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CEP生效意味着什么？专访商务部原副部长魏建国

近日，《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保管机构东盟秘书处发布通知，宣布文莱、柬埔寨、老挝、新加坡、泰国、越南等6个东盟成员国和中国、日本、新西兰、澳大利亚等4个非东盟成员国已向东盟秘书长正式提交核准书，达到协定生效门槛。根据协定规定，RCEP将于2022年1月1日对上述十国开始生效。

为什么RCEP被称为全球最具潜力的区域自由贸易协定？它的生效意味着什么？

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副理事长、商务部原副部长魏建国表示，RCEP生效后，全球经济将开启“亚洲时代”或“亚太时代”，这个时代恰恰不是美国所主导的。未来的5至10年间，亚太地区将成为整个世界经济发展的引擎，亚洲会越来越成为全球最大的生产链、供应链、消费链叠加区域。

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副理事长、商务部原副部长魏建国。受访者供图

RCEP已超越“经济一体化”概念

新京报：RCEP是由东盟发起和主导的区域经济一体化合作机制。为什么RCEP被称为全球最具潜力的区域自由贸易协定？

魏建国：RCEP生效后，将形成目前全球能量最大的自由贸易区。该协议涵盖人口超过35亿，占全球人口的47.4%；GDP（国内生产总值）加起来为26万亿美元，占全球的32.2%；外贸总额占全球29.1%。当然，这个数字是包括印度在内的，虽然这次印度退出了，但RCEP给印度留了大门，印度随时可以加入。

更重要的，这个自由贸易区是一个多元化的经济体，成员的发展水平、政治体制、社会制度存在巨大差异，这是以前没有过的。

新京报：RCEP生效意味着什么？将如何促进区域经济一体化？

魏建国：作为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自贸协定，RCEP在全球面临疫情挑战、经济全球化逆流的艰难时期达成，可以预见它将为推动新一轮的经济全球化发挥自由贸易的驱动和引领作用。

同时，RCEP的生效将加快全球产业技术、资本人才的东移。这个东移，包括日本、韩国，以及东盟，但更重要的是东移到中国。根据FTA（自由贸易协定）的规则，双边差距越大，互补性越强，市场的吸引力越大。RCEP涵盖区域内包括经济发展水平差异较为明显的国家，中国市场巨大，这对各国的吸引力是非常大的。

RCEP对区域经济发展以及产业链供应链格局将产生重要影响。一方面，RCEP将促进区域产业链、供应链的扩大和深化，特别是其中区域累积的原产地规则，将进一步推动各国形成互利共赢的区域产业链供应链合作伙伴关系。另一方面，RCEP将为区域产业链供应链稳定提供制度性保障。

另外，该地区传统的自贸协定，主要涉及货物贸易，而服务贸易、投资，以及与贸易相关的国内规制协调通常不包含其中。RCEP拓展了上述领域，更顺应区域经济一体化的新形势、新需求。

我个人认为，从目前来讲，RCEP已经超越了我们以前所提出的“经济一体化”的概念。

新京报：之前在RCEP谈判即将完成时，印度在最后一刻选择了退出。你如何看待印度的退出？

魏建国：我认为，应该允许印度保留自己的想法。这可能还是考虑到本国经济，担心国内市场受到冲击。在自贸区里面，国家与国家之间没有关税壁垒，允许商品自由流通，如果一个国家不能自力更生，加入自贸区只会更加依赖进口，甚至沦为商品倾销地，是一种很大的考验。

现在RCEP把开放的大门留给了印度，“印度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加入”，我相信印度看到协议生效后的成果，会很快加入，我对此持乐观态度。

区域内超九成货物贸易最终将实现零关税

新京报：商务部表示，在关税减让实施准备方面，中方在上半年完成了关税减让表的转版。RCEP的关税规则有何特点？

魏建国：每项优惠贸易协定（安排）都有自己的关税减让清单和原产地规则，同一项货物在不同协定下将对应不同的降税水平和原产地规则。RCEP生效后，区域内90%以上的货物贸易最终实现零关税。

中国承诺对86%-90%的产品完全开放。中方对东盟十国、澳大利亚、新西兰承诺的最终零关税税目比例均为90%左右。除老挝、柬埔寨、缅甸3个国家外，其余东盟成员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对中国承诺的相应比例与我国大体持平或略高于我国承诺比例。

需要关注的是，RCEP和区域内已有的其他自贸区是相互补充、相互促进的关系。RCEP涵盖了区域其他自贸区中未纳入降税的产品，区域其他自贸区也可能涵盖RCEP中未纳入降税的产品。对于RCEP和区域内自贸区中相互重叠的降税产品，短期内企业仍可在双边自贸区下享惠，而由于RCEP可以原产地累计，待未来RCEP逐步降税到位，同等优惠关税下，企业会逐步采用RCEP这一更优的原产地政策享受优惠。

比如，日本出口至中国的商品，就中国8000多个税号来说，原来只有8%可以享受零关税待遇，现在这个比例从8%显著扩至86%。同时，中国可享受日本给予88%的税目产品零关税。

到目前为止，中方已完成原产地货物贸易关税减让承诺表的转换方案制定，以及原产地累计规则实施技术的培训。

新京报：原产地规则是所有自由贸易协定的核心内容，直接关系优惠贸易安排的实际落地。原产地规则有什么特点？

魏建国：RCEP达成的另一项重要成果，也是货物贸易领域价值最大的成果，即规定了区域内的原产地累积规则。如果说RCEP货物关税减让承诺是规划了国家层面的降税安排，那么RCEP原产地累积规则就是为企业如何享惠制定了指南。

RCEP与多数自由贸易协定的双边原产地规则不同，规定商品从A国进入另一自贸伙伴B国，可以用协定中多个缔约方的中间品，来达到所要求的增值标准或生产要求，这样A国享受B国零关税的门槛可明显降低。

比如中国的棉花出口到越南加工成棉纱后，再出口到马来西亚加工成制成品，出口到日本。在RCEP生效前，需达到区域价值成分40%，才可免除8%-13%的关税。RCEP生效后，在确定产品原产资格时，可将各RCEP其他成员的原产材料累积计算，来满足最终出口产品增值40%的原产地标准，从而更容易享受优惠关税。

另外，在货物贸易便利化方面，RCEP各成员还就海关程序、检验检疫、技术标准等达成一系列高水平规则。随着这些规则的落地，RCEP将显著降低域内贸易成本，提升本地区的产品竞争力，逐步发挥贸易创造效应，给企业带来更多商业机遇，也给消费者带来更多选择和实惠。

谈判历经8年时间，“还是比较快的”

新京报：RCEP签署前历经8年谈判，谈判阻力来自哪些方面？你认为8年是快还是慢？

魏建国：从RCEP成员来看的话，有发达经济体、发展中经济体，还有欠发达经济体，各方通过谈判，希望能达到比较符合自身利益诉求的协定，在谈判过程中，参与方更多关注的是自己的弱点。

一些国家认为关税减让的幅度和速度太快、范围太广，出于保护国内市场的考虑，担心本国经不起这种幅度的减让。另外，各国产业布局各有特点，如印度制造业能力较弱，但服务业水平较高，所以希望能最大限度提高服务行业的开放水平，同时希望最小限度开放商品市场；韩国和日本，希望自己的农业部门得到保护，中国则希望服务业能够逐步开放。由于各方的利益诉求不同，在相关议题上相互拉扯，经历了一个比较长的周期。

但我认为，8年的时间还是比较快的。参与谈判的国家情况太复杂，各国的政治体制、社会制度、发展水平和诉求都不一样，能够谈到这样一个程度，我觉得是罕见的。

新京报：RCEP另一个重要的关注点是，这是中国和日本首次达成双边关税减让安排，实现了历史性突破。你认为，这将对中日关系带来哪些影响？

魏建国：我认为有两方面，一是RCEP将重塑中日经济未来新格局。RCEP成功签订，使中日两国首次建立直接的自由贸易关系。中国改革开放后的30多年间，日本对华投资大都是投资转口型，即在这里投资，生产出来的产品再转到其他国家。后来随着中国市场扩大，一部分日本企业在中国的投资改为投资市场型。但从日本的统计数据来看，投资转口型目前仍占45%左右，专注中国市场的投资市场型占35%左右，还有20%是两方都有。许多日本朋友告诉我，他们迫切地希望把这种投资转口型改为投资市场型，RCEP签订以后，他们可以放手大胆地去做了。

另一方面，如果说中日两国加入RCEP是重组中日经济未来新格局的初级版，那么下一步中国加入CPTPP（即“全面与进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后，中日经贸合作新格局将成为升级版。

全球经济将开启“亚洲时代”

新京报：加入RCEP将如何影响中国经济？你认为将给哪些行业带来机会或冲击？

魏建国：作为中国积极支持并全力推动的区域经济合作组织，RCEP的精神、原则和具体政策与中国的主张一致。中国是个开放的市场，RCEP让更多国家进入，也与中国一贯的外交政策相符合。

其次，RCEP致力于消除相关成员之间的贸易壁垒，推行规则统一的大市场，有利于亚太地区的繁荣、稳定与发展。RCEP生效后，将推动中国1/3的贸易实现零关税，这让中国企业的产业链布局有了更多选择，对于帮助中国掌握区域贸易主导权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特别需要关注的是，RCEP在服务贸易开放领域与WTO相比也有明显进步。中国在RCEP里，以市场的办法推动贸易自由化、投资便利化，为下一步WTO的改革，特别是建立以制度为主体的全球贸易体系打下基础。

对行业来讲，我认为中国加入RCEP，将进一步促进中小企业，特别是民营企业，加大产品“走出去”的步伐。在对标国际高标准自贸规则上，RCEP纳入了电子商务、竞争、政府采购等议题，在中小企业、经济技术合作等领域做出了加强合作的规定。在RCEP的保障下，国际化对相对弱势的市场主体的利益损害效应能够得到化解。

另外，中国正面临制造业转型的挑战，加入RCEP，将促使中国的制造业加快从中低端向高端发展。

新京报：从全球格局来看，RCEP生效意味着什么？将带来哪些变化？

魏建国：可以说，RCEP生效，全球经济将开启“亚洲时代”或“亚太时代”，这个时代不是美国主导的。

中国正在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RCEP签署后，中国对外签署的自贸协定将达到19个、自贸伙伴26个。RCEP将使双循环更加良性，比如中国可以借由周边循环、亚洲循环来带动更大范围的国际循环，同时也期待RCEP签署后产生溢出效应，带动中日韩自贸区提速升级。

如果RCEP与中日韩自贸区进展顺利的话，在未来的5至10年间，亚太地区将成为整个世界经济发展的引擎，亚洲会越来越成为全球最大的生产链、供应链、消费链叠加的区域。东亚地区的产业链组合可以说是全球最好的，因为整个地区的工业制造品大约已占到全球工业制造品的50%-60%。在这样的背景下，这种产业链的组合会使整个东亚地区的制造业优势越来越明显，令其他地区的企业热衷于在这里投资。

值得注意的是，RCEP虽然给中国带来进一步开放的巨大机遇，但也需正视RCEP发展历程的复杂性和艰难性，审慎甄别风险，积极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摩擦和争端，并做出相应的策略选择。

新京报记者 陈琳

编辑 白爽 校对 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