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一场热带雨般的情感冲击后,阿玲回到她习得母语的故乡寻找慰藉。《热带雨》剧照 (资料图/图)
新加坡进入了雨季,午后的暴雨每天如期而至。阿玲的车载广播里放着普通话版的天气预报和马来西亚的动荡政局报道。这是陈哲艺的第二部长片《热带雨》的开场镜头。《热带雨》拍摄制作于2018到2019年,这两年正是马来西亚前总理纳吉布的巨额贪腐案持续发酵的时候。
阿玲来自马来西亚太平市——霹雳州首府怡保附近的小城。她嫁给了新加坡人,在新加坡的一所中学任汉语老师。在学校办公室里,她和同事讲英文;在汉语课上,她坚持和学生讲标准的汉语普通话;电话里,她和马来西亚老家的母亲说闽南语;回到家,丈夫和她说一种夹杂英语和汉语的新加坡皮钦语——但通常他们相对无言,他们的感情破裂,很难捱过这个雨季了。
片中,阿玲的生活困境与新加坡的汉语困境相交融。阿玲与丈夫不育,丈夫有了外遇;她的课程在学校不受重视,可以随意被砍,“只是中文而已”,用英语授课的数学老师说。无论在性别上,还是语言上,她在新加坡感受到的都是边缘化。
电影里,无论在性别关系上还是语言权力上,汉语教师阿玲感受到的都是边缘化。她在学生伟伦面前找到了难得的存在感。《热带雨》剧照。 (资料图/图)
另外两个更加边缘的人物走近阿玲。汉语课上,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学生伟伦喜欢上了阿玲,他是班上唯一真心跟着她学汉语的学生。不伦之恋悄悄发生。而家中半身不遂、无法开口说话的公公,和她的关系似乎也比和儿子更加亲近。他喜欢看胡金铨的武侠电影,会缓慢地指着汉字“笑”来宽慰她。联系他们的共同纽带是汉语。有一天,伟伦来家里补习作业,他不晓得“帮”字怎么写,公公就在他的手臂上一笔一划写出了“帮”。这一瞬间,导演陈哲艺似乎让新加坡的汉语有了被传承下去的幻觉。
已经“失语”的上一辈新加坡人,和写不出汉字的下一辈新加坡人,反而都与这个外来的马来西亚女人有着更加亲近的情感,这是陈哲艺用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包装出来的一种情感寄托。陈哲艺在英语环境中长大,他的中文和片中的伟伦一样,是上中学后才慢慢习得的。他曾在采访中说这个故事有部分源自“个人的经历”,他对汉语的执著情感也可以追溯到中学时代。
陈哲艺早年拍过一部短片《回家过年》,用十几分钟的时间浓缩了一个新加坡家庭几十年的变迁。从1960年代一直到21世纪初,新加坡从一介渔港变身为国际大都市,短片中反映这种变迁的标志物就是人物的语言——家庭用语从早年的闽南语、普通话,到现在的皮钦语。繁荣的背后,陈哲艺试图捕捉的是这种难以脱去的感伤情绪,一种母语的失落。语言是理解陈哲艺的电影的一把钥匙。
《热带雨》中,汉语老师阿玲的课在新加坡的学校不受重视,班上唯一认真听课的高中生伟伦,汉语水平也很初级。《热带雨》剧照。 (资料图/图)
新加坡汉语的衰弱是一个已经被很多人讲述的老生常谈,陈哲艺在其中加入马来西亚这剂新的调料,让这个故事变得丰富生动起来。杨雁雁饰演的马来西亚女人阿玲,来自大马华人较为集中的怡保地区。和新加坡相比,马来西亚的中文教育得到了更好的传承。陈哲艺通过语言这面镜子,让新马两地的历史在一场师生恋中呈现。当热带的雨季来临,这个马来西亚霹雳州的女人需要面对的是一段婚姻的终结、一段新感情的洗礼,和一场重新获得自我认同的努力——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性别上。
霹雳州也是历史学家王赓武的故乡,他曾在回忆录中生动记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英属马来亚治下的霹雳州首府怡保的族群状况与华文教育。当时的中国国民政府对南洋的华文教育着力甚多,经常有中国教师前往南洋任教,王赓武的父亲王宓文就是当时从大陆来的华文教师。在正统的国语教育之外,当时的闽粤各族群也都保留了各自的方言与传统。这一时期同为英国殖民地的新马两地共享了某种历史记忆。但这种记忆就如电影中“失语”的公公一样,已经日薄西山。
20世纪六七十年代,马来西亚的华文教育也经历过衰退的过程,但总体上维持了完整的教育体系。1980年代之后,马来西亚的华文教育开始回暖,马来西亚华校董事联合会总会所统计到的数据,“自2004年起,华文独立中学教育展现了一股生机勃勃的发展势头,学生总体人数2009年突破六万,2012年突破七万,2015年迈入八万”。而在以英语为国语的政策下,独立后的新加坡华人的语言变迁与马来西亚华人分道扬镳。如同阿玲在家庭中与新加坡丈夫的鸡同鸭讲,普通的夫妻分歧,被植入了语言的因素。
影片结尾,放下新加坡的情感纠葛的阿玲回到了马来西亚老家。她和母亲用闽南语拉着家常,屋外突然出现了阳光,让影片有了一个带着暖意的结尾。陈哲艺对闽南语的亲近感很容易让他陷入这种看似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景:阿玲在新加坡的时候经常关心纳吉布治下的马来西亚乱局,示威人群在吉隆坡要求纳吉布下台——事实上《热带雨》上映的2019年下半年,正是纳吉布被马来西亚司法部门调查起诉的时间。语言脱去了它温情脉脉的外衣,露出了真实世界的一角。
但陈哲艺镜头下的怡保还是如世外桃源般,接纳着外部世界的挫败者。他将阿玲拉回到她习得母语的堡垒,就像王赓武晚年深情回忆起旧时的怡保一样,阿玲在怡保获得的,是语言的庇护,也是情感的回归——也许观众可以批评结尾的抒情过于逃避现实。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