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上半叶,混血儿是被歧视的存在。
彼时的重庆,就处于内战爆发前的宁静状态。不过,某一处人家里,早已“硝烟弥漫”。
“不守本分。”
“女子无才便是德。”
一句又一句侮辱女性的话语从这所房子中传出来,伴随着时近时远的抽泣声。
是黄埔军校的军官唐保黄正在辱骂妻子韩素音。
许是觉得恶语相加不够狠,唐保黄开始动手打人了。他想通过拳头教韩素音做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而不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中西混血儿。
拳头零零落落地砸在身上,韩素音只能咬着牙忍疼,使劲憋住泪珠子。当初兴奋跑来中国的她,从没有想到会被如此对待。
如今提及韩素音,多数人大概会先想到“国际翻译大赛”,或是以她著作《瑰宝》改编的电影《生死恋》。
但其实,抛开名利成就,韩素音只是一个心系根土的人,而她的根,就是中国。如她所说:“我的一生将永远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之间跑来跑去:离开爱,奔向爱;离开中国,奔向中国。”
唐保黄一开始就是利用了她这份爱国心,从而获得她的爱。
图 | 韩素音
“神经分裂式的家庭生活”
1938年,船笛声响,从马赛开往香港的海轮缓缓启动。
此刻,韩素音就在这艘名为“让·拉包德”的游轮上,坐在二等舱的她邂逅了头等舱的唐保黄。
那时在甲板上的唐保黄故意松开手上的书,书随之掉落,砸向正在甲板下与人讨论战事的韩素音。
唐保黄开始发挥演技,伸出头看向茫然的韩素音,连忙道歉:“真对不起,我的书掉下去了。”
韩素音自然不会过多为难他,两人就这么聊了起来。话语之间,韩素音了解到唐保黄是抗日军官一员,渐渐心生崇拜感。
她之所以会踏上这艘轮船,也是本着回国抗战的目的。当然,她这个想法并不被周围亲朋好友所理解,毕竟作为一个混血儿,韩素音可是连中国国籍都没有的。
再加上,她的比利时母亲不喜欢中国。
韩素音的父亲是第一代庚款留学生,他在比利时留学时邂逅了身为贵族的韩母,两人相识相爱,最后携手步入婚姻殿堂。故事发展到这,还算圆满,但现实总是比较残酷。
韩母本以为自己嫁了个中国王子,婚后在中国的生活定然也不会太差,然而事实却相反。当时正值乱世,国内秩序乱套,且许多人都很排挤西方面孔,韩母认为自己被骗了,常常吵着闹着要回欧洲,韩父虽然把她挽留了下来,但韩母内心早已痛恨中国。
韩素音则与母亲相反,她从小就和父亲要好,特别喜欢中国,虽是混血儿,但她认为自己就是中国人。因此,她才会放弃自己在比利时的医学院学习机会以及奖学金,在中国最乱的时候回来。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身在比利时的韩素音第一时间参与示威游行,声援中国。七个月内,她先后在法国和比利时做了128次抗战演讲。
1938年,韩素音放弃医学业和奖学金,果断回中国,她说:“中国,中国是我的骨肉,我的灵魂,我的气息,我的生命!”
与其他不看好韩素音回中国的人不同,唐保黄对韩素音的行为特别赞赏,说:“你的血统是中国的,血统父亲,母亲只是容器。”
这句话明显能体现唐保黄的男权思想,可被一时好感冲昏头的韩素音并没有发现,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大自己10岁的男人特别有魅力,聊了一会天就心属对方,没几天两人就发生了关系,三个月后便在武汉结了婚。
进了婚姻大门,韩素音才见识到唐保黄的真面目。
唐保黄是民国将军唐生智的亲侄儿,身世显赫,族人对他这位船上捡来的洋媳妇自然不是很满意。当然,让韩素音难受的不是这些亲属们的目光,而是唐保黄对她的嫌弃。
早在结婚前,韩素音就曾告诉唐保黄,自己在比利时订过婚,不是处女。那时唐保黄表现得大大方方,婚后却开始计较起这事,经常拿它为说辞,殴打韩素音。
除此之外,唐保黄不愿意对外承认她的混血儿身份,也不允许她外出从事医生工作。他常常教育韩素音,“要想成为一个‘德行高尚’和‘纯粹的中国女人’,需要每天记日记,写汉字,把自己性格中‘洋人’的一面彻底除掉”。
韩素音虽然喜欢中国,但不代表她会盲目热爱,她很清楚唐保黄的“教育”只是在压迫她,以及利用她。
当初在船上说着要将日寇赶出中国的唐保黄,私下不过是一个想着为自己谋私利的官场人。在旧军阀面前,他从不承认韩素音的血统;在外国人面前,他便开始故意显摆韩素音的身份。
至于韩素音的感受,唐保黄不在乎。他只知道要定期检查韩素音的日记,定期给她灌输“新思想”。
韩素音出门行医时,唐保黄还会阻止,更别谈当他知道韩素音出版作品时的暴怒心情了。此外,他还经常带着自己的兄弟回家玩,在他们面前殴打辱骂韩素音,以此获得欢愉感。
图 | 韩素音与丈夫唐保黄及友人
在长期家暴和精神施压下,韩素音开始对唐保黄失望。
1942年,韩素音处女作《目的地重庆》出版,这本书讲述了她的抗战经历,对韩素音本人而言,意义非凡。但在唐保黄看来,这就是韩素音不守妇道,抛头露面的表现。
他开始禁锢韩素音的自由,带她一同去英国。1945年,唐保黄回国参与内战,韩素音拒绝一同回来,这或许是她第一次拒绝来中国吧,神经式的婚姻让她不再勇敢热爱。
1947年,唐保黄战死于东北战场,韩素音依旧拒绝回中国,她以要准备毕业考试的理由拒绝参加葬礼。
这窒息的10年婚姻生活也算是就此划上句号。
韩素音也在这之后再次抛下自己的医学事业,重拾对中国的热爱,来到中国。
她说:“要是留在英国,我就会枯萎,成为一具毫无生气的活着的木乃伊。”
于是,逃离旧爱的她,再次奔向中国,继而奔向新的爱情。
离开爱,奔向爱
由于护照问题,韩素音只能先抵达香港。
在香港工作时,韩素音邂逅了《泰晤士报》战地记者伊恩·莫里森。不同场合,相同剧本,韩素音再一次陷入一见钟情的魔咒,她爱上了已有妻室的伊恩。
纵使韩素音知道不能破坏他人婚姻,也抵不住伊恩的疯狂追求。
每天两到三封的情书让韩素音失了心智,接受了伊恩的求爱。然而,这场禁忌之恋只维持了三个月,朝鲜战争的爆发带走了伊恩的生命。
同当初拒绝参加唐保黄葬礼的态度不同,伊恩的死对韩素音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打击。韩素音清晰地记得:“在机场,伊恩又一次转身朝我一笑,爽朗、有点羞怯又令人伤心的微笑”。
可惜,那微笑只能被尘封在她的记忆里。
为了追忆两人的爱情,韩素音写出了英文自传体小说《Love is A Many-Splendored Thing》(《爱情至上》,即《瑰宝》)。
1951年,《瑰宝》在英国爆红,韩素音一夜之间就从医生变成热门作家。随后,好莱坞给她投出橄榄枝,购买《瑰宝》改编权。
可以说,这本书奠定了韩素音在欧美文坛的地位。不过这些对她而言都是身外物,当下对她来说最紧急的事情是她得想办法留在中国,眼看香港护照就要过期了,政府却还没有给她批准新护照,倒是台湾那边给她递了橄榄枝。
韩素音并不想去台湾,因为她收养了一个中国女孩蓉梅,为了能让她有一个家,韩素音只好选择嫁给英国出版商康柏,做“康柏太太”。
在别人眼里,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一个是出版商商家,一个是女作家,门当户对。但韩素音知道,自己只是选择屈服于现实,为给蓉梅提供一个家。
想当初卖了《瑰宝》的改编权,也是为了筹钱给蓉梅做手术。明明两人毫无血缘关系,韩素音还是心甘情愿做出牺牲。
然而,没有爱情的婚姻并不能维持多久,很快韩素音就和康柏离了婚。
恢复单身的她依旧不能进入大陆,只好换种方式为新中国做宣传。
那段时间,韩素音一直在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尼泊尔、印度等地来回辗转,积极宣扬新中国。也是在宣传途中,韩素音邂逅了这一生的“灵魂伴侣”——印度上校陆文星。
1956年,韩素音应邀前往印度,在参观印度公路时,她结识了作为向导的陆文星。陆文星和她一样,都向往着中国。
据说1960年中印边界发生冲突时,印方要求陆文星带兵去边境,但陆文星拒绝了,说:“中国是友好邻邦,不能打中国人。”
在印度,敢公然抗令的军人着实不多,陆文星的上级听到陆文星的拒绝后震惊不已,拿撤职威胁他。没想到,陆文星却继续拒绝,淡定回答:“撤职我也不去。”
“陆文星”这个名字就是韩素音给他取的,同样热爱中国的两个人有聊不完的话,谈不完的天。像是命中注定一样,陆文星成了韩素音的第三任丈夫,也是最后一任。往后长达43年的婚姻,陆文星一直陪着韩素音来往中国。
是的,在离开中国12年后,韩素音终于获准访问中国。
再次踏上令她魂牵梦绕的故乡,韩素音内心是欢喜的,但没开心多久,她就遇上了新的难题。国际形势的变化让韩素音从名誉国际的女作家变成了“亲华”恶人。
图 | 1971年9月7日,重庆设晚宴招待韩素音陆文星夫妇
“我是中国人”
若深究起韩素音的身份,确实有点复杂。
她是中西混血儿,曾是国民党军官太太,商人妻子,记者妻子,现在又是印度军官太太,还是当红作家。
在当时的国际社会形势下,多重身份就是一个可疑的点,更别谈韩素音对中国有多喜欢了。她之前在各地所做的演讲也被有心人扒出来。
再加上,韩素音还拜访过周总理,她可是周总理的铁杆粉丝,曾表示:“如果周恩来要我去死,我也会去死的。”
种种这些话语让西方人认定韩素音就是“亲华”恶人,她因此被CIA列入黑名单,被养女蓉梅反对。就连走在路上,她都会被人骂,说她是“红色中国的传声筒”。
因为她不仅出版很多有关中国的著作,向世界输出中国文化,还和陆文星一同为重修中印友好关系做了许多工作。此外,她还担任过周总理和法国总统的特使,为中法建交做出重大贡献。
但对于外界的谩骂,韩素音一点也不在意,她说:“我觉得有些人可能不理解我的行为,但这没有关系,如果10亿中国人喜欢我,觉得我在做好事,我不在乎有几个外国人不理解我。”
后来有记者采访她,询问她的政治立场,韩素音毫不犹豫地说:“我是一名中国人。”
她在万千谩骂声面前,仍然选择了中国。
而陆文星,是她身边唯一的支持者。
在韩素音被西方人辱骂,当成“赤色分子”时,陆文星陪着她一起屏蔽外界声音。也是陆文星,在后来韩素音被中国人当成西方人对待时,跟着她一同熬过艰辛日子。
好在,这些阻碍都没有磨灭韩素音对中国的热爱,晚年的她曾写道:“我虽客居烟波千顷的瑞士莱蒙湖畔,又因身体原因,十余年没有回到中国看看了,但这丝毫不能冲淡我对她的感情。因为中国是我的祖国,是我的骨肉、我的灵魂、我的生命。”
时刻关注中国的她还在国内创立了青年翻译奖,让更多中国学子能够走上翻译道路。时隔多年,她依旧在践行当初对周总理许下的诺言。
早在访问周总理时,韩素音就说过:“中国和西方需要有一座相互了解的桥梁,兼通中西方文化的我,显然很适合做这一座桥梁。”
如果这座桥梁能够实体化,那它一定是红色的。
文 | 千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