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股东资本主义早已过时？
目前，世界上盛行两种经济制度：一种是在美国和其他许多西方国家占主导地位的股东资本主义制度，另一个是在许多新兴市场日益流行的国家资本主义制度。这两种制度彼此之间存在竞争关系。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两种制度都带来了巨大的经济进步。它们使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荣。然而，这两种制度也都给我们的社会、经济和环境带来了负面影响。它们导致收入、财富和机会的不平等加剧，导致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最重要的是，还导致环境大规模恶化。鉴于这两种制度都存在缺陷，我们认为需要一个全新的、更好的全球制度：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在这一制度下，经济领域和社会领域所有利益相关者的利益都会被考虑在内；企业不再仅仅追求短期利润优化；政府的职责就是要维护机会平等，打造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确保所有利益相关者贡献公平且分配公平，关注制度的可持续性和包容性。但是，我们如何才能实现这一制度？它在具体实践中将会是怎样的情况？目前的两种制度又是在哪里出了问题？
我们先从最后一个问题入手，进一步考察当前流行的两种经济制度。首先分析股东资本主义制度。在这种资本主义形式下，所有利益相关者中，股东的利益被置于首位。企业经营的唯一目的是实现利润最大化，从而支付给股东尽可能高的股息。正如我曾在给《时代周刊》的一篇投稿中写道：
20世纪70年代，股东资本主义首先在美国兴起，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其影响力扩大至全球范围。它的兴起不是没有道理的。在股东资本主义发展的鼎盛时期，全球数以亿计的人实现了繁荣，因为受利润驱动的企业打开了新的市场，创造了新的就业机会。但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包括米尔顿·弗里德曼在内的芝加哥学派经济学家以及其他的股东资本主义倡导者均忽视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上市企业不光是一个追求利润的实体，还是一个社会有机体。一味强调利润，再加上金融业面临的提升短期业绩的压力，导致股东资本主义与实体经济越来越脱节。
《利益相关者》，克劳斯·施瓦布、彼得·万哈姆著，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6月
在过去几十年里，我们所看到的正是这一力量在起作用。此外，随着企业日益走上全球化之路，工会的力量逐渐消失，国家政府作为仲裁者的能力也不断减弱。这导致了股东不仅在一国范围内占主导地位，而且在全球范围内占主导地位，而这带来的结果是，许多其他利益相关者——员工、社区、供应商、政府以及环境都受到损害。
近几十年来，世界上还出现了另一个资本主义形式——国家资本主义。当“私营部门基于自己的利益拥有和控制财产，并且供求双方以符合社会利益最大化的方式在市场上自由设定价格”时，这种制度就是资本主义制度。如果我们参照这一定义，就会发现国家资本主义也是一种资本主义模式。在实行这一制度的国家，尽管民营经济对GDP的贡献率很大，但国家仍被视为最重要的利益相关者，并对自然人股东保有权力。政府至少可通过三种方式来确立自己的主导地位。第一，它可通过强制手段参与资源和机会的分配；第二，它几乎可以介入任何行业。第三，它可以通过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研发、教育、医疗或住房项目来引导经济。国家资本主义至少从理论层面解决了股东资本主义的一个重大缺陷，因为在国家资本主义制度下，有一些现行机制可以确保私人利益和短期利益不会被置于更广泛的社会利益之上。这种制度使新加坡、越南以及最近的埃塞俄比亚等国得以成为强大的、不断增长的经济体，同时在必要时能够约束私营企业的利益。事实上，如果没有国家资本主义制度，发展中世界的大部分地区可能根本不会迎来快速增长期。但正如经济学家，比如布兰科·米兰诺维奇（在他的《唯有资本主义》一书中）所言，国家资本主义也存在根本性的缺陷。最重要的是，鉴于在这一制度下国家拥有绝对控制权，腐败问题始终无法杜绝。由于缺乏制衡，分配契约中会存在徇私现象，法律的执行将会变得专断。一旦国家领导层误判了经济趋势，那么他们控制的大量资源就可能被不当分配。这就造成了一个问题，它几乎与股东资本主义所存在的问题如出一辙。
无论是股东资本主义制度还是国家资本主义制度，都存在一个最大的缺陷，那就是在所有利益相关者中，有一个利益相关者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在股东资本主义制度中，股东的目标往往是唯一的焦点；在国家资本主义制度中，政府掌握过多的权力。因此，我主张建立第三种制度，我们可以将其定义为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它是传统定义下的资本主义：个体和私营企业在经济中占据最大份额。我认为，这是一种可持续性经济制度的必备条件：私人和企业必须要能够进行创新和自由竞争，因为这能够激发社会上大多数人的创造力和工作热情。这些私营主体的经济活动还必须受到保护和引导，以确保经济发展的总体方向是对社会有益的，任何行为主体都不能不劳而获，坐享他人的劳动成果。这才是我们应该倡导的资本主义。不过，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确实与我们看到的其他资本主义形式存在根本性区别，它克服了其他资本主义形式的许多缺陷。首先，所有与经济体存在利害关系的人都可以影响决策，人们在经济活动中所追求优化的指标纳入了更广泛的社会利益。此外，这一制度中存在一个制衡机制，因此没有任何一个利益相关者能够登上或保持绝对主导之位。如此一来，作为任何一种资本主义制度的主要行为主体，政府和企业所追求的不再仅仅是优化利润，而是更广泛的目标：社会整体的健康和财富，以及整个地球和子孙后代的健康和福祉。出于以上原因，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应该成为人类首选的经济制度，也是我们今后应该实施的经济制度。
克劳斯·施瓦布（Klaus Schwab），1938年出生于德国拉芬斯堡，世界经济论坛创始人兼执行主席。在1971年出版的《机械工程行业的现代企业管理》一书中首次提出“利益相关者”理念，并于同年成立了世界经济论坛。施瓦布教授拥有弗里堡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工程学博士学位和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公共管理硕士学位。除担任论坛领导职务外，他于1972年出任日内瓦大学教授。施瓦布先生曾荣获17项荣誉博士。他所著的《第四次工业革命》（2016年）被译为30种语言，引起了广泛关注。
利益相关者概念从何而来？
我首次阐述利益相关者背后的理念是在50年前，当时我还是一名年轻的商业领域学者，对美国和欧洲均有研究。在当时的德国和瑞士（前者是我的祖国，后者是我工作所在的国家），一家企业及其CEO不能只考虑股东及其对利润的预期，而要考虑企业所有的利益相关者，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当时，我父亲在拉芬斯堡经营一家名为埃舍尔维斯（EscherWyss）的企业，我正是从他的运营方式中看到这一点。他会征求车间工人的意见，在决策时会尊重他们给出的建议，支付给他们有竞争力的薪酬，而且确保工人与管理者之间的薪酬差距保持在合理水平。这家企业深深扎根于拉芬斯堡，与该镇形成了一种互利共生关系。拉芬斯堡的繁荣会带动这家企业的兴旺，同样地，这家企业的兴旺也会促进拉芬斯堡的繁荣。在战后的几十年里，这种互惠互利的关系很普遍，因为当时的人们清楚地认识到，只有整个共同体和经济运转起来，个人或单个实体才能有所成就。因此，我父亲的经历就代表了当时欧洲的情况，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尽管不能全部代表）当时美国的情况。企业与所在社区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在德国，正如我刚才所指出的，出于这一原因，董事会成员中要有员工代表，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当时，企业的采购、生产和销售活动主要是在当地或至少是在区域内进行，因此企业与供应商和客户之间也建立起了联系。这就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氛围，即当地企业已经充分融入周边环境。企业与当地政府、学校、医院等机构之间由此建立起一种互相尊重的关系。正是基于以上观察，我在1971年出版的《机械工程行业的现代企业管理》一书中勾勒出了一幅利益相关者星图（见图8.1）。
在随后几年里，利益相关者概念主要在瑞典、丹麦、芬兰、荷兰、比利时、德国等北欧和西欧社会民主主义国家被采纳。在这些国家，利益相关者概念带来了一系列影响，其中就包括企业管理者、员工和政府之间三方集体谈判制度的建立。它为福利国家的建立做出了贡献。在福利国家，企业和雇员按照各自应有的比例纳税，以资助公立教育、医疗和社保项目。经过几十年的发展，这一制度已经有所调整，并在这些国家不同程度地得以延续。作为企业在全球范围内的一种组织原则，利益相关者概念与弗里德曼的“企业的职责就是经营”（the business of business is business）理念产生正面冲突，并且败下阵来。随着企业走上全球化之路，股东资本主义在整个西方世界成为常态，企业与当地社区、国家政府的关系渐行渐远，企业的焦点转向如何在竞争激烈的全球市场上实现股东短期利润的最大化。与此同时，工会、政府和其他公民社会等利益相关者的权力和影响力大减，这使得利益相关者模式赖以发展的基础结构进一步弱化。这意味着，即使是在那些秉承利益相关者理念的国家，随着企业——尤其是那些在第三次和第四次工业革命浪潮中崛起的企业力量日盛，其他行为主体的力量已经式微。
当代的利益相关者模式
如今，利益相关者模式已经蓄势待发，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不过是以更新、更全面的形式。倘若期待利益相关者星图依旧与20世纪70年代无异，未免有些不够实际，毕竟那时候企业的经营活动主要发生在一国之内。经过调整后的模式，我将其称为21世纪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或直接简称利益相关者资本主义，可以确保在这个以气候变化、全球化、数字化为特征的时代，资本主义社会得以生存和发展。那么，这个模式究竟是什么样的？它与我父亲那一代人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自然而然地实施的利益相关者管理模式有何区别？
当代的利益相关者模式最重要的特点在于，经济体制的利益关系相比以往明显呈现全球性特征。与50年前相比，如今经济、社会和环境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因此，我们在这里提出的模式从根本上也具备全球性，两个主要的利益相关者也是如此。首先对于整个地球来说，情况确实如此。我们现在知道，地球的健康并不仅仅取决于个人或国家的决定，而是取决于世界各地的行为主体做出的所有决定。因此，如果我们要为子孙后代保护地球，那么每一个利益相关者都应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有些问题之前被视为国家经济政策制定和个体企业决策的外部性，现在需要被纳入或内化至每个政府、企业、社区和个人的行动中。换句话说，地球是在全球经济体系中居于中心地位的利益相关者，其他所有的利益相关者所做的决定都要能够优化地球的健康状况。
将这一点体现得最为明显的莫过于地球气候变化的现实，还有它所带来的极端天气事件以及随之而来的附带效应。近期有一个例子能够说明这一点，那就是最近发生于非洲和中东地区的蝗灾。这种数万亿昆虫在大洲之间肆虐的现象之所以会出现，被认为源于该区域在2019年气候极端潮湿。这种潮湿的气候环境使成群的蝗虫得以快速繁殖，并蔓延至整个东非、阿拉伯半岛和南亚，对这些地区的粮食供应造成威胁。
同样的相互关联性也可见于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与人之间。以往，国家和企业可以单独优化自己的经济体系，而不考虑它们的决定可能对其范围之外的其他社会产生何种负面影响。而今，全球经济背后的深层关联性使这种做法不再可行。一个社会中的人们的福祉会影响到其他社会中的人们，我们每个人作为世界公民有责任优化全人类的福祉。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最后受影响的必然是我们自己。
从全球移民潮中我们便可以看到这一点。人们在一个地区的经济利益或者政治利益得不到保障时，就会前往条件较好的地区以试图改善自己的生活状况。据彭博社报道，在2020年，“世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动”，估计有3.5亿人（占全球总人口的3.4%）离开了自己的出生国，生活在其他地方。这还是在世界上许多地区越来越倾向于抑制移民，而且新冠肺炎疫情来袭的背景下。如果说移民问题还不足以体现这种关联性,那么新冠肺炎疫情则提供了终极证明。新冠肺炎病毒在全球的蔓延，摧毁了数亿人的生计，并且导致数百万人重病甚至失去生命。除了几个岛国外，任何边境封锁都不足以防止疾病的传播。
《后疫情时代》，克劳斯·施瓦布/蒂埃里·马勒雷著，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11月
互联网技术的广泛应用，使世界各地的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了解其他地区人们的生活状况。这引起了人们对全球公平的关注，使其成为一项重要目标，这种情况也许是历史上首次出现。事实上，人作为社会动物，相比绝对福祉水平，相对福祉水平更加重要。在世界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大部分人的参照标准都是地方性的，工业革命的爆发使人们的参照标准变成了全国性的。在世界大战后的几十年里，人们的参照范围进一步扩大——位于美国势力范围内的人们参照的是整个西方世界，位于苏联势力范围内的人们参照的则是整个东方世界。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到来以及它所提供的连接技术，使得人们开始对标那些最发达国家的同类群体，他们可能位于世界上任何地方，可能是中国、美国，也可能是欧洲。因此，全球公平在历史上首次成为需要考虑的概念。
无论在世界的哪个地方，人们都越来越形成共识：生活在任何地方的人以及整个地球的福祉对我们所有人都很重要。这两个要素是天然的利益相关者，其中人指的就是所有人类个体，地球指的是我们共同的自然环境。由此产生了一种新的利益相关者模式，在这一模式中，这两个要素处于中心位置（见图8.2）。
存在4个关键的利益相关者可以优化人和地球的福祉。它们分别是：
1. 政府（指的是国家政府、州政府和地方政府，由民意代表组成，在一个地区或地方拥有法定权力）。
2. 公民社会（在最广泛意义上，它包括从工会到非政府组织，从中小学和大学到行动团体，从宗教组织到体育俱乐部等）。
3. 企业（包括自由职业者、微型企业、中小型企业和大型跨国企业，它们共同构成了私营部门）。
4. 国际社会（由联合国、世界贸易组织、经合组织等国际组织以及欧盟、东盟等区域组织组成）。
记住其中每个利益相关者群体都由哪些成员组成是很重要的，因为这解释了它们为何要关注公共利益。的确，尽管这些利益相关者都被视为社会和/或法律有机体，但关键一点是，它们都是由人组成的，而且都离不开我们的地球。如此一来，它们都应该主动优化我们所有人和地球的福祉，也就不足为奇了。此外，应该明确的是，它们还拥有特定的目标，这是它们首先区别于其他有机体的地方。政府主要致力于为尽可能多的人创造尽可能高程度的繁荣。公民社会的存在是为了增进其成员的利益，赋予其成员以意义或使命。企业的目标显然是创造经济剩余，它可以以利润的形式进行衡量。国际社会的首要目标则是维护和平。还要注意到，所有这些利益相关者之间也是相互关联的，这一点也很重要。企业是在政府为其提供的监管框架内运作。公民社会会对企业和政府施压，使其整体更具韧性。国际组织则确保一个地区在做决策时要考虑到对世界其他地区的影响。
我们今天所知的利益相关者模式便由此产生（见图8.3），它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有效。在企业的所有利益相关者中，当人和地球的福祉占据中心地位时，剩下的4个关键利益相关者就要为优化人和地球的福祉做出贡献。此外，这些利益相关者都还有各自的主要目标：
l 企业的主要目标是追求利润，追求长期价值创造。
l 公民社会的主要目标是每个组织的宗旨或使命。
l 政府主要追求的是公平的繁荣。
l 国际社会则致力于实现和平。
在利益相关者模式中，所有这些群体及其目标都是相互关联的。任何一个群体的失败都会对其他群体造成影响。
这个模式很简单，但它很直观地揭示了为什么股东至上模式和国家资本主义模式所带来的是次优结果：它们关注的是更细化的、排他性目标，即具体某个企业的利润或具体某个国家的繁荣，而不关注全人类和整个地球的福祉。相比之下，在利益相关者模式中，那些更细化的目标并没有被搁置，只是各利益相关者之间的互联性以及人和地球的福祉被置于中心地位，以确保随着时间的推移能够实现更加和谐的发展。
原作者 | 克劳斯·施瓦布、彼得·万哈姆
摘编、编辑 | 李永博
导语校对 | 李世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