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亲历“朝鲜时间”

【编者按】

9月9日，朝鲜迎来建国70周年，系列庆祝活动引发国际广泛关注。

朝鲜今年已多次被国际社会聚焦，历史性的“文特会”、70年来第一次朝美首脑会晤“金特会”，及朝鲜最高领导人三月内三次访华……一系列外交大动作都在对外释放不同寻常的讯息。

自6月12日与特朗普在新加坡会面之后，金正恩开始频繁出行考察。从北部的中朝边境，到东部的沿海城市，再到西部的岛屿，足迹遍及农业、工业、畜牧业等事关朝鲜经济民生的产业，品类涉及日用品、食品、造船、交通等多行业……

为庆祝70周年国庆，朝鲜本月内将举办丰富多彩的国际大型活动，包括“第14届平壤秋季国际商品展”、“平壤国际电影节”以及秋季国际马拉松比赛……

2018年，朝鲜一直在按自己的时间表推动议程。澎湃新闻今天推出特约撰稿人今年4月深入平壤参加马拉松比赛前后的文字，记录“朝鲜时间”如何自成一体存在和演进着。

4月2日，从中国丹东一侧望向朝鲜，一只小鸟展翅翱翔在鸭绿江上空。本文图片 黑曼巴

随着一声尖锐的火车鸣笛声划破鸭绿江上的平静，停留在江边涂滩的白色河鸟也顺着吹皱的河面展翅高飞，在湛蓝的天空划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

站在徐徐开动的绿皮火车窗前往外看，天空被中朝友谊大桥的钢铁吊弦切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空间，70多年前已经被炸毁的鸭绿江下桥兀自盘亘在江心，巨大的桥墩十年如一日裸露在江风中。往更远处看去，鸭绿江在水天一色之处短暂交汇又奔流而去，一切看上去空旷、孤独而沧桑。

4月3日，丹东火车站，中国和朝鲜的旅客乘坐国际直达列车去往平壤。

这是中朝边境的丹东火车站每天都会重复的故事——随着一列列绿皮火车驶离月台，无数从这里启程的旅行者，开始了他们和这个被称为“隐士之国”的连接。神秘、隐晦、捉摸不定，人们对朝鲜的兴趣，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人们踏上这列火车的动力。

然而，当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在今年一月喊出了经济建设的口号后，这个曾经习惯退居一隅、总以不同型号的导弹、核试验来吸引全球注意力的国家，一转身主动跨出国门，让国际社会也开始关注到“朝鲜时间”。

窗内的女大学生，窗外的旷野老妪

四月的朝鲜，苍茫大地间是一片灰黄的萧条：铁路两旁的庄稼还没来得及耕种上，不时可见贫瘠的黄色土地裸露在苍穹之下，彷佛一块块伤疤还没来得及结痂痊愈；火车摇晃而过生起的风，偶尔掀起一层层黄色尘土，弥漫在窗外，模糊了远方天空和土地的交接线……如果不是火车的轰隆声，这些场景总让人有一种进入另一世界的错觉。

4月3日，新义州到平壤途中，一位朝鲜农民站在田地里打量着驶来的列车。

中国与之仅一江之隔，但是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两个邻邦各自驾驶的列车却开启了不同的速度，与外部世界建立起了不同的联系。

4月3日，新义州到平壤途中，沿途偶尔能看见火车上装载着坦克。

对比空旷的窗外景色，驶向平壤的列车內，外国游客的好奇心带来了对比强烈的热烈气氛。在这个不断前行的固定空间里，邻座是一些来自共和国心脏的朝鲜“新群体”：他们拉着一个个颜色鲜艳的拉杆箱，穿梭在中朝边境。胸前别着的印有领袖头像的徽章是他们共同的身份象征。尽管他们穿着的款式并不算过时，但往往带有一种回到特定时代之感。他们也更愿意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或闭眼小憩，或叼一根烟朝着窗边吐出烟圈。

4月3日，一位年轻的朝鲜姑娘翻阅游客携带的奥威尔小说《1984》。

这中间一位刚从朝鲜大学毕业的年轻姑娘显得与众不同，她跟随女上司第一次穿越中朝边境。

“您好！” 当注视外国游客手中的奥威尔小说《1984》良久后，她略带羞涩地微笑着询问这本书的内容。

小姑娘脸微圆，干净的额头上留着半空气刘海，白皙的脖颈下系着一条彩金锁骨链，项链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一如那温柔的笑脸给人以平和的温暖。

4月3日，一位在中国丹东做生意的朝鲜姑娘坐火车返回平壤。

刚走出社会的朝鲜姑娘顾不上闭目养神，急切地想从她对床的中国同龄女生口中得知那本书的内容。尽管她的上司不时凑近女孩的耳边叮嘱，但小姑娘还是我行我素，一边对着自己的上司咯咯咯笑，一边也毫不顾忌与我们合照……

窗外突然闪过一位在田埂上站立起来的老妪的身影，列车飞驰而过，无法细致捕捉她的形容，但垂垂老矣的她面对来往绿皮火车的举动，显然是为了能有机会收获些什么，能是什么呢？绿皮火车上抛出的塑料瓶是能想象到的最大可能。

仿佛身处两个时空和世界，在挤满了朝鲜人的列车餐车里，面容姣好、画着精致淡妆、身着工作制服的女服务员端着还冒着热气的大酱汤穿梭往来，喝酒喝得满脸通红的朝鲜人彼此吆喝着，身着西服的朝鲜男子松了松系在脖子上的领带，接过邻座同伴点好的一支7.27牌香烟，快意地举起军绿色的大同江啤酒瓶，碰杯声混杂着爽朗的笑声在车厢内散播开去。

4月4日，平壤，金日成广场。

五分钟之内消失得干干净净

每年在平壤举行的国际马拉松大赛都是一个重大节日。

这不仅是朝鲜一年当中除特殊节日外可以见到最多外国人的时候，也是朝鲜集中对外展现国家建设成就的一大机会。

2018年是朝鲜迈入转向的关键一年，举办国际赛事对外可以吸引外界关注，对内也可以凝聚共识。

与往年相比，今年的马拉松还有与众不同之处。

联合国制裁之下，今年平壤大街上奔驰的汽车数量有了明显的减少，去年同一时刻大街上出现的堵车现象已经不复存在。从事中朝贸易的商人说，朝鲜社会在不同层面上开始受到了制裁的影响，车辆的减少可以降低油气的使用。但即便如此，一年一次的马拉松比赛非但照办无误，还扩大了规模：在接收了600名外国游客报名的同时，朝鲜官方还从全国选拔了500多名国内选手，和国际参赛选手同台竞技。朝鲜不但为所有选手提供住宿和包车，更动员了各个部门参与其中。

4月8日，平壤金日成体育馆，朝鲜大学生集体观看马拉松比赛。

马拉松大赛终于拉开帷幕。

刚一抵达金日成体育场，从四面八方涌入体育场的平壤人便给人震撼之感：潮水一般的民众有序走入体育场，短时间内迅速地组成了一支5万余人的啦啦队，将整个体育场填充得座无虚席。他们手握着木块和金光闪闪的锡箔卷筒，在领队的带领下有律动地敲击呐喊，为即将要入场的选手们加油助威。

4月的平壤，气温降至0摄氏度也是常事。但5万人整齐划一发出的震耳欲聋之声却在椭圆型的体育场上空不断回响，饱满而又亢奋的情绪即使是在寒冬之中，也令所有第一次来到现场的人为之震惊不已。

“我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拉拉队的方式……怎么说呢，快要下雪的天气让一群人在这里大型表演……”一位来自英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在现场说。

当全场开始安静下来后，一架巨大的白色无人机开始盘旋在体育场的上空，并成功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或许谁也没有想到，今年的马拉松开场，朝鲜以这种新奇的形式开启了自己的马拉松时间。

低沉雄浑的朝鲜国歌奏响后，朝鲜体育局的官员开始致辞：“……希望各位通过马拉松大赛，看到真实的朝鲜，看到朝鲜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取得的成就。”

4月8日，平壤金日成体育馆，男子全马比赛中朝鲜选手向观众挥手致意。

比赛枪响，朝鲜运动员如箭一般冲出，他们神情严肃，一门心思勇争第一。相比之下，国外选手状态轻松，手拿摄像机、不断向观众席致意。当朝鲜选手成为第一批完成比赛、冲过终点线的胜利者时，朝鲜国家媒体的摄像机迅速跟上，跟踪拍摄，对取得最好成绩的选手进行采访。在咔咔的照相声中，朝鲜少年们面对着镜头，讲述着自己坚持到底的动力：国家的培养，领袖的关怀，必胜的信念。一名朝鲜女运动员在镜头下甚至留下了激动的热泪。

这似乎打动不了外来的记者。“下一次，我再也不想来看这样一场大型的秀场，主题还是爱国主义。”来自美国媒体的一名记者咧着嘴冷冷对同伴说道。

并非所有人都无动于衷。就在几步之遥的第一阶看台上，一位美裔的韩国女士对自己怀抱着的孩子轻声说道：“姐姐是不是做得很棒？”

这已经是这位母亲第二次来平壤观看马拉松了，如今看到南北（朝韩）关系变好，自己和家人都非常开心：“我和我的家人都很享受在平壤的时光，总有一种亲人的感觉，明年我们可能还会再来，那时候一切都会更好吧！”

经过一天漫长的等待，终于迎来了马拉松的闭幕式。

4月8日，平壤金日成体育馆，朝鲜选手包揽了男子全马的冠亚军。

“为什么都是朝鲜人？因为他们最优秀啊！” 对比赛奖项几乎被朝鲜人垄断的现象，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参赛选手自问自答道。

更震撼的一幕发生在比赛宣布结束后。不到5分钟之内，之前还在寒风齐声呐喊、正襟危坐的5万朝鲜观众如同空中飘走的云彩，不留一丝痕迹，除了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体育场。此起彼伏的拍掌声如犹在耳，一切似乎未曾发生过。

宣传画画家的卖画效率

马拉松之旅也包含板门店。在这个被导游小宋称为“矛盾最尖锐”的南北军事对峙区，“朝鲜时间”也在受到来自外部世界的“冲击”。

令人难以想到的是，代表着“往昔峥嵘岁月”的朝鲜宣传画如今成了外国游客争相购买的纪念品，这一让人仿佛时空错乱的场景却又在——也只有在——这片“敏感之地”以这样一种“和谐”的方式共存着。

禁止拍照、密集的关卡和职业军人的陪同，这是前往板门店必然构成的元素，也让外国游客心弦紧绷。

4月6日，板门店，纪念品商店出售的反美宣传手绘海报，价格230元一张。

但在到达纪念品商店那一刻，紧张感会瞬间消失：在原本狭小的商店内，各种肤色和发色的外国游客围成一圈，争抢由朝鲜专业绘画机构出品的宣传画（万寿台美术创作社）。

最炙手可热的是同时绘有政治宣传画和标语口号的反美宣传海报，画面上往往不是几颗导弹飞向美国国会大厦，配上“如果有美国军队侵略朝鲜，我们将毫不犹豫地碾平那群美国混蛋”的口号；就是一个灰黑色的脚印上印有“USA”，寓意将“邪恶的人踩在脚下”……

不谙朝鲜语的外国游客们不断地翻动画摊上堆放的一摞摞宣传画，在向导游们问清楚标语的对应翻译后，游客们或眉头紧锁，或开怀大笑，或做出恍然大悟状。

而坐在画摊中央的朝鲜画家大多时候沉默地忙碌着，只有当游客指定购买的画作，他便麻利地从一堆宣传画中抽出卖品，一卷一捆，再用一张羊皮纸一包裹，最后再写上画作的名称——一笔230元的交易就完成了。

“哪怕是美国人来了，我们也照样卖给他们，只要他们敢买我们就敢卖。”当被问及如果是美国游客，能否购买这些画作的时候，据说是宣传画创作者之一的金先生头也顾不及抬，快速地回答道。

当被继续问及为何宣传画价格如此昂贵时，他依旧重复着卖画动作，简单答曰：“因为我们不卖印刷品，只卖手绘。”

4月7日，平壤，和平汽车厂前面的广告牌被称为平壤市内唯一的一块广告牌。

与时俱进的还有广告牌的悄然出现。

行程中，有一站是参观“平壤市内唯一的一块广告牌”——为宣传朝鲜和平汽车厂制造的和平汽车而立起的广告牌。“和平牌”汽车是当年朝鲜与韩国蜜月期时，两国合资的汽车厂，后韩国撤资，该汽车成为朝鲜自主生产的品牌。

导游介绍说，和平牌汽车是朝鲜唯一可以打广告的公司。“如果你能在平壤看到广告牌，那一定是和平汽车的广告。”导游小宋提高声量、斩钉截铁地说道。

但行程中发现，平壤的广告不在少数。

4月3日，平壤羊角岛酒店，售卖特产的朝鲜服务员。

4月3日，平壤羊角岛酒店，柜台上摆满了向游客售卖的朝鲜特产。

譬如在羊角岛酒店内的商店中，一块颜色鲜艳的牌子上用朝鲜语长篇累牍地介绍着一款本土制造保健饮品的功能，按照文案的描述，这是一款含有朝鲜人参和原产药材的饮品，能够同时治疗从感冒、发烧和糖尿病等日常病，到心脏病、中风、癌症等多种疑难杂症，大有“包治百病”之感。

而走在平壤著名的仓平大街上，有餐厅旁甚至直接竖起大型电子屏，不断循环播放着制作美食的视频以吸引顾客。

走进平壤最大的商业中心之一——光复商业中心——不难发现，“朝鲜时间”一直与外部世界保持着某种关联。一款与中国知名零食、泡椒凤爪极为相似的产品在食品货架上赫然醒目，但走近定睛一看，里面也藏着朝鲜人的“创新”：泡椒凤爪中加入了朝鲜特产人参，取名“人参泡椒凤爪”。

4月5日，平壤，市民在光复商业中心选购商品。

再走进朝鲜著名的春香牌化妆品专柜，除了售卖一般的化妆品套餐，该品牌也开发出各种功能的面膜：蜂蜜面膜，绿茶面膜，人参面膜；连风靡亚洲的日本按摩器，在平壤也能找到“朝鲜版”同类产品……

“朝鲜时间”，令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