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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雨》:禁忌之恋背后,儒家女性情感和华人文化认同的困境

华人导演陈哲艺的新作、新加坡电影《热带雨》讲述了一段师生禁断之恋,其情爱尺度在去年平遥展映时也引起许多影迷的关注。看了全片,才觉得情爱不过是影片的副题,倒是其背后蕴含的细腻丰富的文化信息颇值得展开一叙

影片的女主阿玲(杨雁雁饰),是从马来西亚移居新加坡的华人,在一所中学教中文,但中文学科一直不受校方重视。同时,阿玲和丈夫因多年造人无果,感情日益疏淡,丈夫又常年不在家,照顾瘫痪的公公的重担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在抑郁、孤独的雨季中,阿玲和她的学生伟伦(许家乐饰)之间生出了别样的情愫……

《热带雨》剧照

这场发生在潮湿南洋的情事,恰如热带之雨,突如其来又倏忽而逝;情意和爱欲在雨季潮闷的空气中氤氲、滋生和膨大,更显绵延沉重——这种由雨营造的独有的南洋故事氛围,总让我想起黄锦树的小说集《雨》。黄是当今马华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在他的笔下,由热带、雨、橡胶林构成的独特叙事承载了南洋华族对先祖历史和文化的追思。

在《热带雨》中,雨很显然也是一个重要意象,既是内敛的主角内心情感变化的指示和线索,也是对当前新马(新加坡、马来西亚)文化环境下华人际遇的无言见证。本文试通过雨的意象,分析主角面临的情感和人生困局,并进一步解析背后折射的新马华人对文化的认同及相关困境。

热带雨喻示情感和人生困局

一、阿玲长期被压抑的个性和生活

影片中,新加坡雨季的天色常常是灰扑扑的,让人抑郁,恰似阿玲沉默疏离的脸和生活,也是对她隐忍的个性的侧写,她静水深流的情绪下仿佛酝酿着无数看不见的悲伤和挣扎。

由于这样的个性,阿玲面对学生和其他同事对中文课的轻视从没表现出愤怒,只是沉默,最多温和地轻斥两句;每天定时开车从学校下班,面对男司机的骂骂咧咧,她也只是沉默;回到家,沉默地洗菜做饭,和公公两人吃饭,相对无言。

《热带雨》剧照,阿玲给公公喂饭

导演把阿玲的家常生活拍得事无巨细,更加重了这种无力感和压抑感,尤其是她对瘫痪的公公的照顾:擦身、清理排泄物、洗澡、喂饭……公公说不了话,所以只有阿玲在不停说:“爸,吃这个”“爸,我吃不下,帮我再吃点”“爸,你想看电视还是睡觉”,而在阿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仿佛没有喜怒哀乐——她过着影子一样的黑白生活。

二、阿玲面临的三种人生困境

热带阵雨常把人困在一处不得自由,片中下雨的场景集中在阿玲待在车里打针、从学校下班以及和伟伦相处的戏份里,也间接反映了阿玲面临的三种人生困境:一是生育困境,阿玲和丈夫多年来尝试人工受孕,需要定时打催卵针,每次注射都由她自己锁在车里咬牙完成。打完针的阿玲无力地靠在座椅上,车窗外蜿蜒而下的雨水映在她的脸上,仿佛斑驳的泪痕。

二是职业困局,阿玲教的是学校最不重视的学科,不仅学生瞧不上,连同事也要揶揄两句;三是感情困境,阿玲既被困在和怨偶的婚姻里,也迷失在和学生的不伦感情中,结尾的雨过天晴象征着她的解脱和重生。

《热带雨》剧照,阿玲在车里打完针后闭眼休息

三、预示着不伦感情的爆发

发生在热带的对流雨,常在午后或黄昏,如小孩变脸一样倾盆而下,让人毫无准备地被浇了一身,正似来势汹汹的情感——比如阿玲和学生伟伦情感的爆发是一场发生在雨天的情欲戏,而他们的情不自禁是从两人开始交集、暧昧到升温的多场在车里聊天、车外飘雨的戏份铺垫并升华而来。

《热带雨》剧照,阿玲和伟伦

四、对感情和生命无常的体悟

而雨停后衣裤湿透留下的凉意和狼狈,则象征着来势汹汹却又在某刻戛然而止的感情,也喻示了在主角隐忍的处理下内心遗留的钝痛:譬如阿玲和伟伦最后在雨中拥抱后分手。

雨也是对无常生命的注解:阿玲的公公去世的那场雨,处理得尤为哀婉动人。某个午后,阿玲从喜得麟儿的梦中惊醒,窗外风雨大作,她跑到公公房间关窗已有预感,悲伤从她瘫坐在地上的背影里蔓延出来。刚刚做的美梦,或许是温柔的公公临走前给她最后的礼物。

这里可以看出,虽然照顾公公是件累活,阿玲的尽心尽力不仅为孝道,更是对这位默默陪伴她、用他的方式爱护着她的生活伴侣的真情流露。

影片里的三组关系,折射了新马华人文化认同和困境

除了对新马华人情感生活的描摹,《热带雨》既呈现了这一群体对传统认知(比如家庭观念、婚姻观念)的服从和认同,也展示了在他们所在的去传统化的社会大环境里这些认知对个人生活造成的冲突和矛盾。

一、家庭和家人观念的重构

和陈哲艺此前斩获金马的《爸妈不在家》一样,《热带雨》延续了对“什么是家庭、什么是家人”的讨论。《爸妈不在家》讲的是一对父母对孩子的疏于照顾使孩子和菲律宾佣人变得更像家人,《热带雨》也塑造了由非血缘关系维系的、特殊的家人关系。

《热带雨》中,看起来更像一家人的三人

影片中,阿玲和瘫痪的公公、伟伦待在一起时,才像真正的一家人:三个人在家围桌吃饭,一边夹菜和聊天,氛围温馨快乐;阿玲推着公公一起去看伟伦的武术比赛,在场边给他加油,为了庆祝伟伦拿冠军,一起在路边摊吃榴莲——而缺席的阿玲的丈夫,其为人夫、为人子的位置则渐渐被伟伦取代。

阿玲和夫家其他亲戚的关系也不例外。小姑子生孩子,请阿玲夫妇去满月席,为了让公公去看一眼孙女,阿玲陪着他一起去,她丈夫反而百般推诿不出席,结果一堆亲戚还在背后嘲笑阿玲不会抱孩子:“因为她没生过啊”;公公的葬礼上,几家子女在争产,反倒是之前在病榻服侍的儿媳成了被排斥的局外人。

华人文化因深受儒家文化影响,对家庭、孝道和血缘亲情的观念根深蒂固,尤为看重,而在片子里的新马华人家庭里,家庭和亲人观念既遭到了破坏,又得到了维系甚至重解和重构。

二、儒家女性和不伦情欲

陈哲艺对拍女人戏尤为擅长,“新浪潮之母”、著名导演阿涅斯·瓦尔达曾夸陈“具有细腻的情感与过人的洞察力”。 在《热带雨》里,他和杨雁雁对阿玲这个角色的共同塑造无疑是细腻动人的:这是一个年近四十、身负诸多束缚在异乡漂泊的女人,她意外邂逅的一段感情却帮助她重获温暖和自由——即便这段感情为世人所不齿,为传统所唾弃。

《热带雨》剧照,阿玲和伟伦在教室吃榴莲

片中的阿玲无疑是一位典型的传统华人女性,如身边人,陈哲艺称她为“儒家女子”:温柔贤惠,隐忍内敛,有母性,但职场不如意,婚姻和性也不幸,还长期背负着生育和养老负担,活得很辛苦又不自知。而陈哲艺对华人女性不幸的命运和伦理负担的感同身受,和对她们的情欲爱恋的温柔处理,都和李安很像。

影片里有一场戏,是阿玲和伟伦在课后补习的教室里一起吃榴莲,这也是他们感情进一步亲密的开始。导演陈哲艺说,榴莲在他看来是“禁果”。在这里,禁忌的爱恋始于一次纯洁的照顾之情,随着感情推动水到渠成至情欲爆发,随即戛然而止——而两人的关系始终既似情人又不是情人,既似母子又不是母子。

少年伟伦更像是乌云背后的一道阳光,他的闯入给阿玲平淡得绝望的生活重新带来了杂陈百味,让在情感上麻木多年的她再次感受到爱之甜蜜和离苦,而影片结尾的“好消息”对阿玲来说何尝不是一次夙愿得偿、苦尽甘来。

三、对华语文化的眷恋与抵触

阿玲对伟伦的动心,起于寂寞和情欲,但也因为难得有一个人既在乎她,也在乎中文。《热带雨》里也处处可见新加坡华文教育没落的现场:学生觉得学华语对前途没什么帮助甚至抵触,校方觉得华语是个可有可无的鸡肋存在,甚至华人之间的日常交流也以英语为主。

《热带雨》中,对华语课态度轻蔑的学生

片中,阿玲坚持用华语和华人对话、给学生增加华文课补习,都可以视作她对华语文化的眷恋和坚持。这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导演的态度。而现实中,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社会,华文的地位一直尴尬。

“新加坡现在完全变成一个讲英语的社会了。新加坡是一个前英国殖民地,在70年代以前,新加坡分两种学校,一个是英校,一个是华校。在英校,基本上所有科目都是英文教学,除了中文。华校是所有的科目都用中文教学,除了英文课。70年代的时候,政府把所有华校改成英校,所以现在新加坡所有学校的科目都是用英文进行,除了每周只有两三堂的中文课。”陈哲艺在媒体采访里这样描述新加坡华文教育的现状。

比之新加坡,马来西亚的社会和语言环境更为繁杂,但其华语教学情况总体向好。然而马来西亚华语写作的现状也不容乐观,黄锦树就曾悲观预言:“马华文学本来就是一个随时可能会消失的事物。”

除政治和历史原因外,华语在当前新马社会的日渐衰落还和社会阶级、文化认同等因素有关。

《热带雨》剧照,伟伦参加武术比赛

除了探讨华语认同,《热带雨》中还可见对诸多传统中国文化元素的推崇,且不仅是装饰点缀,其中有不少是推动剧情的机关:比如,阿玲公公爱看的电影《侠女》,家里墙上挂的用毛笔写的“笑”字和宣纸等中式摆饰;而热爱长拳和成龙的伟伦,则更明显地体现了对华人文化的继承和热爱。

写在最后

《热带雨》可以说是今年目前为止我看到的最好看的华语电影。虽然是以师生恋为主线,但若是只看到不伦,未免太辜负导演的苦心。

《热带雨》剧照,阿玲的微笑

影片中细腻的女性情感和丰富的文化元素尤其值得反复咀嚼。影片结尾,回到马来西亚的阿玲似乎失去了所有:婚姻、爱情、教职,但却不妨碍她迎着太阳露出久违的微笑,那一刻尤为戳心,有人批评这是阿玲在逃避现实,但我觉得不妨视之为她和现实的和解。最后,期待一下陈哲艺导演的下一部作品。


参考资料

1. 《一个女人的中年危机和禁忌之恋——一条专访导演陈哲艺》,一条,2019-11-18

2. 《华人文化里家人的定义是什么?他为何坚持华语创作?》,新浪电影,2019-12-11

3. 《导筒x导演 陈哲艺:下雨天,吃榴莲,潜入一段禁忌之恋》,导筒,2019-10-22

4. 《黄锦树:马华文学随时可能消失,而我刚好身在其中》,南方人物周刊,2019-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