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岛湖，当地人都知道，要买本地产的猕猴桃，应该去找韩国人秦先生。
“琴先生”的中文名叫琴舟泽，此前一直在广州做外贸生意。2010年，生意受挫的他接受朋友推荐到千岛湖养病，结果爱上了这里的好山好水好空气。之后，他在武强溪溪边租下了120亩地，过起了他一直向往的农村生活。当时，村民称呼他为“嘿”或者“韩国人”。
相比初来乍到时的“一窍不通”，如今的琴舟泽已经算得上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他种植的猕猴桃销路红火，果子尚未成熟时，预计的20多万斤产量基本已被预订一空，将销往韩国、日本等国家和国内上海、杭州等城市的高端市场。
近年来，“乡村振兴”在长三角如火如荼，日益完善的基础设施建设和青山绿水的宜居环境让不少村子都打破了“次元壁”，长三角的田间地头上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外国人面孔。在长三角当一个“外国农民”是一种怎样的体验？“琴舟泽们”有话要说。
初来乍到
【等琴舟泽身体好转时，“闲不住”的他想起了小时候“当农民”的梦想】
浙江省杭州市淳安县汾口镇，是淳安县距离县城最远的一个集镇。驾车从淳安县千岛湖镇出发，约一个半小时才能到达60多公里外的寺下村，琴舟泽的明昊农业猕猴桃基地就坐落于此。基地傍山而起，沿河而建，风景秀丽。
2010年初，一直忙于工作的琴舟泽在体检中查出心脏问题，需要长时间的修养来缓解病情。偶然的机会，他和中国妻子来到千岛湖休养，行走在青山绿水间，他如痴如醉。休养了一段时间后，他的身体有了好转，“闲不住”的他想起了小时候“当农民”的梦想，便动起了搞农业开发的念头。“农民是非常神圣的职业，作为一个农民需要对自己食品的品质负责，而且完成了种植任务，就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了。”这是琴舟泽最初的想法。
种什么？从小在城市长大的琴舟泽一开始并不知道。琴舟泽只知道妻子杨芳很爱吃猕猴桃，能不能种猕猴桃？在这里住了大半年，他发现山区的昼夜温差大，多雨水，土质也很特殊，矿物质丰富，其实很适合猕猴桃的生长。琴舟泽在汾口镇寺下村包下了120亩地，做起了自己的“农人梦”。起初，杨芳并没有跟随琴舟泽前来，每次跟杨芳通话，他都会憧憬：“我要种一片金色果园，里面全是你爱吃的猕猴桃。”
对于“韩国人”的这个“农人梦”，当地祖祖辈辈种地的村民却看不懂：这里从来没有种过猕猴桃，猕猴桃要怎么种？能种好吗？琴舟泽也不知道，他高薪聘请了专家前来指导。然而，专家一来就给他“泼了冷水”。他承包的土地之前是片荒地，河边虽风景宜人，但河滩边碎石众多，对种植十分不利，“一锄头下去，锄头都会反弹起来。” 土壤的肥力也不行，专家给了两条建议：要么放弃这块地，要么花时间养肥土壤。此时，果园先期投入已有四五百万元，种植猕猴桃的设备已全部到位。
淳安县汾口镇寺下村，琴舟泽的猕猴桃基地。采访对象供图
骑虎难下，琴舟泽和杨芳需要先用3年时间来培育土壤。夫妻俩跟工人一起种草、割草，再放到一个大池子里，喷上水沤绿肥。村民们看到了捂着嘴笑：“韩国人真奇怪，咱成天打除草剂，人家却在种草。” 在果园劳作，夏天也要穿长衣长裤，汗水流过脸颊时常蜇得皮肤疼。杨芳有些崩溃，琴舟泽却不嫌累，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跑去地里干农活，乐此不疲。除此之外，他还有新花招，要给地施有机肥。一车车牛羊粪和油菜饼拉来，臭气熏天不说，投入还要增加几十万元，这些都让杨芳头疼不已。“前几年基本每年都是几百万的投入，却看不到收益，有段时间真的特别绝望。”杨芳说。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杨芳正在家做饭，琴舟泽突然从地里跑回来，像个孩子般大喊：“专家来电话了，咱们送的土样合格了，马上我们就可以种树了！”
步入正轨
【年复一年，夫妻俩非但没离开，反而在这里逐渐扎下了根】
琴舟泽初到寺下村，村民们都觉得新鲜，逮着他问，“嘿，你为什么来中国做农民啊？”说完一阵哄笑。琴舟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每次总是认真回答：“因为我喜欢种地啊！”
然而种地真的不容易，2013年“养肥”了土之后，树苗终于种下了地。然而，千岛湖的季节春天温和多雨，夏天却高温干旱。树苗种下地没多久，就遇上了梅雨季，地里积水严重，琴舟泽赶忙去买了台挖机扒土除积水。到了夏天，大干旱加上连着几月的烈日酷暑，又碰上一连40多天不下雨，一半的树苗都被太阳活生生烤干了。看着干枯蜷缩的叶片，坚定要“种地”的琴舟泽开始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怀疑。
妻子杨芳从一开始就不太赞成丈夫的这个决定。一方面，她担心丈夫丈夫从来没做过农业，仅凭一腔理想很难坚持；另一方面，她也担心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丈夫难以适应农村的生活，重新创业的压力可能会让他刚开始好转的身体状况恶化。再加上持续的困境和望不见底的投入，杨芳几次三番劝止琴舟泽，但琴舟泽不想就此放弃。“如果今年还种不成，那我们就不做了。”每年新年，琴舟泽都这样保证，然而，年复一年，夫妻俩非但没离开，反而在这里逐渐扎下了根。
为了种好猕猴桃，琴舟泽给果园安装了水雾喷灌系统和排水系统，还专门回韩国引进了“佳金果”的新品种，并带回一整个韩国专家团队，进行猕猴桃品种的研究和培育。“种植猕猴桃所用的有机肥、羊粪和菜籽饼都是从萧山等地运过来的。” 琴舟泽说，在种植猕猴桃的过程中，他坚决不使用任何化肥和膨大剂。白天，天不亮他就跑去园子里除草干农活，还要处理生意上的事务；晚上，他捧着一大堆猕猴挑种植的书本“自学”，时常学到深夜。杨芳看得心疼，他却乐在其中。乐趣究竟在哪里？“因为我正过着向往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农村生活。”琴舟泽引用陶渊明这句诗作为答案。
淳安县汾口镇寺下村，琴舟泽的猕猴桃基地一角。 采访对象供图
逐渐地，琴舟泽的猕猴桃生意走上了正轨。2016年，明昊农业当年产出的3万多斤猕猴桃还没上市便被预定一空，以每斤35元的价格，全部卖给了来自上海、杭州等城市的客户，还出口销往韩国、日本、新加坡等海外市场。这是琴舟泽的果园第一次实现盈利。现在，琴舟泽的公司，拥有韩国黄肉品种奇异果在中国发展的独家专利企业，淳安境内已推广示范种植已达到355亩，2016年亩产量可达1.5吨，之后逐年增产，年亩收入在10万元以上。
去年，琴舟泽的果园通过网上众筹，一下子被认领了1100多株猕猴桃树。为此，他在果园里安装了监控系统，可以让认领的人随时看到猕猴桃的生长过程和绿色生态的种植模式。
淳安县汾口镇寺下村，琴舟泽的猕猴桃基地。 采访对象供图
融入生活
【“很多村民都很感动，觉得他肯跟大家分享，肯为村里做贡献”】
和种地一样不简单的，还有生活的变化和对农村生活的适应。 “自从到了这里，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就像我们看到的周边这些村子，这几年的变化实在大。”琴舟泽指着不远处一幢幢新楼。这几年，武强溪边修起了大坝和水库，水泥路也修到了果园门口。
变化很大，但变化也会引发冲突。寺下村党总支书记余志富还记得，当年果园还只是块溪边荒废的田地，“一涨水就会被淹掉，所以一直没什么人耕种。”于是，当年土地流转的时候果园的土地便以每亩很低的价格租给了琴舟泽，租期30年。随着修路等基础设施工程的推进，交通方便了，环境也好了，有村民便提出，之前的租金太便宜，希望涨价，但琴舟泽却以合同为由不肯让步，双方矛盾一度激化。后来，还是村干部出面担保才化解了事端，但村民心里却一直有个“疙瘩”。
刚到村里时，琴舟泽的中文不好，说话磕磕巴巴，常常一个字、几个词地往外蹦着说。而村里留下来的又是老人居多，普通话有时带点方言口音。两者一交流有时各说各的又互相听不懂，急的琴舟泽只能手舞足蹈干瞪眼。有一次，果园里雇来帮忙的村民动作慢了点，琴舟泽想帮忙却没表达清楚意思，结果双方都有些尴尬。
转机发生在2016年。当年，琴舟泽的猕猴桃终于结了果子，过年的时候他给村里70岁以上的老人每人送了6个猕猴桃，还提出希望跟村里合作一起种猕猴桃以及相关产品的加工和开发。“很多村民都很感动，觉得他种出果实肯跟大家分享，肯为村里做贡献。”余志富说。
杨芳也很高兴。此前多年，她一直担心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丈夫难以适应农村的生活，尤其是中国的一些人情世故。“在韩国，他们的界限观念很重，把工作和生活分的很清楚，也很少愿意去分享一些东西。”杨芳解释，“在我看来，他现在看起来才真正像个农民了，之前可能更像是个农场主。”
如今，就像琴舟泽进步的中文一样，改变也在悄然发生。走在路上，遇到同村的村民，琴舟泽会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逢年过年也会提着礼物去村民家里吃饭喝酒，有时还会给村里的小孩包红包、发压岁钱。村民也乐意和他交流，向他讨教猕猴桃种植的经验，分享一些自家的蔬菜或是在旺季时义务地帮他一起干点农活。
在琴舟泽眼中，这些年，手机支付、电子商务等众多智能化的应用给中国人的生活带来了许多的便利，这甚至让他在回到韩国后有些不适应。不过最让他感到羡慕的，还是中国的政府部门“在服务农民上的动作”。“政府会主动去帮助农民，引导农民种什么、怎么种，这是给中国农村带来变化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琴舟泽说。
淳安县汾口镇寺下村，琴舟泽的猕猴桃基地一角。 朱凌君摄
反哺乡村
【“外国农民”到来往往能给当地农村农业发展带来很多的想象空间】
村子改变了琴舟泽，反过来，琴舟泽也在改变着村子。余志富觉得，琴舟泽的尝试更像是为当地的农民打开了一扇窗，“让他们知道农业原来还可以这么做。”受限于一些现实的因素，当下，琴舟泽猕猴桃种植带来的示范和带动效应还比较有限，但他相信，未来还有更多可以探索和合作的空间，“希望能让我们村里更多人在家门口就可以工作和赚到钱。”余志富说。
在长三角，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同样是在淳安县，日本人柴本勝義和妻子郭松梅在枫树岭镇承包了一片茶园，深耕十几年建起了600余亩高效生态农业基地，每年出产高标准精品有机茶百余吨，年产值从2016年的300万元增长到2018年的800万元。郭松梅表示，除传统新茶外，茶园还注重抹茶产品的衍生开发。多年来，茶园在培管、工厂管理、季节采摘等方面，为当地农民增加了不少就业机会，累计支付工资逾一千万元。目前，为进一步推动生态农业和生态旅游业融合发展，丰富乡村农业经济发展模式，茶园已被纳入地区乡村振兴发展规划，正逐步形成融观光、民宿、林下经济与文化体验于一体的新型生态经济发展模式，合力打造以抹茶为特色的综合产业链。
淳安县枫树岭镇，丸新柴本茶园。 朱凌君摄
枫树岭镇副镇长余青平认为，“外国农民”的到来往往能给当地农村农业的发展带来很多想象的空间，“这种观念上的冲击和思维的启发是最重要的。”目前，丸新柴本茶园已经成为当地产业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发挥了很好的示范效应，带动了周围的农民也采用高标准和高效率的种茶与制茶方式，注重茶产品的深加工以提升附加值等。此外，“外国农民”的进入也带动了当地闲置土地资源的流转与利用，并带动了村民的就业和致富。
夕阳西下，望着挂满枝头的猕猴桃，琴舟泽的目光中带着憧憬，觉得这是最美的乡村景色。有相熟的村民来邀请琴舟泽去家里吃饭喝酒，他欣然赴约。“为什么来中国做农民？”琴舟泽的心中有了新的答案。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朱凌君 摄
题图说明：淳安县汾口镇寺下村，琴舟泽正在采摘猕猴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