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不丧志(一):你真的在“玩”吗?
《力士脱靴,贵妃研磨》图
“诗人视一切外物,皆为游戏之材料也。然其游戏,则以热心而为之,故诙谐与严重二性质,缺一不可。” - 王国维。
何谓“玩”
作者在之前的文章中大量地使用了“玩”和“玩家”这两个词,但却限于篇幅没有足够的时间解释“玩”和“玩家”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活动和什么样的一群人。
纽约玩具展与参观的人群
中国人对“玩”这件事有着非常复杂的的感情,一面谴责,一面崇拜,而这样的暧昧关系也渗透进了汉语之中。
翻开商务印书馆的《中国古代汉语词典》,可以发现“玩”的条目下有几个不同的释义,有些是贬义,有些是褒义。其中贬义的有“玩弄”、“玩物”和“轻慢”;而褒义的有“欣赏”、“研习”、“摩挲”。琢磨这些释义,我们似乎可以找到如下规律:谴责“玩”的人谴责的是“玩”使人“不务正业”,“不思进取”;而崇拜的,则是人们在“玩”的时候的专注,和“玩”带来的快乐。
玩”带来专注与快乐
被误解的“玩”字
中国曾经是一个农耕国家,民众朴实、勤奋、保守,但对工业、商业甚是蔑视,因此主流文化对“玩”这种奢侈性的活动难免心存怀疑和敌意。
同时,这个国家又有一小簇受久经世故、受教育程度极高,对物质文化极有追求的文人士绅。这些贵族们所具备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侧重锻炼的是强健的体魄,渊博的知识、浪漫的思想和对“形而上”的追求,这样一群人,想不成为“玩家”都难。
《射猎图》
尤其是到了明清时期,物质文化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期。文人士绅越发意识到传统主流文化对士绅阶级的要求,和阶层内部对文人形象的期许,正在变得不可调和。
拿著名的严嵩、严世蕃父子举例,当他们被抄家并受到主流道德观念批判时,尽管他们勾结倭寇、训练私人武装并且图谋不轨,但是他们收藏的奢侈品反而成了他们“十恶不赦”最大的话柄。
传闻《清明上河图》都曾在曾严嵩、严世蕃父子的藏品之列
喜好“玩”,但又对这种喜好感到不安,所以明朝文人士绅在使用“玩”这个表述的时候,越发表达的是一种融合了自省、自嘲以及自傲的复杂情绪。“用”常常被拿来作为“玩”的对立面,是玩家们承认自己的热衷的事情没有现实意义,这是自嘲。同时,深知自己花费大量金钱、时间和精力“研习”无用之物,在外人看来难免显得“孩子气”,这是自省。
但恰是因为有了这两点中指出的社会对“玩”的否定,“玩”才能变成一个团结参与者、彰显地位、炫耀才智的活动。越是没有回报的越要潜心钻研、越是精雅无用的越要不惜下血本购入、游戏规则越是异想天开的越要严格遵守,并且有这样做的资本 ——这是自傲。
怎样才是会“玩”
抽象的概念讲的太多,难免缺乏说服力,不如来看一个“大玩家”是怎么玩的。王世襄老先生是海内外有名的明代家具专家,但他同时也爱“玩”,对蛐蛐、鸽子、葫芦,乃至老北京的饮食文化,都有极深的研究。王世襄老先生曾编有《蟋蟀谱集成》一书,但老陈最喜欢的还是老先生回忆自己抓、买、养、斗蛐蛐,并以此会友的《秋虫》一文。
王世襄老先生
尤其是王世襄老先生描绘的抓蛐蛐的过程,给了后人一副行动中的玩家的特写。抓蛐蛐时,需要顶着初秋的炎热,在农田中用扇子扇动杂草,好惊出蛐蛐,再用罩子抓住。这其中的苦不用多说,但最让人佩服的是老先生回忆中唯一一次夜里抓蛐蛐的经历。就算有手电,在农村的夜里也不可能看见受惊跳走的蛐蛐跳往了哪个方向,所以当老先生听见一只好蛐蛐在田里叫时,索性在外面坐了一夜,等到太阳出来了才将其逮住。
《大明风华》中明宣宗耍蛐蛐
但是逮住的蛐蛐又真的有多大多健壮吗?据老先生自己所说,费尽心力抓的这几条蛐蛐,最后都没有斗好:但抓蛐蛐本来的目的也未必是“赢”,而是“过把瘾”。看《秋虫》一文,可以感觉到老先生最爱的还是养蛐蛐和结交养家,至于赢不赢,赢了多少钱,都是无关痛痒的事了。
潇洒、率性、对生活充满激情,但同时又勤勉、一丝不苟、有些古怪 - “玩家”的形象和“玩”一样充满矛盾,但谁又能不爱这样一个形象呢?
使用乐高帮助新加坡国家遗产委员会复刻地标建筑的著名玩家尤金陈
“玩”不是打发时间,而是充实自己
借鉴开头引用的王国维先生名句,如果必须给“玩”下一个一句话的定义,那老陈认为是「日复一日,用严肃手段,求诙谐结果。」
可以看出,“玩”是一项门槛很高的活动。因此,在今天的汉语中,“玩”和“玩家”这两个表述又面临着新的问题。随着市场经济在国内的蓬勃发展,人们越来越认同娱乐是一种权利,每一个人都可以享受。这本来是一件好事,但是行业内绝大多数的企业在逐利的时候都选择了用科技降低“玩”的门槛,而不是帮助人们将其跨过去。
现代人越来越离不开手机
尽管“享乐”、“消费”、“玩物”不再是被主流文化排斥的活动,“玩”字中的贬义色彩也越来越淡,但同时,“玩”中积极的元素,“研习”、“欣赏”等,也慢慢消失了。这样的语境下,“玩”变得更像“用诙谐的手段,达成诙谐的结果”。这与历史上的“玩”相去甚远。这样的活动理应被称作“打发时间”。
老北京俗语中:“不冤不乐”说的就是“玩”和“打发时间”的差别。像王世襄老先生所说,因为在“玩”的时候显得像是冤大头,所以才玩的尽兴。因为“冤”了,消耗了财力、精力,所以“玩”东西也不再仅仅是个物件,而是代表着人的审美观、专业知识以及意志品质对野蛮生长之世界的驯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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