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月22日 星期五

银川80后记忆:姥爷的库房,童年的四季

昨天花了一通宵时间写了一篇文章纪念在我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印记的故人,详见拙作电台情歌——2003年我当银川电台主持人时遇到的那个女孩 。文章没有获得多少推荐,但经过她生前故旧好友和听众们的转发,还是有很多朋友看到了这篇文章,并且留言怀念那个永远青春的美丽身影。更有一些也曾经历过刻骨铭心生离死别的朋友,泣不成声地打来电话,倾诉对她的思念。

其实就像我在文章末尾说的那样,她并没有死。因为只要我们还能记得那些逝去的亲友,那他们就始终活着。也许我们看不到,也感知不到他们,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继续用往事激起我们内心的涟漪,带给我们难忘的美好回忆。

所以今天我还要写一位逝者——我的姥爷。回忆他当年带给我的快乐童年。

银川80后记忆:姥爷的库房,童年的四季

一脸严肃的姥爷和弟弟

姥爷库房里的春花秋果,让我们体验采摘乐趣

上世纪1933年出生的姥爷生长在一个农民家庭,到他这一代彻底家道中落,沦为一分地都没有的雇农。40年代,身为家中长子的他带着弟弟一路从银川徒步走到兰州参加革命。后来他不仅参加过解放战争,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可惜结婚时娶了我姥姥这么一位资本家大小姐,所以前途受到影响,一辈子也没当多大官,到退休也就是当地事业单位的车队队长而已。

80年代末,姥爷正式退休。按说忙了一辈子,好不容易退下来该过几天清闲日子享享清福。然而姥爷一不会打麻将二不会打扑克,呆在家里实在无聊。正好他供职的那家事业单位在银川双渠口一带建了面积老大的一片库房,当时那里还算是荒郊野外。但荒有荒的好处,因为到处都是可以种田放牧的空地。于是30年没干过农活的姥爷自告奋勇报名去那里看大门,其实主要还是奔着那里可以自己开荒种粮食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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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姥爷、姥姥、我妈和舅舅。

要说曾经过过苦日子的人就是不一样。不到一年时间,姥爷在大门口养了两条大狼狗,原本荒草丛生的库房生活区起了好大一片菜地,搭了鸡窝养了几十只鸡,甚至还在一排平房宿舍后面长满荒草的地方养了一只奶羊。记得那几年姥爷和4个子女家基本就没买过菜,每次姥爷回家,总能带上一大筐库房空地上的各种出产。而那处库房,也成了我们几个长在城市里的孙辈最棒的游乐场,让之前从来没离开过城市的我们有了一段难得的乡居经历。

记得那时每到春秋季周末,我和几个弟弟妹妹就一块被姥爷领到库房玩。春天姥爷的小菜园里百花盛开,我们用报纸叠成“东南西北”,然后套在手指头上抓花丛中的蜜蜂。记得当时还不到四岁的弟弟看我们几个哥哥玩得正好,也跑来抓蜜蜂。可他没发现我们手上都套着东西,就直接拿手朝蜜蜂抓过去……然后小嫩手被叮得又红又胖,在屋里嚎了半晚上……

每到秋天,库房外的湖里正是各种野生鱼最肥的时候。姥爷找根竹竿上面绑上风筝线和大头针弯出来的鱼钩,就做成了一个简易鱼竿,然后带着我们几个小的跑到湖边钓鱼。他先在湖面上撒一层糠皮,然后就看到这一片水面上冒起了一个个小泡泡——那是贪嘴的鱼正在大吃特吃。然后姥爷把串着油饼子碎块的鱼钩甩进水里,不多一会就能钓上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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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两个表弟的童年。

但姥爷钓鱼纯粹就是个爱好。记得当时我们几个小的在湖边疯跑疯闹,吓跑了好多鱼群,他也从来不恼。每次钓上来的鱼如果小于一个巴掌,他都会小心地把鱼钩解下来,然后把小鱼扔回湖里。不得不说那个年代银川周围的生态真是太好了。即使是这种钓法,半天时间那么一个野湖里也能钓出一大盆鱼——鲤鱼、草鱼、鲫鱼,还有又黑又滑的粘胡子。

姥爷回去后仔细把鱼收拾好洗净,转交给来接我们回去的父母舅舅姨姨们。收拾那么多鱼,肚子里免不了剖出来鱼籽和鱼鳔,这是我们最爱吃的东西。姥爷会把这些鱼籽放在铁锅里,架在汽油桶改出来的铁炉子上小火慢煎,一直煎到又酥又脆,然后给我们每人盛一小碗,再拿出几个勺子用随身的花手绢擦干净,就这么看我们在墙根下坐成一排,一边说笑一边吃。

然后就到了我们的采摘时刻。几个孩子冲进菜地,亲手摘下红彤彤的西红柿、又亮又紫的圆茄子,绿中泛红的辣椒……三岁的弟弟最蠢,他学着动画片里小白兔拔萝卜的样子拔水灵灵的小白菜,却不想小白菜哪像萝卜那样有那么大一根埋在地底下?所以每次使劲一拔就会摔一个屁股墩,但他也不哭,爬起来接着拔,一会功夫身上就跟泥猴一样了。

因为春秋季不是寒暑假,不能在库房过夜。所以每次下午6点半,守着库房里那台被姥爷家淘汰的,70年代末买的老黑白电视看完米老鼠和唐老鸭后,来接孩子的各家大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就是我们和库房告别的时候。那时候大家都满心的依依不舍,只盼着赶快放暑假放寒假,好在库房美美住上一个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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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和我们三个孙辈。

寒假在库房滑冰抓麻雀,却让我第一次生出慈悲心

每到冬天放寒假后,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像上班一样,我弟一个星期,你第二个星期被姥爷领到库房陪他常住。有时还是俩孩子一起。天寒地冻的冬季,本来就人迹罕至的库房更是空无人烟,成了独属于我们几个的欢乐天堂。

记得当时姥爷用木板做了一块滑冰板,上面拴上绳子,让大狗拽着我们在外面冻得瓷瓷的冰面上疯跑;拿木头刻出了一个个宁夏人叫“老牛”的陀螺,然后用小鞭子在冰面上打老牛;还用粗铁丝做了我永远也玩不好的滚铁圈……那段时间姥爷成为我最崇拜的人,在他灵巧的双手下,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做不出来,没有什么东西他不会做。

当时库房门口姥爷养了两只母狼狗,一只黑色的叫“黑妹”,一只黄色的叫“虎妞”。见到外人,她俩像母老虎一样凶,但是对我们自己人,姐妹俩却温顺得不得了,每次伸着大长舌头在冰面上来回跑,嘴里哈出阵阵白气。每次跑完,我们都要拿出藏在怀里的体己牛肉干喂给她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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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姥爷和还在婴儿时代的我们

冬天天寒地冻,就连平时最讨人嫌的大公鸡也不怎么出来打鸣了,每天早上只是有气无力地叫上一嗓子,然后就急匆匆回到姥爷搭建的鸡棚里,缩在他的后宫——一群温暖的母鸡群里,把头藏在翅膀下面。然而除了那几十只鸡,鸡棚里还跑进来了许多不速之客——麻雀。因为鸡棚里比外面温暖太多,所以只要不显眼的地方有个小洞,麻雀们就成群结队钻进来取暖,顺便偷吃鸡食。

作为从50年代过来的那辈人,姥爷的观念里一直觉得麻雀还是当年的四害,所以抓起麻雀来毫不手软。记得每天早晚天色昏沉的时候,姥爷都会拿着强光手电带着我们钻进一人高的鸡棚,手电一打开,昏暗中乍见强光,那些麻雀们要么吓得呆若木鸡,要么四下乱飞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小洞,于是一个个都被抓起来扔进笼子。那些公鸡母鸡也跟着起哄乱叫乱飞,一时间鸡棚里鸡毛飘洒,乱成一锅粥。

通常就这么一会功夫,就能抓到十几只麻雀。然后姥爷会把一部分抓捕过程中受伤撞死的收拾好,放在炉子上烤出来给我们吃,还有些没受伤的就被关在鸟笼子里养起来,攒上七八十只等回新城时再收拾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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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和我们

从来没养过小动物的我们很稀罕那些麻雀,天天用馒头渣玉米粒喂它们。可惜因为受到惊吓得缘故,这些麻雀很少吃食。过了三四天等我们提着一鸟笼麻雀回新城的时候,到底有几只体弱的死在了笼子底。当时也就七八岁的我看着天天喂的麻雀静悄悄地死掉,小小的身体变得僵硬,小爪子也蜷缩了起来,忽然人生第一次产生了对众生的怜悯。

想到这些还活着的麻雀如果被拿回家,那还是要被杀掉吃掉,所以当时犹豫半天,终于下了决心。记得就在新城姥姥家的筒子楼前,我把笼子门打开。乍见光明的麻雀们愣了一会,然后一只胆大的振动起翅膀飞了出去,于是所有的麻雀像一阵旋风一样,呼啦呼啦从笼子门飞了出去,飞上了西门巷高高的杨树树梢上,然后才开始叽叽喳喳,兴奋地歌唱自己逃过了一劫。

剩下那几只死掉的麻雀被我小心翼翼地用大人硬揣在我兜里的小手绢裹起来,然后埋在了院子里白杨树的脚下。记得当时姥爷正好从外面回来,看我在埋麻雀什么也没说,只是摸摸我的头。后来的日子里,他也没有再在鸡窝里抓过麻雀,最多是把鸡窝门大开,把偷吃鸡食的麻雀们轰出去……

暑假在库房抓蛐蛐看星星,美妙的仲夏夜之梦

莎士比亚的各个戏剧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仲夏夜之梦》,因为这个名字总能让我想起在姥爷库房的暑假,和那一个个美妙的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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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每到夏天放暑假,我们更是当仁不让背着一书包暑假作业到库房常住,而且一住就是一星期。但往往一礼拜结束,暑假作业还是动都没动。因为库房实在太好玩了,谁还有心情写那些枯燥无味的暑假作业?

白天时,那里热得要死,连树上的知了都懒得叫了,只会偶尔有气无力哼哼两声。然而再热也抵挡不住我们的玩心。记得当时中午趁着姥爷午睡,我经常偷偷跑到库房爬高窜低,还经常爬上那里一个高高的塔吊,钻到半空中作业工人小小的操作室。可惜操作室里只能容纳一个人,除了半盒烟、打火机和小半瓶煤油外,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塔吊上面有一个老大的马蜂窝,看起来像个莲蓬。有次爬的时候一只马蜂爬到我胳膊上,然后狠狠一叮。一会功夫我胳膊上就肿起了一个又红又亮的大包。当时我也发了狠,从操作室找出一条破毛巾浇上煤油,然后拿竹竿挑着点火,直接撩到马蜂窝上,然后飞速关起操作室的门,就看到马蜂窝冒着黑烟熊熊燃烧,好多马蜂还没跑出来,身上就着起火烧死在里面。还有一些跑得快的马蜂愤怒地在操作室外来回飞舞,想寻机报仇。

当时我吓得脸都白了,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姥姥姥爷当时吓唬我讲的故事——哪里的小孩因为用棍子挑马蜂窝,被一群马蜂活活蛰死……然后那个下午,我一直呆在操作室,直到黄昏时分马蜂散尽才爬下来。知道这一下午我干了什么好事的姥爷,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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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暑假

因为打了我心怀愧疚,也觉得应该给我找个事,免得我太过无聊再惹出什么危险。那天晚上开始,姥爷就拿着强光手电带我满库房院子抓蛐蛐。

当时库房院子里荒草萋萋,求偶的蟋蟀在草堆里阵阵鸣叫。姥爷的手电筒一扫,跳起一个黑东西,那就是蛐蛐没错了。然后赶快拿手一盖,一只蛐蛐就到手了。我们小心地把蛐蛐放进洗刷干净的小陶罐里,然后继续开始抓下一只。一个小时下来,有时能抓到十几只蛐蛐。然后我们会把抓来的蛐蛐分类,瘦小的蛐蛐往往在罐子里就被别的虫子咬死了,于是这些被挑出来喂鸡。剩下那些又大又黑的被我们留下来分隔开,等着看斗蛐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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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们也会抓到螳螂、纺织娘和更大个儿的蝈蝈。因为小时候每到夏天,银川街头巷尾常有小贩用自行车驮了小山一样庞大的一堆草编蝈蝈笼沿街叫卖,每只笼子里都有一只又大又胖的绿蝈蝈。每次看到这个,我总是打滚撒娇央着大人给买。这次自己抓到野生的了,怎能不兴奋?

所以每次抓到蝈蝈,我都会很小心把它放到单独的罐子里,回去以后把以前买的那种小蝈蝈笼找出来,把它弄进去养。养得好的话,有时养到中秋节它们才寿终正寝。

然而抓得最多的还是大马猴和肉肉的蝼蛄。大马猴不用多说,晚上正是它们爬上来褪壳的时候,而蝼蛄不仅破坏农作物,而且不会叫。所以我对这两种虫子兴趣缺缺,但姥爷却很喜欢。他说这两种虫子是最好的鸡饲料,喂鸡后下的蛋最有营养。所以每次抓蛐蛐,我们还单独带一个大袋子往里扔蝼蛄和大马猴。往往蛐蛐没抓多少,这玩意倒是抓了一大袋子。

银川80后记忆:姥爷的库房,童年的四季

然后就是大鸡小鸡们难得的大餐时刻。姥爷把袋子交给我,然后我点着鸡棚里的灯钻进去,把一大袋虫子往地下一倒,然后公鸡母鸡们全都扇着翅膀扑啦啦飞下来,满地抓虫子。那些蝼蛄和大马猴在地上张牙舞爪乱爬,然后鸡们用一只爪子撑住身体,另一只爪子摁住,低头一叨就把虫子吃进嘴里。然后脖子一扬,也不见它们嚼,咕咚一声就咽下肚子。动作精准、快速而熟练。

每次喂完鸡,我心满意足洗了手,跟着姥爷回门房看小黑白电视。记得当时电视台在放香港和新加坡电视剧,一部叫《浮沉》,还有一部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吧好像?姥爷每晚在荒郊野外的库房,看着那些反应都市白领生活的电视剧,却丝毫没有违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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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他看电视看得入迷,我总会悄悄溜出来继续抓虫子。可惜没有姥爷带路,虫子们也都躲起来了。抓了半天什么也没抓到,我便一个人躺在库房的木头堆上,看着头顶还没有被文明污染过的满天星斗。南边最亮的那三颗像伞一样的大星是天蝎座、北边是我最熟悉的北斗七星、还有东南方一条长带子一样的银河,以及银河旁边要仔细看才能看到的一团灰亮的仙女座大星云……

那时银川台已经开始每晚播放《圣斗士星矢》,所以头顶那些或亮或暗的星星也被动画片赋予了全新的意义。记得当时我躺在地上仰望星空,幻想着有套不管哪个星座的圣衣从天而降,认我为主。然后就这样沉沉睡去,梦里继续那穿上圣衣征战四方的热血少年故事……看完电视的姥爷披着衣服出来,轻轻把我抱进屋,我还自顾自嘟囔着庐山升龙霸和钻石星辰拳……

很多年后看到苏轼的《洞仙歌》,里面那句——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深深击中了我的内心。每次看到这段,总能想起儿时在姥爷库房那段无忧无虑的乡居岁月,还有作古多年的姥爷。不知他先在又在那里?可还是那么无所不能?此时他头顶上的,又是哪片我不熟悉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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