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篇 中国管理哲学的实际应用
第1章 管理的意义是修己安人
任何事理,总有其时间性与空间性,而且缺一不可。无论处理事情,或是解决问题,必须同时兼顾这两种性质,才能得当,也才能中肯。管理亦复如此,居现代中国,欲谈管理,自应切实把握中国的与现代的两个要素,以期满足空间与时间双方面的要求。
中国地大物博,从来存有自给自足的理想观念。举凡典章制度文物,俱认为“古已有之”。此种以高度文明自豪的意识,一直延续到清朝末年。自皇帝以至一般老百姓,大抵
都作如是观。
一八三九年十一月三日,英国对中国不宣而战,为欧洲列强对华的第一次战争,不但打开了通商的关口,而且粉碎了中国人的自信心。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一方面震惊于西方的船坚炮利,渐至形成崇洋媚外的心态;一方面寻根究源,却严重地违反伦理的精神,竟然把所有责任,都推给祖先,否定了传统的价值。
中国管理现代化,就在这种不正常的状态中,挟着“美国人的挑战”威力〈一九六八年法国记者史莱坡语〉,徒然使“现代化”成为“西方化”或“美国化”的代名。管理学界和企业界人士,大量引进美国的管理理论和制度方法,却忘记了推行管理的现场是中国!
“日本第一”(美国哈佛大学教授佛格尔所着 JAPAN AS NO. ONE)在美国引起极大的震撼。美国人是好强的,他们藉此激发更为强烈的竞争心,希望在最短的期间内,再度领先。中国人则对美国一直抱持较佳的印象和较强的信心,最低限度,向美国学习总比向日本学习来得容易,因为美国人一向富于传授的热情,不像日本人那样,深怕外人学得他们的真髓。
但是,日本和新加坡的成功,至少唤醒了一部份中国人,更加体认美国管理大师杜鲁克(Peter F. Drucker)所一再强调的:管理以文化为转移,并且受其社会、传统与习俗的支配。管理的勃兴,固然对社会与文化的传统有所挑战,却同时加强了传统的重要性。努力改造传统,使其适应时代的新潮,才是真正的现代化;而要突破传统在本质上的限制,必须首先肯定自己的传统,也就是在某种程度下给予健全的认同。
中国人应该走自己的路,似乎是当代中国人逐渐摆脱五四时代“全盘西化”的观点,开始反省与寻思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及其现代意义,居于人类学家“完全脱离传统,任何改革均不可能成功”的忠告,所产生的一种觉醒。以“创造中华文化的新意义”为前提,不要盲目复古,更不任意拋弃传统。具有这种正常的心态,才能够了解中国管理现代化,便是发扬中国传统管理,结合西方管理精华,创新出既能适应中国环境,又能符合现代化需求的管理制度和方法。它不是混合,也无所谓体用,却应该是真正的整合。
孔子主张正名,他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孔子并未说及名的定义,荀子则确定为“分别各个实物,使其不会混乱”,便是“名”。要研讨中国管理现代化,必先正“中国管理”的名,也就是从管理的“意义”入手,来详加考察。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分成〈一〉中国式管理的传统意义;〈二〉西方式管理意义对中国式管理的影响;以及〈三〉中国式管理的现代意义,说明如后。
第2章 管理的最终目的在安人
美国管理大师杜鲁克(Peter F. Drucker)说:“Management一词,是一个特别困难的字眼。主要它是特具美国色彩的文字,几乎不可能译成他国文字,甚至译成英国式的英语都不容易。”我们当初把 “Management”译成“管理”,实在是忽视了它的特具风味。中国人自古以来,由于儒、道两家的理想,响往“帝力于我何有哉”的生活方式,内心每多鄙视“管理”,或对“管理”深具反感。此种心态,终使中国人不能平实而客观地面对“管理”。一般企业主管处于景气良好或行销正常的时际,殊少重视“管理”,根本不理会“管理”能够 带来多少好处;而在景气低靡、行销困难,甚至周转失灵、情况十分危急之时,却又过分相信“管理”,视同救命的万灵丹。主要焦点,放置于“管理”究竟能够带来多少利益?
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亦因而无法获致正常的关系。被管理者并不肯定管理者“工作表现”的价值,仅仅认为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或“制造个人升官发财的机会”;他们表面接受管理,无非为了“彼此唱戏”。大家扮演不同的角色,内心仍然不见得服气。大抵承认管理者具有相当的权力,乐于附和追随,角望获取额外的“利益”或“特权”。假如有朝一日,发现绝无斩获,或彼此有了距离,立即显示“你凭什么管我?”的态度,大有“老子不犯法,皇帝其奈我何”的气慨。
管理者自身,当其在位时期,固然重视管理,肯定管理的重要性;而不在位时,却相反地指称“实际上也没有那么严重”,认为“言过其实”。目的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权力,巩固个人的位置。尝见某甲担任安全课长期间,强调工厂安全的重要,并且宣导“安全不是安全课专有的工作,而是全厂每一个人的责任”;后来调任总务课长,马上改口本来就很安全,惟有制造紧张气氛的人,才老是觉得不够安全,他又直言“如果安全是全厂每一个人的责任,那为什么还要设置安全课?”
此一功利的管理心态,最为明显的反映,便是强调“法治才是管理的根本”。他们主张中国管理现代化,应该以儒家的伦理为其中心思想,却毫不犹豫地肯定必须采用法家的手段,甚至形容为“含着血泪的决心”。殊不知“法”并不是法家所专有的东西,荀子说:“礼者法之大分。”礼治可以包含法治,而法治不足以代替礼治,这是儒家与法家区别的所在。中国古代所谓礼,即是今日大家所说的传统、制度、成文法与风俗习惯。礼是中华文化的基本观念,礼治就是现代所强调的“制度化”,所以曾国藩在“圣哲画像记”中,指出“先王之道,所谓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儒家的礼治,实际上是人治与法治的综合,自由与组织的平衡。韩非法家,专门秉持刑赏法术,用以驾驭民众,完全不了解老子所说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道理;法家思想,肇基于荀子最为粗浅的“性恶论”,却不料荀子的贡献,并不在此。他在当时那种情况,能够勇敢地面对其他各派反儒家思想,施以有力的抨击,才是了不起的表现。其实孔子宣导“克己”、“由己”,便是认定人生只能拥有“有节限的自由”,而其“节限”,即为“命”与“礼”。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儒家重仁与礼,仁是自由,乃尽人可能而必然可得的,只要把自己先安顿在此节限之内,便可以获得其“尽量”的自由。孔子言“乐”,即是这种“人在节限中获得其尽量自由的乐趣”,又那里是法家手段所能够达成的呢?
要解决这些问题,惟有从探讨管理的目的入手,才能正本清源,使中国式管理现代化,获得正常的发展。
第3章 管理的有效力量是感应
中国式管理,深受儒家伦理思想的影响。首先提出“正名主义”,由管理者扮演“服务人”(替部属服务)的角色,希望员工成为良好的“感应人”(对主管或上级人员的服务有所感应,因而尽一己之力,尽一己之心,做好份内的工作),彼此互助合作,共同完成“修己安人的历程”。组织内的成员,大家都是“伦理人”,人格一律平等。“正名”是正名分,老板有老板的分,伙计有伙计的分。
如果各依其分以尽其道,便是孔子所说的:“君君,臣臣”;若是各违其分以非其道,就成了“君不君,臣不臣”。“服务人”提供良好的服务,“感应人”产生合适的感应,这是中国伦理管理的基本要件。
“服务”的原理,源于“仁”的道德哲学。孔子说:“仁者爱人”。仁就是爱。任何人如果缺乏爱的基础,是不可能真诚服务的。若干口口声声服务,实际上不但自己不服务,反过来强制别人为他服务的“假服务人”,即是不知自“爱”,亦不能“爱”人的表现。司马牛忧虑别人都有兄弟,而他独无,子贡则安慰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一个人只要具有仁爱的心,不是兄弟也会变成兄弟,而且彼此的情谊可能胜过那些“兄不兄,弟不弟”的血缘兄弟。传统“全人类一家”的构想,使得中国人“独善其身”(修己)之外,还十分愿意用“爱”来“兼善天下”(安人)。所以大家对于管理者所应扮演的“服务人”角色,殆无异议。
至于员工能否“感应”?则见仁见智,颇有不同的意见。怀疑论者,多半不敢肯定“感应”的力量,特别是当今工商社会,竞争十分剧烈,万一员工不知感应,或者感应的效果不如理想,岂非前功尽弃?中国式管理“修己”以“安人”的基础,即在“感应”。希望以已修之身来感,以期获得安人的应,形如图3-3-1:修安己---->人图3-3-1管理的历程孔子说:“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管理者对自己的亲人厚道,同仁就群起响应,人人怀着仁爱的心。管理者不忘记故旧,同仁之间相处,便不致刻薄。管理者的行为,直接影响到员工。所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但是,管理者果真“笃于亲”,员工会不会必然“兴于仁”?当上司的,能够不忘记故旧,部属就真的不至于刻薄了吗?如果这一疑难不能突破,无法获得比较圆满的解答,那么中国式管理,势必如梁漱溟先生在“中国文化要义”所说的“离现实而逞理想。卒之,理想自理想,现实自现实,终古为一不落实底的文化”。为了证明中国式管理并非“有心无力,有学无术”,我们不能不专就“感应”问题,做一番探讨。
(一)孔子的感应说孔子主张感化而不主张赏罚,是基于他的“性纯可塑论”。子贡说过:“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孔子重视教化,很少谈论性与天道的问题。但他却是我国先哲中,第一位讲性的。虽然他仅仅提及:“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所谓“相近”和“相远”,系指人与人间的相近、相远。“性相近也”即“人人所禀受以生的性互相近似”;“习相远也”为“原本相近的人习染而拉长其距离”。不过习之为用,陈大齐先生推定其为双向的,不是单向的,亦即“可导人向善,也可导人向恶”。正因为其双向,所以习的结果,使人在行为的善恶上互相远离,造成“相远”的现象。
孔子的“性纯可塑论”,要点如次:1.人性是善是恶,孔子并未提及。孟子告子篇记载:公都子向孟子提出若干种人性学说以后,问道:“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问话中用有“今”字,可见孟子的弟子确认性善之说,应该是前人所未道。
2.人由先天遗传下来的性,初生时像白纸一般。后来信仰孔子这种“纯而无所谓善恶的”性说,似乎只有告子一人。他的著述没有流传下来,仅仅在孟子书里有他的话,可以作为论证。他说:“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3.性相近也,指先天的性互相近似。顾亭林在其“日知录”中引曲沃卫嵩说:“孔子所谓相近,即以性善而言。若性有善有不善,其可谓之相近乎?”因此后世儒者,大多认为性善之说,本乎孔子。孙中山先生则具体说明:“人类要能够生存,就须有两件最大的事:第一件是保,第二件是养。
保和养两件大事,是人类天天要做的。”“保”和“养”是人人所禀受以生的性,亦即生命的表现,大体上是一致的,应该是孔子“性相近也”的最佳诠释。
4.习相远也,后天的习惯,把人与人间的距离拉长了。孔子说:“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上知、下愚的人,是不为教育和环境所改变的。但是这两类人,为数极少。我们所重视的,乃是界于上知、下愚之间,众多的“中人”。孔子说:“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皇疏云:“中人若遇善师,则可上;若遇恶人,则可下,故再举中人,明可上可下也。”刘宝楠论语正义说:“中人,为中知矣。”中等智能的人,易受后天教育和环境的影响,有的向善,有的向恶,因而彼此相远。
5.一般的人,都是“中人”,可以任由后天环境的塑染,改变其型态。告子也认为:“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杜威(JohnDewey)在其“人性会改变吗?”(DoesHumanNatureChange?)一文中指出:“当人性科学发展到像物性科学一样,关于人性如何最有效地改变的问题,自是十分重要。所问者不是能不能改变,而是在一定条件下,如何加以改变?”人性可变,于今大致获得公认。
由于性纯可塑,而塑染的东西,就是环境。于是孔子创立仁道,把它当作塑染人性的理想模型,希望把所有“中人”的性,都塑染成他所拟定的理想模型一般。依照仁道理想的环境,即是塑染人性的实际模型。
仁道是人生活动的目标。但是我们尽管有了这样美满的模型,又如何才能使更多的人,刻意向着仁而不违背它呢?如果依照现代的观点来说,必然会提出“施加压力”的主张。孔子并没有完全忽略“压力”的必要性,只是他认为:压力可以分成“外来的”和“自发的”两种。施以外来的压力,本身就不仁道,而且容易引起承受者的反感。不如激发他内在自发的压力,让他自愿走向仁道。
所以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任何人从“我欲仁”而“志于仁”,便是自发地“用其力于仁”。结果必然走上仁道,因为一个人真有一天决心用力去行仁,不可能产生力不足的感觉。
内在的自发压力,胜过外来的施加压力。前者是“自力”,后者则系“他力”。依据“作用、反作用”定律,“自力”的运作空间,限于人的体内,作用越大,反作用越强,自己驱使自己走向仁道;“他力”的情况刚好相反,运作空间介乎人我之间,作用越大,反作用越强,适得其反地把人逼得近乎盲目的反抗,因而一旦压力减弱,就趁机转入邪途了。
自发压力是“应”,外面的环境才是“感”。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管理者“为政以德”,好象北极星静居其位,而满天星斗都环绕着它正常地运行,即能“无为而治”。
颜渊篇记载,季康子向孔子请教管理的道理,说:“如果杀了坏人以成就好人,你看怎么样?”就是问孔子“施加外力”的效果如何?孔子说:“何必用杀呢?”可见他并不赞成假借外来的压力,以免造成“以杀止杀”的“互杀”恶果。他认为“你喜欢好事,大家就会做好事”,有德的管理者,最好象“风”那样,微微地吹着,使被管理者如“草”一般,在和煦中不知不觉地自愿顺风而倒。管理者所散发的,是柔和的微风,为大家所欢迎的“和风”,决不是“暴风”。把草连根拔起,就不是良好的感应。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政、刑是赏罚之具,乃系“他力”;礼、德才是良好的“感”,可以激起“自力”的“应”。当然,管理者是众人“十目所视”的对象,也就是“十手所指”的目标。由于大家十分注意,成为最具有感化力的一种“环境”(他人对“我”而言,其实都是环境),所以孔子一再强调管理者必须先行自正其身,他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二)孟子的感应律孟子虽然主张“性善”,却也认为人性是可塑的,会随着环境而变化。孟子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所以说:“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人类本来具有仁义礼智四种善端,是内在的,自己努力去求,就能够发扬光大;自己不努力,等于舍弃原有的东西,也就逐渐丧失。他显然是重视“自力”的,却进一步把“父子”和“君臣”的感应加以适当的区分。滕文公上篇说:“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尽心下篇则说:“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明示君臣间的感应关系不同于父子,前者主“敬”,后者主“恩”。公孙丑下篇记载:“景子曰:“……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君臣主敬”是景子语,系当时通行的说法,孟子不予否定,可见也是颇有同感。
君臣之间应该互敬,万篇下章说:“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孟子把这种上司与部属的感应,归纳为四个定律,兹说明如下:1.出尔反尔律。孟子在梁惠王篇鲁哄章,答复邹穆公所问:“我的将士在前方作战死的,有三十三人之多,而百姓没有一个为国家效死的。如要杀他们罢,是不能杀尽,如不杀罢,他们都眼睁睁看长官战死而不肯救,这该怎么办”时,说道:“平时凶荒饥馑的年岁,老弱的倒毙在田沟间和山涧中,强壮的流离颠沛在四方,总共有几千人了。但是君王的仓廪盈满,府库充实,官吏们没有把灾情向上呈报,设法救济,这是对上疏忽责任,对下残害百姓。所以曾子说:“警惕啊!警惕啊!现在你们做的恶事,将来一定还报在你们身上。”那些百姓,现在才算得到机会来报复,不要去责怪他们吧!如果能够施行仁政,那些百姓必会自动亲近君上,拼命的替长官效忠了!”曾子的话,原本是:“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旨在提醒我们:“你如何待人,人亦将如何待你”。这和孔子一贯主张“欲正他人,必先自正”的道理,完全是一样的。
2.施报对等律。孟子向齐宣王说:“人君看待臣子如同手足,臣子就把人君看待像腹心;人君看待臣子如同犬马,臣子就把人君看待像路人;人君看待臣子如同土芥,臣子就把人君看待像敌人。”手足必然听命于腹心,上司视部属如同左右手,部属当然视上司为腹心而澈底服从。犬马系看门、拉车的工具,上司把部属当作利用的器具,随时可以更换或拋弃,部属也就视上司为陌生路人,彼此既缺乏深厚的感情,那么随时可以跳槽他去。土芥指如土如草的贱物,上司根本看不起部属,常常手里拿着一大迭履历表,口里说些“要做就好好做,不做的话,有的是人想着要做”这一类趾高气扬的话,部属受尽侮辱,难免视上司如仇人,有实施暴力、逞凶狠,便是因此而起。
中国人的报复心理相当强烈,所谓“君子报仇,三年未晚”。大多认为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乃是人之常情。不过,我们非常不赞成战国时代魏国范雎那种“睚眦必报”的态度,凡是曾经对他张目忤视一下,也不肯放过,务必有所报复。而且我们十分重视孟子所说“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的道理,甲杀了乙的父亲,乙也必定想尽办法,要杀甲的父亲,不杀甲亲爱较次于父的他人,这种“报复的份量”等于“遭受的份量”即是“施报对等”的“等量定律”。
3.居上先施律。孟子把部属的人格分成四级,他说:“有一种侍奉国君(上司)的人,用逢迎谄媚的方法,极力取国君(上司)的宠悦。有一种社稷的臣子(部属),是以安定国家为快乐的。有一种求尽天理的人,只要知道自己的理想能够施行,便出来奉侍国君(上司)实行他的道。还有一种人格高上的大人,先端正一己的身心,来化成万事万物。”专门巴结上司的“容悦部属”是最低级的。
不制造问题、乱出主意的“安定部属”,为第三级。能够实行理想的“辅佐部属”。已经相当了不起,却还赶不上第一级不为利害所动而又盛德足以化成万事万物的“资政部属”。他不但看不起主动讨好上司的容悦行为,指出“国君(上司)心不向着道义,志不在施行仁政,做臣子(部属)的,如果为他设法求富足,就等于帮夏桀求富足,非但不是良臣,而是民贼了”!他又进一步说明进退的道理:“上司接待部属,非常恭敬而有礼,并且要照他所说的话去做,即可就职;礼节招待没有改变,却不能照着他的话去做,便可以去职。次一等的,上司虽然没有照着他的话去做,但是接待得非常恭敬而有礼,即可就职;礼节减退,就可以去职。再下一等的,早上没得吃,晚上没得吃,饥饿得连门户都走不出去;上司知道了说:“我在大处不能实行他的理想,其次不能听他的话,让他挨饿,实在是我的耻辱。”于是周济他,这样也可以接受,祇求免于一死罢了”。陈大齐先生认为孟子的这些主张,都是对上司的遏制,使其养成“礼下”的习惯,因为不能礼下而握有莫敢违逆的权势,则上司可以随便侮辱部属,根本谈不上“修己安人”。孟子鼓励部属对上司“不要顺”(绝非“要不顺”,陈氏说“要不顺”乃是以不顺为主要的甚至唯一的反应,不论何事,均存心违逆,这是要不得的,任何上司都不敢用。“不要顺”则是不要以顺为主要的乃至唯一的反应,虽偏于不顺,却非必不顺),正是“寓政道于治道”的一种“制衡”的力量,务使有权有势的管理者时常怀着仁心,率先去珍惜、关怀部属,然后部属才会“回仁”,表现出良好的反应。
4.强恕而行律。孟子主张人治、法治应该并重,因为“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他认为祇有存仁心的人,才应该居高位,否则就是“播其恶于众”,大家都要受到祸害。依据孔子的观点,摆在管理者的面前,只有“仁”和“不仁”这两条路。孟子引证说:“夏商周三代得天下,是由于有仁德,后来桀纣幽厉天下,是由于没有仁德。诸侯各国的兴废存亡,原因也是如此。做天子的不仁,就不能保有天下;做诸侯的不仁,就不能保有国土;做卿大夫的不仁,就不能保有祖庙;士人和百姓如果不仁,便不能保有自身。现在的诸侯,既厌恶身死,又恐怕国亡,却喜欢做不仁的事,真像怕喝醉酒,又要勉强喝酒一样。”管理者为什么要“恶醉而强酒”呢?孟子说:“古代贤明的上司,喜欢他人的善,忘却自己的权势;古代贤德的部属,又何尝不是乐于自己所信守的道,而忘却他人的权势。”管理者忘不掉自己的权势,偏偏部属也以趋炎附势为能事,造成“所谓忠不忠,所谓贤不贤”的不良组织气候,并不是良好的感应。但是要求管理者忘却自己的权势,实在不是简单易行的事,所以孟子说:“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管理者必须时常反省,警惕自己要勉强去实行上述三律,“反身而诚,乐莫大焉”。
(三)朱子的感应心程子说︰“有感必有应。凡有动皆为感,感则必有应,所应复为感,所感复为应,所以不已也。
感通之理,知道者,默而观之可也。”他肯定“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感应而已,更有甚事?”事实上,宋、明理学家大抵都说过类似的话。例如周濂溪说︰“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他把太极当做宇宙万物的本质,太极生阴阳,阴阳生五行。阴阳就是太极生出来的二气,交互感应而产生万物。太极包含“诚”和“神”,他说︰“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由太极生神,由神的开发而生出人的知;由太极生气,由气的变合而生出形而下的万物。神与气是万物形体的源头,诚则是性命的本源。气生万物,先要经过“变合”而成五行。四时运行、万物化生的作用,便是感应。
张载说︰“上天之载,有感必通,圣人之为,得为而为之也。”他立一个太和,为最高无上的宇宙根源,生出理以及神与气,由气的凝聚而生出万物,由神的清通而开发人知。所以说圣人必须顺乎天理,当为而为。
邵雍也说︰“暑变物之性,寒变物之情,昼变物之形,夜变物之体,性情形体交,而动植之感尽之矣。雨化物之走,风化物之飞,露化物之草,雷化物之木,走飞草木交,而动植之应尽之矣。”寒暑昼夜,原本是天时的自然变化,而动植万物的性情形体,却因而有不同的感应;风雨露雷,也不过是气象的自然变化,而动植万物却因而飞走草木,亦即有其互异的感应。
朱子对感应的道理,亦有所说明。他说︰“凡在天地间,无非感应之理,造化与人事皆是。如雨便感得旸来,旸已是应,又感雨来。寒暑昼夜,无非此理。如父慈则感得子孝,子孝则感得父愈慈。其理亦只一般世界上万事万物,不过是感应的循环。他说:“阴阳之变化,万物之生成,情伪之相通,事为之终始,一为感,则一为应,循环相代,所以不已也。”上司的珍惜与关怀,感得部属的忠诚而肯干,部属的忠诚而肯干,又感得上司更加珍惜与关怀,这就是良性的感应循环。
朱子宣导理气二元论,认为宇宙之内,有理有气。理是无形无影的形而上者;气及其聚合而成的物,则是有情有状的形而下者。他说︰“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理与气对立,却不互相抵拒,或各自分离;彼此还是有密切关系,常相依附而互立。朱子说︰“所谓理与气,决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则二物浑沦,不可分开,多在一处,然不害二物之各为一也。若在理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理而已,未尝有是物也。”理是究竟根本,气是其次。宇宙在未有气之先,实已有理。世界上未有任何事物之前,其理已先存有。因为“有此理后,方有此气,既有此气,然后此理有安顿处”,所以“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无此理,便亦无天地,无人无物,都无该载了。”朱子肯定“未有这事,先有这理”。他举例说︰“如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未有父子,已先有父子之理。”未有感应,已先有感应之理。
然而“感应的理”如何下贯于人?朱子首先建立“理”与“性”的关系,他说:“其流行者即天道(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人得之者为性。”“性者,人所受之天理”。“性只是理,万理之总名。此理亦只是天地间公共之理,禀得来便为我所有。”既然“性者,人所受之天理”,而且“性是就人物上说”,因其受之天理,才成其为性,所以“性只是理”或“性即理”,“性”成为天理与人物间的第一个交流点。
性与理建立关系后,仍然停留在抽象的“体”的意义,朱子所举性中所含的仁义礼智,也是在未发状态。因此第二步就要在“体”之外,再发展出“用”的观念。朱子认定“理便在心之中,包蓄不住,随事而发”,“心以性为体,心将性做馅子模样,盖心之所以具是理者,以有性故也”,“性便是心之所有之理,心便是理之所会之地”,可见代表“用”的观念即是“心”。作为人类主宰的是理是性,但使这个主宰发挥具体功能的,却是心。
朱子认为理与心是理一而分殊,所以“人心皆自有许多道理”。他说“心,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理笼罩宇宙万有,乃是理一;心要对应万事,而一事有一事之理,必须具众理才能适应现实生活的需要,不再是一,而是分殊的多。
心有善恶,不能保证在应万事上,都能事事如理。心的感应,有的如理,有的并不如理。如理的为善,不如理的便是恶。善恶的区分,关键在“应”上。朱子从不同的角度来探讨“恶由何起”的问题,发现不良的感应,可能有下述六种原因:1.由于不能善而偏于一边。朱子说:“恶不可谓从善中直下来,只是不能善则偏于一边为恶。”恶不可能来自天理,它是由于人一时不能为善,造成某一方面的偏失,才产生不正当的感应。
2.由汨于私欲。人无私欲,必能顺天理,而理无不善;人一旦汨于私欲,便陷溺其心,发而不中节,很容易表现为恶的反应。
3.由于逆理而行。理是人类行为的准则,顺之而行则为善,逆之而行便为恶。因为道理有背有面,顺之则是,背之则非。是非善恶的分辨,不能单靠良知,需要一番穷理的工夫。
4.由于胸中无主。胸中之主便是天理,无主的“无”,并非“没有”,而是暂时隐没,不发生作用。这时候就容易被情绪或欲念所牵引,产生不良的应感。
5.由于善得过分。多少上司因爱其部属而姑息,以致姑息养奸,反而造成部属的许多恶习恶行。而早在此之前,若干家庭内,父母姑息了子女,使其不辨是非、不明善恶,也是善得过分,导致负面的影响。现在社会上有许多自以为正义之士,目睹恶人暴行而生羞恶因而大力主张不择手段去消灭恶人和暴行,结果流于残忍而不自知,也是一种不自觉的行善而过。我国法律,发扬“微罪不举”的精神,确实有至理在。
6.由于气质。朱子说:“人性本善而已,才堕入气质中,便熏染得不好了。虽熏染得不好,然本性却依旧在此,全在学者着力。今人却言有本性,又有气之性,此大害理。”气质之恶,是来自后天的不良环境和教养。气质不好的人,容易产生不正当的反应。
这些良好感应的障碍,朱子认为是由于“烛理未明”,因而“无所准则”所致。他主张以穷理为先,而以诚敬为本。穷理是以精密繁细的经验推理,按部就班去明理,了解每一件事所本的理,然后心之所发,才能切实把握准则,正正当当地“应万事”。但是朱子深知一味穷理,很容易流于求知,有时竟忘掉了力行的价值。他认为“诚能主敬”才是“立其本”,使“穷理的功夫”,配合“主敬的功夫”,由智达德,开辟出一条人人可走的坦途。
王阳明所采取的方法,虽然和朱子有所不同。不过在感应方面的看法,却大抵相同。“传习录”中便曾说过:“问:禽、兽、草、木,益远矣,而何谓之同体?先生曰:你只在『感应』之几上看,岂但禽、兽、草、木;虽天地也与我同体的,鬼神也与我同体的。”宋、明理学家共同认为感应原本是宇宙活动的两种力量,牛顿(Newton)万有引力中有Action与Reaction。Action略近于感,Reaction则近似应。应由感生,感由应而托出。没有感固然没有应,没有应也绝看不见感。宇宙间有了这种感应力互相摩荡,才形成万事万物。
由宇宙的感应,而导致心的感应。心既能感应,则外界有所感于心,心必有所应。有了这种感应心做基础,理学家才宣导以完全人格感化人民为善,不是刑法迫促人民为善。他们主张治理天下,不必徒用刑法去管理人民,只要先把为政者个人的人格修养完善,用自己高尚人格,去做人民的模范,叫人民都仿效自己的行动。这种以修己(个人修养)为基础的管理思想,自大学首创之后,宋、明理学家大力宣扬,孙中山先生也肯定它是“最有系统的政治哲学”。
管理扮演“服务人”的角色,便是主动施仁于部属,此为感。部属表现为良好的“感应人”,也是施仁于上司,即为应。管理者以仁来获得部属的心,便是良好的感应。我们相信,无论时代如何改变,社会如何变迁,这种感应的理,永不改变。施仁的感应力甚大,不但能使组织内的成员心悦诚服,亦能招致组织以外的人才,闻风而来。中国人喜欢说“仁者无敌”,即是出自真诚的服务,不会招致任何反对者,其影响的力量很大,而影响的范围也很广。
我们不妨问一问那些不相信“感应力量”的人:“假使主管对你好,你会不会对他好?”他们的答案大概是百分之百的:“当然会!”可见他并不否定自己是一个良好的感应人。
但是,当我们问他:“如果你对别人好,别人会不会也同样的对你好?”答案可能有很大的出入,因为有许多人对别人缺乏信心,认为“不一定”!我们看看前面所述朱子列举的感应障碍之中,有一条是“由于善得过分”,我们对社会上少数人居于种种原因而未能表现出良好的感应,便心生厌恶,否定了大多数人的良性感应,是不是也成为一种不自觉的行善而过呢?现代化的中国式管理,可以经由适当的计画、组织、领导、控制、训练等活动,在充分协调的气氛当中,好好去“感”,以求获得合理的“应”。管理者一本诚敬,以“格物、致知”为一个阶段,“诚意、正心、修身”为一个阶段,“安人”为一个阶段,按部就班,修己以安人,则“上司仁,部属莫不仁;上司义,部属莫不义”,组织的“安”或“不安”,完全系乎主持者的“仁”或“不仁”而已。
大学说:“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管理者如道果知本末终始,先修治好自己的心,然后以心比心,用自己的良心来感应成员的良心,那就是孔子所说“君君臣臣”的良性感应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