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4日 星期日

日本最后的人文阵地

京都大学有一个已经有100多年历史的宿舍,叫吉田寮。

这个宿舍是京都大学的学生自治的,没有老师,没有舍管,一个纯木质的2层建筑,从屋顶到楼梯到地基,都是木制的。门口有一个木板,用极难看的手书“吉田寮”三个大字,进门便是一个大的开间,这个开间便是这个宿舍治理委员会的学生们常驻的办公基地。

开间里的东西很杂,里面放着几个大书架,里面存放着历届宅男腐女最最喜爱,毕业时不能携带,又舍不得扔的宝藏漫画--大部分是色情漫画,情节却又丰富,美而哀伤。

宿舍治理委员会的学生们自己也住在这里,大约有5-6个人,男女各国都有,日本学生居多。他们平时就围在一张矮桌子前面吃喝办公看书,自己私下关系也极好,每到晚上,如果没有下雨,就将桌子摆到门口,拿出一个铁炉子自己做烧烤。同时又带上几瓶梅子酒,对着晚上放学回来的学生们说:来啊来啊喝酒啊。

委员会里有一个会长,名字叫橘。橘在中文里是一个音节,在日文里是四个音节,叫tachibana。他是一个长得像漫画里的男生。话不多,长头发,脸修长,有些忧郁,显得眉凝霜雪的样子。吉田寮里有一个广播用的喇叭,经常由他负责给大家喊话:

“下雨了,下雨了,二楼漏雨,谁会木工,谁会木工,跟我上房修屋顶,修屋顶。”

“院子里的草长了,长了,周日谁有空,跟我割草,割草。”

“谁在后面院子里养了山羊,警察来问了,谁在后面院子里养了山羊,警察说别让山羊跑到街上。”

一开始我经常被他的这些广播逗得笑到头掉,后来慢慢也习惯了。

橘是一个温柔而又耐心的人,似乎对什么人和事物都很包容,对什么事情都见怪不怪。我来日本第一天便去了吉田寮,只出示了证件便让我登记,当晚就可以住下,我以为会分配到一个宿舍,结果他把我领到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榻榻米式的地板,里面横七竖八放着几床被子。

橘告诉我,要到正式开学才会分配宿舍,一开始大家都先挤在这个房间里--嗯是的,没有柜子,没有床,厕所和洗澡间是公用的。你有没有被子?哦对,你没有被子。我给你,不是我的,是上一届毕业的学姐捐出来的--你应该不喜欢男生的被子吧?我给你女生的被子。

每到新学年开学前,橘是最忙的,其他委员会的人也一起帮忙。跟我同一晚上住进去的还有一个日语极好的韩国女生,两个日本女生,她们的学习都极好,但是家里都贫困,付不起房租,只能住吉田寮。韩国女生不太好意思,用日语说,不必麻烦,我坐着睡也一样。橘说那样太累了,不可以。

那晚橘给我们找了4床铺盖,于是我们便一起挤着在地上睡了下来。晚上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约摸十来个人。神奇的是,在这个房间的旁边是一个空的仓库,吉田寮居然还有一个交响乐团,每天都在仓库里练习--当然不隔音,于是我便每晚听着交响乐睡了半个来月。

终于要分配宿舍房间了,宿舍的分配也是由委员会来决定的。那天我给橘交了大约半年的房租,我算了一下,每个月合人民币250元。煤气水电网费免费。嘿,不说在日本,在中国也很难找到这么划算的住所。它的任何缺点,从现在开始便不再是缺点。



吉田寮是男女混住的。吉田寮不仅男女混住,连公共厕所都是男女混用的。经常在厕所蹲着,会晃进来一个男生,背对着你开始尿尿。

但是除了夫妻和情侣,一般都是男生和男生一个房间,女生和女生一个房间。每个房间都不规则,略大一些的三个人住,略小一些的两个人住。我便和一个来这里学医的中国女生住在一起。

我们的房间很简单,每到毕业季,毕业生会把家具电器铺盖等摆放到长满杂草的院子里供人捡,我们新生便去捡一张床,一副铺盖,如果运气好,还可以捡到几只碗和电饭煲。于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算是在京都落下了脚。

我的室友叫小倩。那年我20出头,她30出头。她的老公在神户一家大学里进修,她跟我说她在中国的时候是一个胖子,但是现在根本看不出来--因为日本的消费太贵了,我们又穷,于是生生地饿成了瘦子。

我和小倩的生活日常就是省钱。

比如哪家超市打折--这个太稀松平常了,说出来不成个故事。比如哪家超市到了晚上7点,卖不掉的面包糕点便要扔掉,小倩会拿回来分给我吃。有时候打折的小松菜,小倩会买很多,如果一下子吃不掉,她会拿出去晒干放盐做成咸菜慢慢吃。她也教我,但是我总学不会,那时我的日常崩溃就是,我晒的咸菜又长毛了。但是她对我很大方,她的咸菜也分给我吃。

但即使这样节省,我依然觉得经济压力很大。晚上睡觉前我和小倩的对话便是幻想中国的美食。说我们回国了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吃包子,肉馅要特别大,肉汁要特别多。每次我们都在关于包子的话题中饥肠辘辘逐渐睡去,又在饥肠辘辘中醒来。

后来我退学回国,很久以后联系到了小倩一次。我跟她说我结婚了,她说挺好的,我希望你幸福。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你吃包子了吗。



吉田寮的厨房是开放式的,在木质的走廊上。因为中国留学生做饭油烟多,天花板上腻着油烟和黑雾,春天开始快要入夏,居然有知了在上面孵卵、长大、蜕壳,密密麻麻排列着,极为恶心。

日本的知了不仅个头大,叫声也大,喜光,经常在走廊的路灯附近又飞又叫。宿舍又多黑色野猫,有时知了会把野猫也扑腾得一叫,肉眼可见的毛发树立,然后喵的一声嘶叫后又从窗边扑腾下去。

有时候做饭的油烟大一些,会触动烟雾报警器,会有学生自己拿着灭火器赶过来,然后听到橘在广播里说:“大家做饭的火小一点,小一点,要是起火了政府会把我们拆掉,拆掉。”



吉田寮因为年代久远、学生自治,在京都很有名。有时,会有电影来这里取景。

有一次委员会经常趴在门口的房间被导演借了去,在导演的眼里,一切破破烂烂皆是景,即使是破烂的书架、破烂的漫画书、委员会的破桌子都是好的。橘无处可去,也不去上课,在门外晃悠,跟剧组说话。

导演在屋子里布满了灯和电线,但是不见演员。橘说这只是取景,并不会有演员到来。

屋子里正放着一首歌,如歌如慕、如泣如诉。我不敢去骚扰剧组,跟橘无话找话说。

我说你知道这在拍什么吗?橘说,这是一个爱情故事。我又说那男女主角最后在一起了吗?橘说不知道,可能没有。

我问,这是一个悲剧吗?橘笑了,说怎么可能。他们各自都有了更好的结局。



后来我参加过一次吉田寮的聚会。我只是去蹭吃蹭喝的,不打算交什么朋友。大家在轮番自我介绍,我在角落地啃面包。但那次新生聚会让我毕生难忘。

住在吉田寮的日本学生并不都是十多岁二十多岁的学生。

里面有一个男生三十来岁,刚从新加坡回来。他说他读到大三的时候就休学了,他当时觉得读书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所以半工半读去环游世界,到三十来岁的时候,觉得需要大学毕业了,于是回来重修,今年要来论文答辩了。

还有一个男生,因为喜欢吉田寮,论文已经拖了好几年,不想毕业。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橘,说委员会也经常有人舍不得毕业,然后眯起眼睛极开心地笑了。

有45岁辞职来读硕士的女生,瘦,保养得极好,像30岁的样子,腰间有一个大大的H字样皮带。说话利落疏朗,一上来就自曝年龄,曾经在公司做到管理,因为读书的事情和男友吵架,一怒之下把公寓留给男友,她来住宿舍。

当年的我还沉浸在金榜题名、名校毕业、高薪工作的世界观中。晚毕业一年便要着急,奋斗得不如他人就要焦虑,何曾见过这等悠闲淡定、蹉跎岁月的神操作。

原来能拿来虚掷的时光便是最好的时光,能拿来蹉跎的岁月便是最好的岁月。

多年后我依然会想起他们气定神闲、淡然不动的目光和语气,那也是一个国家足够富足之后的底气,这样的底气便滋养了各种不同的生活哲学,反倒显得自己得失计较、营营碌碌。

我羡慕,却不能。

多年后,我在一家和日本日语毫无关系的公司工作。我的上司特别喜爱日本。得知我曾经在京都留学,经常会拿着日本的旅游攻略和书籍来跟我讨论。

有一次,他指着一个图片问我,知不知道吉田寮。攻略上写着:百年历史,是日本最老的学生宿舍。得知我曾经住过那里,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地让我帮他写攻略。

我拿着书,突然感受到一种生活的荒谬和讽刺。

原来我曾经行过的路,走过的桥,住过的破屋,流过的泪,后来慢慢变成了他人生活里的一个景点,和一道风景。

那时年少,一心愿蝴蝶飞过沧海。纵使薄翅腻烟光,亦有天赋与轻狂。身边的人和事不曾细看,日复一日在出人头地的勤勉中耕耘。

然而多年后时过境迁,我有时如同一头老牛默默地反刍,开始咀嚼自己的这些回忆。此时的回忆甘甜而又寂寞,似乎自己当时可以更快乐一些,看得更细一些,似乎又做不到。

听说吉田寮已经拆了,那么橘即使再喜欢,也不能在那里了吧。

吉田寮边的樱花树还在,草熏风暖的时候开得好,长长的风一过,花瓣便如花吹雪一般飞起,飞得那么高,那么远。

空缱绻,说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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