尼都公开或者地下参与抗日,最后究竟是被日军杀害,还是死于印尼独立运动之手,到现在还是一个谜。
其实那一代人都是很多面的,只是后来流传 下来的,是他们的文学作品和风流轶事而已。比如关于徐志摩,大多数人只知道他那几首诗,几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和林徽因如何如何等等,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徐志摩的学识。他是最早批判苏联体制的中国知识分子之一,也是当时少数的留学并推崇英美的知识分子,而同代人绝大多数的知识来源是来自日本。我在学习日语之后,才明白现代汉语里有多少词汇来自日本。西学东渐到中国,大部分是通过日本这个中转站的。康梁以明治维新为师,孙中山更是以日本为基地革命,并且密约以权益从日本换取革命经费。所以曾经是孙中山接班人的汪精卫,其最终选择有着十分复杂的原因。
新文化运动以及文学革命的主力,也大多源自曾经在日本留学的知识分子。当年鲁迅的文学批评,曾经被指责为抄袭。鲁迅先生自然不是汪晖,但是他的知识来源确确实实来自于日本文学批评。少年时读他主持翻译的普罗文学,总觉得文笔怎么那么别扭,留学以后才明白原来很多是从日语转译的。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也是从日本过来的,就连“资本论”,都是从日语拿来的。
个人也好,历史也好,其错综多面性是我们不应该忘记的。惟其如此,我们才有可能接近真实。
李大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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