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华‖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王天华
我出生在四川南部长江边一个名叫江安的小县城。
那时小城四周有城墙围着,东西南北四大城门是小城连接外界的唯一通道;城门顶上有堞楼,县人把它叫作“城楼子”。城楼子古时是守城兵士居住的,但从我记事起,我们北门那城楼子就陷在荒草窠中,里面住着一家人,不知道是叫花子还是打更的。古时的交通主要靠水路,北城门因滨临长江,在军事上就有重要意义,因此这里专设前后两道城门,之间空出几十米长的街道,叫做“瓮城”。打仗时诱敌进入瓮城,前后城门关死,“瓮中捉鳖”,全歼敌军。
大概我4岁多时,父母把我们的家由城外河街的吊脚楼搬进瓮城头,租城门洞旁一间靠石城墙的小屋,安置下一家三口。小屋门口摆了个小摊,一家生计全靠父亲手工车制的竹筒饭盒,勉强糊口。
那年我6岁,阴历冬月了,小城的天阴沉沉的,满城兵荒马乱人心惶惶,当官的当兵的有钱人家的都跑光了。父亲一辈三弟兄,多年前就已拉壮丁去了两个,按当时的律例,父亲应该免征了,可是在父亲成家以后、三十好几的年龄,仍被拉丁充数。当时我母亲想横了,背着刚出生不久的我,拼着娘俩的性命去保长家里问他要人:“三弟兄都抽了两个的哟!你不还我男人,我娘俩就死在你家里!”终于从快要开拔的壮丁队伍里夺回了我父亲。
看见满城天昏地暗的光景,母亲愁苦地对父亲说:“兵来了,你上岩躲躲吧!我们娘俩不怕得。”父亲没有做声。“快走呀!那年你遭抓壮丁,差点没死在镇公所!”见父亲还是不走,母亲似信非信地说:“我听有些穷人说,共产党是打富济贫的呢!你先上岩去躲两天再说嘛。”那天下午,父亲只身一人去长宁乡下我外婆家了。
全城的人跑了一大半,一个县城空荡荡的,阴风惨惨。瓮城外的河街,人们早就收了竹筷竹簧小摊摊,家家户户紧紧地关了门,躲进那不挡风不挡雨的泥穿壁漏的吊脚竹楼里。
天渐渐黑了,也不敢点油灯,母亲把晚饭做给我吃了,抱了我蜷曲在石头墙壁下:“娃娃吔,今晚我两娘母死活都在这里了!炮打起来,我俩娘母就紧紧挨到这城墙,这么厚的墙垛子,枪炮打不穿,不要怕!”我紧贴在母亲怀里,风呼啦啦地吹、河水哗哗地响,就像在喊:“来了!来了! ”
惊恐中,不知不觉的,我还是在母亲怀里睡着了。现在想来,母亲却可能是大睁着无助的双眼、尖起耳朵、提心吊胆靠着城墙垛子捱过那难熬的几个时辰的吧?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醒来时,天已大亮,却是睡在床上。母亲欣喜地站在床前,絮絮地对我说:“昨晚一枪都没有打,兵就进城了!好热闹,满街都是兵,盘古开天地以来都没见过这样好的兵!他们见人就喊‘老乡’,也不晓得跑了好多路,满身的泥浆浆,借了些门板往街檐坎一搁就睡了。”
“他们有獠牙吗?”我记起那天有个小孩说的话。
“憨憨!人家还不是跟我们一样的眼睛鼻子。他们还唱歌呢,‘拱—买,拱—卖,不兴称霸道!’”母亲学唱着,后来我才知道,这首歌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公买公卖,不许逞霸道”。
我忙忙的要去街上看热闹,母亲说,“人家天没亮就开拔了,说是还要赶着去解放许多地方呢!”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解放”这个词,想来母亲也是刚刚从那些兵的嘴里学到的。
满街的秧歌队。那些大姐姐,腰上系着彩绸,像一只只花蝴蝶,一扑一闪地飞舞:“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河里来了一只大轮船,船上走出头系三角巾身穿彩色中式衣裤的一支腰鼓队。腰鼓队很庞大,怕有好几十人,全是男的。听说是重庆来的工人宣传队,沿着长江而上,到沿河一带各个城市搞宣传的。他们从河街进城,出了瓮城就在北街整好队形,只见领队的扬起双钹“嚓——嚓!”两声,那腰鼓便“咚咚叭咚叭咚!”急雨点般应声而起,腰鼓队打着腰鼓进了城。
本城的女学生也配合腰鼓队在街上搞宣传 ,我第一次听见、而且跟着唱会了这支歌:
“你是灯塔,
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
掌握着我们前进的方向。
勇敢的中国共产党,
你就是核心,
你就是方向……”
家里来了两个女兵,母亲叫她们是“女红军”。她们说,前方还在打仗,需要很多军鞋。母亲就去河街找穷姐妹们商量,各家各户连夜连晚地赶,几十双、上百双的军鞋一大堆一大堆的给“女红军”她们送去。
两个女兵常来我家,总爱摸着我的头对母亲说:“她们长大就过好日子了!”又劝母亲送我去上学。于是,我从小学、初中,一直念到幼儿师范校毕业。
我成了一名人民教师,教书多年后因县里辅导幼师工作需要,调县妇联托幼办工作,后来又调到县志办编修县志,以常务副总编之职,参与编修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来的第一部县志。我和修志同仁们历经十多年卷帙浩繁的笔耕,终于在1998年完成了这部上自辛亥革命、下至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近一个世纪120万余字的《江安县志》的编纂。当县志完成,我在县志“大事记”里庄重地落下“1949年12月5日凌晨,江安解放” 这一笔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我本是长在河街瓮城头简陋瓦屋里的一个微弱的小生命,一个曾在城墙垛子下、畏缩在母亲怀里躲兵灾的小女孩,可就在1949年12月5日那一夜,我和母亲在惊悸不安中迎来了真正的黎明,我的命运从此就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一个从来不敢奢望上学的穷孩子有了受教育的机会,如鱼得水般融入了古今中外的知识海洋,走进了世界文明的辉煌殿堂。而这双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只会劳作的粗糙的手,居然也拿起笔写起了文章——我的作品不单在国内报刊发表,还多次刊登上了美国《侨报》,多篇作品在累次征文比赛中荣获大奖。2016年,我的长篇小说《枫桥夜泊》正式出版,它填补了我们这小县城至古至今没有长篇小说的文化空白。我由县作协而宜宾市作协、进而成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而我的修志工作,因为十多年来带领一班人案牍劳形的艰苦奋斗,我个人也荣获了四川省人民政府颁发的修志工作先进个人奖项;又以本人修志论文上报,经四川省出版专业高评委评审、省人事厅批准,获得出版专业副编审(副教授级别)职称资格。
我们家成了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了。丈夫是工程师,儿子女儿都进了国内名牌大学,如今儿子是一家民营企业的老板、广州市政协委员;女儿留学国外,现在是国外一家大公司的精算师总监。
我和老伴或探亲或旅游,曾去过世界许多地方。我们曾在纽约最好的西餐厅吃法国鹅肝喝法国红酒,曾在拉斯维加斯著名星级酒店住过总统套房,曾在新加坡最豪华的酒店品尝过英式下午茶……法国塞纳河、意大利佛罗伦萨、印度尼西亚巴厘岛、泰国大皇宫、美加交界处尼加拉瓜大瀑布……都曾经留下过我们的脚迹。最难忘的是我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藏书室,居然发现了我们亲自编修的《江安县志》!我们千辛万苦编纂的书籍,居然远涉重洋来到了地球的另一边,堂而皇之地屹立于世界文化宝库、并占着一席之地!当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书,赫然看见编纂人员中“王天华”三个字时,再也忍不住的热泪夺眶而出——
这人生高度、这炫目的辉煌,哪里是那个曾蜷曲在小县城的城墙垛子下躲兵灾的小女孩可以梦想、可以触摸、可以企及的?
有时我会突发奇想:要是没有1949年10月5日那一夜,没有历史的洪流改变我的人生呢?那我将是什么样的命运?或许,父母会把我嫁给一个长江里弄船的船工。丈夫长年累月背着扦索在江岸的沙滩岩石上攀爬,我则背小孩,提着竹篮里的针线布头,在江边的沙滩上作一个补衣妇,为过路船工补衣服,每天挣过三五毛钱补贴家用;或许,父母把我许给河街一个做竹筷的“筷子匠”。每天,丈夫把楠竹锯成一截截、用“剘刀”把竹筒坎成毛坯筷,我则坐骑在一根叫做“马棍”的铁棍上,一边哄着旁边的小孩,一边飞快地用“方刀”“圆刀”削出一根根竹筷来。宽面条似的竹屑淹没了我的腿脚,竹屑把我的青丝飞舞成了白发,我就在这竹屑飞舞中了此一生......
幸好这些都是假想。但是,倘若历史没有恩赐给我们改变人生命运的那一夜,以上这些假想,就理所当然成为那个躲在城墙垛子下的小女孩的一生!
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夜,不能忘记那厚实的城墙垛子。
更不能忘记那来自七十多年前的遥远歌声——
“你是灯塔,
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作者简介
王天华,四川省江安县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原江安县地方志办公室副主任、常务副主编、出版专业副编审。曾在《青年作家》《四川文学》《巴蜀史志》《故事会》《国家图书馆通讯》《美国侨报》等海内外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作品《那酒香,海外相逢格外浓》获2015年宜宾晚报、五粮液集团面向全国征文大赛一等奖;作品《竹海酒,知音的酒》获2016年宜宾竹海酒业面向全国征文大赛一等奖。2019年获谢晋文艺奖一等奖。著有长篇小说《枫桥夜泊》(现代出版社2016年9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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