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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 昕:十二月万物集

有一天上课,老师问起大家心目中校园最美的地方在哪里。我想了想,不同的季节,答案是不同的;十一月的校园,当是有长排银杏树的那条路最美。那一树又一树的金黄,在深秋阳光的照耀下越发的明净灿烂,每次站在路中央,仿佛被某种圣洁的光芒所笼罩,我想象自己的脸庞会在一瞬间被点亮,如同微波粼粼的湖面反射过来一缕阳光,让人几乎想要闭上眼睛。

进入十二月,风刮得越来越凶猛,几场雨过后,冬天是确凿无疑地来了。一夜大雨后的清晨,雨还有点淅淅沥沥的,我撑着伞穿过校园,看到一地落叶狼狈不堪地贴在泥泞里,充满挣扎后的颓丧。然而走到那条两侧都是银杏树的路口,像沉默的夜空突然一声清脆的鸟叫,接天连地的金黄从灰褐的泥地中超脱出来,映满我的眼睛——修长的一条路被银杏的扇形叶子铺了厚厚的几层,落叶的色泽没有被污泥浊水掩盖,反而在雨水清洗下加倍地晶亮鲜艳,让黯淡的天光显出不知所措的神色。我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地撼动了,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处,半天不能动弹。造物主的慈悲总是这样毫无预兆地突然呈现,我们除了以这样的方式领受,还能如何呢?虽然最终还是会被时间摇醒,回过神来继续赶路,但我一直顽固地相信,被真正的美洗礼过的人,内心的气象会有所不同。

雨后放晴,初冬的阳光清冽洁净;天空蓝得高阔爽朗,让人忍不住一再仰脸凝望。主干道上那两排法国梧桐(悬铃木),原本是遮天蔽日的蓬勃茂盛,深秋以来日渐消瘦骨感、树影疏离,如今抬头看,叶子已凋零了大半,空落落的枝桠简练遒劲,在空中布展成网状,仿佛要承接住如洗的蓝天。

再走几步,悬铃木的枝叶退出视线,澄蓝天空之下,加入了灿烂的金黄色,还有明艳的鲜红色——虽说冬天是色彩黯淡的季节,然而只要有这红、黄、蓝的三原色,大自然丰富的色彩能量就会得以保存。金色的无疑是银杏树,而那大片曳动的红,是三角枫的叶子在风中摇摇摆摆。它们胖阔的卵形叶三裂成掌状,春来翠色欲滴,能染绿一方空气;入秋后生出黄色、又渐渐转红,原本肥嘟嘟有些憨傻的形态,因色彩的转换而变得妩媚多端。

同为槭树科的枫香,春天时比三角枫美,叶子三裂的姿态轻扬欲舞,别有一种纤盈和灵秀。入秋后叶子渐变成黄褐色,来不及盼得一树彤红,就被秋风秋雨打得纷纷掉落,只留下稀稀拉拉的小部分,衬着刺茸茸的果实。冬天了,顽强留在枝头的叶子才开始泛出红晕,寥寥的几片,不甘心似的在风中大幅度晃动。

鹅掌楸的叶子枯黄了、一点点落尽了。这树因奇形怪状的叶子颇似马褂,所以又有名“马褂木”。春来叶子们茵茵地生在枝头,像挂了一件件精巧的小衣服。五月时,树上开绿莹莹又黄茸茸的小花,如果查询花谱,会发现通常的描述是:“花被片外面绿色,内面黄色”。当花冠和花萼长得很像而无法分辨的时候,我们就将萼片和花瓣合称为“花被片”——鹅掌楸的萼片膨胀得如花瓣一般大小,所以用了这个说法。

跟鹅掌楸同为木兰科的玉兰,也是类似的花被结构。校园里有好几棵长得很好的玉兰树。记得去年三月来参加入学考试,正值它们的花期,纯白的大花开了满枝,春光下的花被肥腴润洁、柔泽满覆。此时玉兰树上只留下一些泛黄的叶子,在午后阳光里反射出温柔的暖光。走近了看,它们叶缘卷了、皱了,叶面破了小洞、生了锈斑,让人想起钱钟书先生所谓“动人怜惜的缺陷,像古磁上一条淡淡的裂缝,奇书里的一角缺页,使你心窝里涌出加倍的爱惜”。

回想我曾经写过的花儿们,还真有不少是像鹅掌楸和玉兰这样花萼与花瓣浑然不分的,木兰科的含笑、广玉兰、黄桷兰;百合科的玉竹、野韭、萱草;鸢尾科的扁竹根;蓼科的酸模叶蓼、野荞麦;商陆科的垂序商陆;苋科的喜旱莲子草;还有新加坡植物园里那些各式各样美艳绝伦的兰科植物……

另有一些植物的花被结构也很独特,它们没有花瓣、或者花瓣发育得很不起眼,花萼则取而代之,生长成了花瓣的形状。比如六月里开放的紫茉莉,可爱的细喇叭有玫红、粉红、嫩黄、纯白,还有红黄相杂、粉白相间,实际上都是它的瓣化花萼。再比如十月里见到的大火草(野棉花),那丰润水灵的粉红色瓣片,也并非花瓣,而是由花萼发育而成。毛茛科盛产这种颇具个性的美物,在我所亲见和熟悉的花朵中,银莲花属的鹅掌草、铁筷子属的铁筷子,都有类似的花型特征。

鹅掌草又叫林荫银莲花,每年四月左右开始绽放。柔韧窈窕的花茎,弯出试探的、欲说还休的弧度,像天鹅修长的脖子一样安静好看;花瓣形状的萼片洁白无瑕,小小巧巧生了一轮,在密密覆盖住泥土的绿叶衬托下,显得格外清美;逆光看去,萼片会呈现出娇羞的粉红,那是四月阳光变的戏法。

我从未见过含苞的铁筷子,只在四月里见过一次盛放的模样:彼时花萼已经舒张得宽阔圆润,白腴的底色上泛出细致的紫红色斑纹;也许因为花茎难以承受那么饱满的一大朵,这花儿总爱微微垂着头,再加上植株低矮,仿佛它们只愿意绽放给自己根柢所系的土地看,而我们想要一睹芳容,则必须跪下来趴在地上了。

本来要说冬天的树,我怎么跑题说了那么多花儿呢?实在因为校园里现在除却结香正打着花苞,再难以寻到其它花信了,对花的痴心无处寄托,只好借文字遣怀。此时结香灰绿色的细长叶子掩映着青黄的花苞;随着气温的下降,叶子就纷纷掉落,孤零零的花苞只能毫无庇护地呆在枝头,枯等一个完整的冬天过去——它另有别名“梦冬花”,我想这其中的意思,不是将梦想托予冬天,而是要在漫漫冬日里持续地做梦,才能捱过严寒的寂寞吧。梦叠着梦,包裹了一冬,会在来年的三月炸裂成花:花萼长成的四片小瓣子呈筒状聚合成一个个小绒球,明黄的色泽暖意融融,似有一层温和的柔光薄雾般笼罩住花冠,我猜那就是被梦想一遍遍细细浸润过的证明吧。积蓄了一冬的能量还要释放在香味里,初春万物清新,唯有结香花发出沉郁厚实的浓香。香气顽固地四处散漫,怎样都撕扯不开,即便雨水也不能将其稀释;傍晚时分尤其强烈,像某种神秘的巫术,很多人不喜欢这味道,大约正是嗅出了其中令人不安的成分吧。

回过头来继续说树。校园里大部分树失掉了叶子,也就失掉了柔软和弹性,顶着嶙峋的干枝在蓝天下全无表情地站着。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才会注意到有些树上爬满了异叶地锦。其它季节里我们不在乎这种四处蔓延的木质藤本植物,或者还会嫌弃它们生长得乱糟糟的,攀附在大树上也算不得光彩;然而此时,它们的绿叶变得红彤彤的,遥遥望去,深色树干上点缀着一长溜大大小小的心形,它们把单调的落叶树调剂得活泛了,让周遭的空气少了几分冰冷坚硬,多了几分妩媚多情。

相较于高树的萧索,培育作绿篱的灌木因多半是常青植物,显得稍有生机一些;然而也是寻不到花朵的。此时校园里的灌木只有南天竹的果实颇可一观,圆溜溜的小果子红得甜美可爱,剪下一枝放在清水里供养,容颜也经久不褪。

这个季节的植物园什么模样呢?如果去南园,我总是会先去前湖畔看望两棵我喜欢的树,一棵榔榆,一棵乌桕。我家小区的那片湖边,有几丛乌桕的树苗,小小的一蓬,大约只有一米多高,枝条柔软,临水簌簌摇动。它们润阔的菱形小叶子初生时嫩红色,到了深秋又变作枣红。记得上个月在栖霞山,看到好几处交错种植着银杏、三角枫、鸡爪槭和乌桕树,黄黄红红、层层叠叠的一大片,明艳得逼人。然而相较于乌桕红叶的厚和实,我还是更喜欢它们暮春之后、深秋之前的青翠叶色,在阳光轻抚、水光辉映之下,那么通透纯净。

前湖畔的这棵乌桕树身姿高高细细,记得十月底来看它,还是一树碧色;秋风来来回回,带走了一些叶子,如今那些飘然垂下的修长枝条疏朗清爽,迎着湖面轻轻松松地摇曳不息。高处结着果实,青墨的外皮转成了灰黑时,就裂成了心形的三瓣,炸出里面饱鼓鼓的白色种籽。此时眼前的这棵树,漂亮叶子被冬天的风收得一枚也不剩了,干枝在空中划出僵滞苦涩的线条,线条末端的胖白种籽为其画上句号。

进北园,我一定是先去药用植物区,因为这里的花最丰盛,每次都能带给我无数惊喜。然而十二月的药园,竟也荒芜了,除却一些果实还泛出光泽,其余皆是一堆枯木衰草。牛茄子的叶子已经黑乎乎缩作一团,那满身的尖刺依然历历可见,想来是要保护漂亮的果实吧。它们的初果草绿色(有的会生深绿的斑纹),渐渐转变成橘黄色、橙红色,所以同一株上会因为生长进度不同而挂出缤纷多彩的圆果,十分鲜妍好看。白英的果子像一颗一颗红樱桃,剔透水灵、引人垂涎,实际上却是有毒的。

红枫岗的鸡爪槭(青枫)都已经变色了,有的青黄中微微染了红,有的被晚霞的红色浸透,也有的已经是枯萎前的深枣色。色彩的盛宴固然很美,然而更美的是它们投在树干和地面上的影子,失却了颜色,扭曲了轮廓,却获得了阳光和风才有的轻快与自由。

红枫岗背后那片辽阔之地,往日鲜花遍布,此时望去也只是一味的黯淡。我不甘心地走过去,细细搜寻一番,喜见几丛墨西哥鼠尾草和紫娇花还在开着。墨西哥鼠尾草深紫色轮伞花序,遍覆一种带着天鹅绒质感的细毛,冬日明亮而清冷的阳光照耀着它,更衬出其傲然的贵气。紫娇花的花茎细细高高、纤长优美,花被紫色中揉进了几分红,再加上质地娇嫩,看上去比前者柔顺多了。

离开前去了树木园那片我喜欢的水杉林,没有了叶子,这些水杉显得越发笔直高大,阳光无所阻拦地照透了这片林子,洒下的不再是被树叶筛选过的细碎光点,而是大片大片完整的块状光斑。我选了一个阳光丰沛处坐下来。想起初秋的某一天来植物园,看花看得太投入,错过了吃饭的时间。那天恰巧没带干粮,植物园里的饭堂也已没有吃的了。我饥肠辘辘,锐气大减,只好坐在树木园外面那排美国山核桃树下晒太阳,阳光暖融融的,让我觉得有了一些力气;那一刻只恨自己不是一株植物,不能进行光合作用。

这冬天的太阳虽然也很明亮,可晒在人身上只是稀薄的一层。天空蓝得清楚明白;地上已经没有多少小草的覆盖了,大地的原色裸露出来,在阳光下是比水杉的树干更深一层的红褐。冬天真是精简啊,精简得让你只能如实描述,一切天花乱坠的比喻都被剥落了,好比老树剥落旧皮,新生的纹路质朴清晰。这样也挺好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