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丨疫情全球冲击观变
来源:《瞭望》
◇“美国没有通过领导力测试。”
◇国际秩序的失序和各国对多边主义的背离,折射出全球治理机制、治理能力与治理需求严重不匹配
◇西方或将变为一个“不那么开放、不那么繁荣、不那么自由的世界”
◇面对危机,各个国家都会寻求加强政府的权力
◇2.0版的全球化可能是世界分成了几个拥有自己独立供应链的大国集团
新冠肺炎疫情产生的影响,堪比一场世界大战。与历史上两次世界大战不同的是,这是一场非传统性的新型重大威胁。
国家、民族和数以亿计的人,正在面对一个新的时刻——没有明确的秩序,也没有明确的未来。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新冠肺炎疫情,正在成为迄今为止本世纪最大的全球危机,将改变国际体系和力量平衡,并将对全球秩序产生深远影响。
过去70年里,美国作为全球领导者的地位,不仅建立在其财富和实力的基础之上,也建立在其全球公共产品供给和协调全球应对危机的意愿和能力之上。但如今,对美国来说,其在面对全球疫情时的领导能力,已经成为一个“灾难品牌”。
“Covid-19是一场灾难。美国现在的病例比其他任何国家都多。特朗普总统显然没有能力应对这种流行病。”美国布鲁金斯学会高级研究员托马斯·赖特说:“在长期的危机中,许多人将毫无必要地死去,经济代价将是数万亿美元。”
与此同时,人们发现,在最近几周的公开讲话中,美国官员基本没有提及对民众负责和抗击疫情的共同目标,也没有为遏制病毒传播发挥全球领导作用。各国领导人看到,美国政府把大部分外交努力用在了病毒更名上,以反华言论“甩锅”,还指责、威胁并断供世卫组织。
太和智库高级研究员王在邦指出,大疫当前,美国领导人对普通民众生命健康的漠视和令人瞠目的频频“甩锅”,凸显出其政治道德水准之低。
不久前,美《外交政策》杂志发表了一篇题为《美国能力之死》的评论文章。作者认为,这种不负责任和政策失误并没有让“美国再次伟大”,而是会进一步玷污美国的名声。有学者认为,新冠病毒危机对美国声望造成的破坏,会比2003年入侵伊拉克更持久。
“(它)一直把自己的公民置于不必要的危险之中,同时不愿发挥应对全球危机的领导作用。”美国外交学会的米拉·拉普-胡珀写道:“这场国内和国际治理危机,可能在多个方面改变国际秩序的性质。”
“我真的想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国际秩序的一个转折点。”意大利国际事务研究所所长纳塔莉·托奇说:“在意大利,人们关于谁是世界领导者的认知将永远改变,而这个领导者将不再是美国。”
“美国没有通过领导力测试。”这是近期频频见诸报端的一个表述。
从近期美国国内一些相关文章可以获知,美战略思想界人士已经认识到,此次疫情将成为国际秩序大转折的关键点、大变局的加速器。
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等多位国际战略专家认为,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将永久性地改变现有国际体系、力量平衡与世界秩序,从此人类历史会分为“2020年之前”和“2020年之后”。
中国社科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研究员高程认为,疫情对人类历史和世界格局的演进发挥着催化剂作用,将加速推进已有的趋势性进程。
冷战后形成的美国作为唯一霸权的单极世界,在近30年的演进和多种力量消长的相互作用下,本已逐渐动摇。此次疫情中,美国推卸责任、转嫁危机、“领导力”进一步缺失,则会加速以美国全球霸权为基本标志的后冷战时代结束。美国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说:“单极世界已经寿终正寝。”
应对此次疫情,从逻辑上讲,应当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大流行病的管理,加强世卫组织的权威,强制实施全世界相同的措施,但事实全然不同——世卫组织地位被弱化,国际公共卫生体系运转失灵。
一方面,世卫组织权力有限,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全球抗疫协作;另一方面,各国又自行其是,在疫情不断扩散的态势下,仍有超过半数成员国未向世卫组织提供完整病例报告,全球抗疫斗争缺乏可靠的数据依据。
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所长张宇燕指出,疫情进一步暴露了当下国际秩序的问题。基辛格在《世界秩序》中写到,当今世界秩序面临三大缺陷:一是国家间的能力存在很大差异,二是政治的本土化和经济的全球化之间的矛盾,三是缺少有效的机制使各大国在面对冲击时磋商合作。这些缺陷都在本次疫情中体现出来。
国际秩序的失序和各国对多边主义的背离,折射出全球治理机制、治理能力与治理需求严重不匹配。
国际组织地位作用的下降,国际秩序的失序,与美国不愿承担应有的国际责任有直接关系。美国以国际秩序的创建者和领导者自居,但又成为国际乱局的根源——接连退出各种国际合作机制和平台。
俄罗斯《观点报》网站4月2日发表的一篇文章指出,尽管美国一些精英希望着力维持此前的世界秩序,但美国领导人主张改变美国的全球方针,减少“世界霸权的担子”。
与此同时,几乎没有人认为欧盟有能力领导世界应对危机——它仍被内部的管理矛盾所困扰。面对疫情时,在这个全世界一体化程度最高的地区,每个国家都在走自己的路,有的关闭边境,有的禁止出行,有的隔离,有的不隔离……
目前还没有哪个国家能够真正填补这个真空。分析认为,美国自己不愿支持全球化,但一定会阻挠他国获得领导权。
法国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所研究主管巴泰勒米·库尔蒙说:“我们未来协调处理其他危机的能力将因此深深受损。”
很长时间以来,全球形成了以美国为首的新自由主义秩序——政府全面退出市场,实施彻底的市场经济。
但是,从结果来看,“现有的欧美原教旨新自由主义危机与今天的疫情大流行直接相关。”塞浦路斯欧洲大学校长科斯塔斯·古利亚莫斯指出,新自由主义的社会经济治理模式及贸易政策,摧毁了原有的保障公民经济和社会福祉的机构网络。
“新自由主义瘟疫使新冠肺炎疫情恶化。”美国著名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接受采访时直指问题根源:“新自由主义试图让我们摆脱政府,这意味着,让我们将对公众做出决定的权力交给不负责任的私人暴政!”
古利亚莫斯认为,这场公共卫生危机将加深欧美新自由主义的危机。乔姆斯基则说,“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文明的危机……巨大的市场失败。”
眼下,不少西方学者认为,政府干预力度过小带来的风险远大于干预过度。有一种观点认为,“如果政府不能干预疫苗研发生产,大型制药公司就会制造更有利可图的润肤霜。我们想要这样的世界吗?”
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吴波观察到,在抗疫的紧急状态下,美国政府与资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国家干预显著增强。美国“空中桥梁计划”应运而生,并且贴上了“两个更好”——“更好地为前线的医疗工作者提供装备,更好地为美国人民服务”——的美丽标签。
由于经济破坏和社会崩溃不断显现,此次疫情过后,西方或将变为一个“不那么开放、不那么繁荣、不那么自由的世界”。
哈佛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斯蒂芬·沃尔特说,面对危机,各个国家都会寻求加强政府的权力,危机结束后,许多政府会不愿放弃这些新权力。
如今所有的指标都显示欧盟正处于有史以来最艰难的时刻。新冠肺炎疫情危机将比欧元危机严重得多。
欧盟一直呼吁的团结当下并不存在。现在的情况是,每个国家都不得不独自与病毒作战。除了德国,没有哪个欧洲国家能够独自应对这种局面。
巴泰勒米·库尔蒙认为,由于欧盟的多边应对方案不力,其协调处理危机的能力与可信度将受损。
最严重的问题可能在疫情退去后才开始显现。
“欧盟不会解散,因为那将是一场规模难以估量的大灾难,但一体化永远回不到从前了。”俄罗斯瓦尔代俱乐部基金会学术负责人菲奥多尔·卢基扬诺夫说:“疫情退去之后,欧盟的运行机制将成为问题,通往全新模式的进程将会启动。”
何为全新模式?
有海外智库认为,由于在疫情期间没能协调欧洲国家有效应对,疫情过后欧盟的权力或将进一步弱化,成员国将从欧盟手中夺回更多权力。
“欧盟是一个潜在的输家。”托马斯·赖特的这句话,不仅指欧洲一体化进程将被削弱,还包括欧美关系的破裂。
意大利疫情肆虐时,美国在未经与盟友磋商的情况下,宣布了对欧洲实施旅行禁令。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研究所所长崔洪建认为,这是美欧关系又一道深刻的伤痕。在欧洲疫情吃紧、急需外部合作与支持的时候,这道禁令不仅对欧洲防疫造成掣肘,还将直接损害欧洲的经济利益。
如今,黯淡的经济前景使欧元对美元汇率降至近三年来的最低点,这同样会进一步加剧大西洋两岸的贸易紧张关系。
近年来,中东已然存在世界上最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利比亚、也门和叙利亚持续的国内冲突,造成了二战以来最大的流离失所。现在,除了十年的地区战争造成的人为破坏,这里还面临着一场健康灾难。
战争与疫情叠加,或将导致更大的危机。
联合国西亚经济社会委员会日前警告说,新冠病毒的流行今年可能使阿拉伯国家失去超过170万个工作岗位,830万人陷入贫困,并出现营养不良等危机。委员会执行秘书罗拉·达什蒂说:“在非正规部门工作、无法享受社会福利的妇女和年轻人是最脆弱的群体。”
中东国家自身治理能力不强,此次疫情或将导致该地区出现重大地缘政治危机。
对于资源和复苏手段有限的贫穷国家和冲突地区的民众来说,这场大流行病可能带来极其惨重的后果。
独立观察机构国际危机研究组织的报告直截了当地说:“这场全球性疫情可能对脆弱国家造成严重破坏并引发大范围骚乱……如果新冠肺炎疫情在人口密集的城市中心蔓延,那可能真的无法控制。”——这正是一些非洲城镇上空的阴云。
非洲国家因疫情受到的打击可能尤为严重。世界银行警告称,这场新冠病毒大流行将使撒哈拉以南非洲陷入25年来的首次衰退,非洲几乎一半的就业机会可能会丧失。
与此相关的危机还包括,目前中东和非洲的蝗灾正在影响粮食生产。联合国世界粮食安全委员会发出了强烈警告:“边境封锁和供应链中断可能会对粮食系统造成灾难性影响。”随着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蔓延,医疗卫生体系薄弱的国家或将面临新的人道主义灾难。
疫情正在测试世界各国的经济社会极限,一些发展中国家令人担忧。
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总经济师陈文玲指出,第一波疫情涉及到的是中国的14亿人,第二波涉及到欧美11亿人,现在正在出现第三波,在发展中国家、新兴经济体和贫穷国家中快速蔓延,这些国家加起来是几十亿人。
美国外交学会会长理查德·哈斯预言,贫弱国家与失败国家将在世界上更加普遍。
历史上暴发的瘟疫——包括1918至1919年间的流感疫情——并没有终结大国对抗,也没有开启全球合作的新时代。新冠肺炎疫情可能也不会例外。
新加坡国立大学教授马凯硕在新书《中国赢了吗?》中写道,美国有两个选择:如果美国的首要目标是维持全球主导地位,那么将不得不与中国在政治和经济上展开一场地缘政治零和竞争;如果美国的目标是改善民众福祉,就应该与中国合作。有识之士会认为合作是更好的选择。不过,鉴于美国的政治环境,这种观点或许不会占上风。
王在邦指出,西方的傲慢与偏见,导致其疫情防控遭遇“滑铁卢”,进一步败坏了西方“品牌”的声誉。中国有效的抗疫斗争则显现出治理体制的高效、危机时刻的社会动员能力及广泛运用新技术的能力。
新冠肺炎疫情危机将提升中国影响力。西班牙驻泰国大使埃米利奥·德米格尔·卡拉维亚说:“中国在很大程度上扮演了美国过去的角色,而后者对此次危机不仅反应迟钝,还缺乏战略眼光。”
有西方舆论认为,这种对比,让人们相信由国家主导的治理模式更有能力应对“黑天鹅”事件,并将对整个西方道路、理念、治理模式构成明显挑战。
事实上,即使没有此次疫情,这几十年来也一直持续着东方走强西方变弱的趋势。但新冠肺炎疫情对这种趋势的加速——权力和影响力进一步从西方向东方转移——有可能加剧美国的恐惧。
美国从未打算放弃其统治地位。
“美国把中国在西方世界越来越多的印迹视为严重威胁。”“一旦危机平息,双边安全和经济紧张局势将再次占据新闻头条。”这些声音,如今已经充斥国际舆论场。
高程指出,东西方发展模式竞争将进一步成为国际社会的关注点,特朗普为了连任可能更加激进。
美国传统基金会副主席詹姆斯·卡拉法诺说,预计美国会在以下四个具体的竞争领域加倍下注:分化中国与西欧迫使后者退出与华为的5G交易;以“四国联盟+”框架巩固美在印太地区的重要伙伴关系;削弱中国在非洲的影响力;在国际组织中排斥中国。
有分析认为,下一步,西方有可能将国际疫情“舆论战”升级为法律战、外交战。西方为转嫁国内矛盾,制造对华要价“筹码”,可能升级这一攻势。
当一场危机发生时,人们会问,它是破坏了一种趋势,还是推动了这种趋势?
美国《大西洋月刊》4月初的一篇文章说,现在有一种“对全球化的攻击”,新冠肺炎疫情加重了这种压力。英国智库全球卫生安全研究中心主任罗宾·尼布利特说:“这场大流行病可能是压倒经济全球化的最后一根稻草。”
病毒不仅能感染人类,也会撕裂全球产业链。今年2月以来全球市场遭受的巨大损失,可能会让不少欧美公司在疫情结束之后调整当前的适时生产模式和分散在全球各地的生产活动。其结果可能是,全球资本主义进入一个新阶段——供应链更靠近企业所在地,企业会借助库存冗余来抵御未来可能出现的风险。
“疫情可能会成为‘脱钩’进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英国《金融时报》的拉纳·福鲁哈写到,一些公司会将它们的供应链转移到别处。
事实上,关于跨国公司将工厂从中国迁往别处的讨论已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前是考虑到劳动力成本的上涨,近来则是贸易战加速了上述转移,因为关税给众多产品带来了影响。如今,这场疫情又像美国对中国的关税一样,开始鼓励企业再次评估其供应链,促使它们不完全依赖单一来源。
美国两党已决定,阻止中国从美国获取高端技术和知识产权,并试图迫使盟友效仿。而今,新冠肺炎疫情正迫使它们加大力度选择“自给自足”——干预战略行业的国内配备和物资储备。
国外智库普遍注意到,此次疫情中,各国政府和企业“内向”倾向十分明显,“经济主权”回归及“减少依赖”成为关键词。未来几年内,大多数国家政府会将注意力转向国内,专注于国内议题而非外部议题,预计世界上会出现更多的“脱钩”行为。
陈文玲认为,从全球来看,当前人为推动和肢解经济全球化的言行和举措世所罕见。
分析人士指出,由此导致的大概率事件是:冷战结束后形成的经济全球化体系倒退。全球供应链、产业链进一步破碎化。各经济体分别“组团自保”,甚至不排除出现多个经济集团“平行竞争”的局面。
欧亚集团高级顾问罗伯特·卡普兰说,新冠肺炎疫情是全球化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之间的历史标记。2.0版的全球化是世界分成了几个拥有自己独立供应链的大国集团。
美国康州三一学院经济系荣休教授文贯中认为,经济全球化将由目前的“一个世界”蜕变为“两个阵营”。不同阵营之间的不合作会进一步加剧。
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美欧所首席研究员张茉楠认为,一些国家在危机面前采取了“以邻为壑”的策略,不排除贸易战变相升级及贸易战向科技等领域蔓延的可能。
国内智库指出,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全球经济秩序和稳定性将受到巨大冲击。对发展中国家而言,经济动荡可能导致投资、消费、出口等大幅下降,中低端制造业不得不面对艰难时刻。如果企业倒闭、劳动力失业等情况大量出现,那就会成为真正的雪上加霜。(《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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