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 秦雯子
编辑 / © 金焰
转载 / © 授权 自人物公众号
这趟搬家明显吃亏且奔波——家具一一裹好,从西雅图港口出发,颠簸过太平洋抵达中国东海,因无法证明买卖出处,被征收最高税额10多万元。4年前,还在美国微软工作的冯超要回国,车被潦草卖掉,连同那套西雅图治安最好地区的房子,也只得割舍。新找的工作薪资也有点吃亏,只有之前的一半。在全球最好的科技公司工作8年的工程师,面临一回国就必须向母亲借20万元的境地。
和他类似,44岁的陈绪在北京英特尔公司做到“上面再没中国人”。辞职意味着被尊称多年“绪总”的好日子结束,巨额股票期权打水漂,且与北京户口下宝贵的医疗教育资源暂时隔绝。
他们搬迁的目的地都很明确——杭州。
看似吃亏和不合理,数据却证明这样的人大有人在。猎聘网发布的人才报告显示,2017年杭州互联网工程师人才净流入率为12.46%,位居全国第一,而北京的数据连零头也不到,只有0.42%。他们多在其他大城市证明过自己的实力,其中从上海来杭州的工程师占23%,来自北京的则有17%。
这些人来杭州,自然不是被迫之举。其选择或许与这些背景有关:阿里上市,人才需求高涨;阿里云发展迅速,对技术人才渴求急切;杭州城内互联网创业气氛浓厚;此外,因G20和即将举办的亚运会,杭州风头正健。
2018年9月19日,杭州云栖大会虾米音乐节现场
我们好奇他们选择的故事,因为时代浪花里众多个体的选择,组成潮水的方向。此外更关心,新来者与这座城市如何交织、相处。过去的杭州,给人印象里是西湖长堤一痕,小舟几芥,湖心亭一点,才子佳人,吴侬软语,消磨意志的好去处。但在2018年,有媒体报道,杭州萧山机场T3航站楼每3000个瑞士双肩包中,就有2200个装着写满代码的笔记本。余杭区的出租车司机每天能拉到13个谈论APP开发的乘客。西湖银泰的新白鹿餐厅,10桌客人有3桌谈论物联网、云计算、AI、区块链。
而正是这一群匆匆而至的新杭州人,正在用技术和科技重构这座城市。杭州从旧式文人的精神故乡,正转向一种蓬勃不为人知的新面貌。
01
技术的潮水
这些年,陈绪的每一次职业选择就像他编的程序一样谨慎,每个选择都踩在时代的鼓点上。他待过的地方有上世纪90年代的编程公司、10多年前的外企。当年这些公司,都要穿西服、打领带,住五星级宾馆,在大会上讲话,更主要的是“工资高得受不了,一个月一万多,在大家都在拿几百块时”。
为了确保每个选择都能如愿,他学习行业里最难的技术。比如“打开全是黑白界面”的Linux系统,比Windows难得多,他的一句调侃是,“如果你只会操作word,拿这么高薪合适吗?”此外,为保每次选择准确,他常年坚持大量阅读行业资料,理出一套自己的判断逻辑。
但这次似乎看上去做了一个吃亏的选择。今年4月他辞职来杭州,不得不损失一笔不菲的股票期权和年终奖,外加一个得之不易的总监头衔。在北京,户口早办好了,小孩才上小学。房、车、家、温厚的老友,一切都如此妥帖和不能割舍。
讲到原因,陈绪打开手机,翻出他4月1日发的一条朋友圈。那是他转发的一条招聘启事,阿里云在招人。这纯属举手之劳。陈绪所在的英特尔公司,因给互联网公司长期供应芯片,在互联网圈一直以中立友好示众,转发是为了巩固友谊,并无他意。
但招聘下面的留言很异常,有人直接宣布,“重大消息,陈总去阿里云了。”还有人开始“恭喜”、“祝福”。陈绪一头雾水,他从来没有透露要辞职,更加没有想过去杭州。“为什么大家都认为我要走?”他开始认真思考,得出一个结论:大势所趋。
所谓的大势,陈绪把其精确到了一个日期:去年坐标杭州的阿里云发布“神龙”云服务器的那天。悄然改变了传统云计算的实现方式,这让他惊诧不已。
在他还没有递简历时,第二天就有人给他递简历,说想去阿里云。这无疑让他更加难耐。赶在清明之前,他下了决心,在44岁时准备南下。
从北京来杭州五个月的工程师陈绪
02
留名的诱惑
同样是被技术吸引着的还有冯超。与陈绪完全相反,他来杭州时,阿里云刚刚摆脱被阿里内部批评“浪费公司钱”、“瞎摸黑”的境地,局面还没有现在这么明朗。
4年前的冯超,坐在西雅图微软办公室,偶然机会用到了国内的阿里云产品。因有国外技术对标,他感叹“能做到这么烂也不容易”,就像别人在用iphone,你还在用功能机。
当时的他,在微软当着工程师,住在零犯罪率的小区,靠着山海。整座城市都对他们满怀善意,拿工作证去海洋馆可以少付20美元。他很喜欢西雅图。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他从小对杭州的印象就是,乡下。西湖是每年暑假必去的公园景区,如今上班的转塘,在他眼里根本不属于杭州,只是去千岛湖要经过的一个地方而已。阿里巴巴这家公司,他也觉得并不时髦,淘宝页面甚至还“有些土”,回国前,他只在上面买过一次东西。
阿里逐渐被认为是一家高科技公司,是在2014年之后,尤其是马云宣布阿里战略转向以及阿里云异军突起后。在这之前,阿里以电商为主业。2014年双十一前,从淘宝到天猫,猎头不知疲倦地询问冯超愿不愿意来,他都拒绝了。最后,猎头完全不抱希望,随口一问,来不来新公司阿里云,他回答很迅速,“可以试一下。”猎头回复,“你疯了吗?”
冯超真的来了。西雅图的一切都被重新估价,车被打折卖出,家具运回国,因为无法证明出处,被征税10多万元,从来没换过工作的他,不会谈工资,拿到手上的钱跟美国相比几乎是对折,导致回国后第一件事是,打电话向母亲借20万元,“相当于倾家荡产”。
说起做决定的那一瞬,他记得清楚,就是第一次用阿里云,系统卡、不稳定。但在国外看到其他国家有先进的云计算技术,而自己国家没有,他笑道,“如果你是钱学森,你会怎么选择,就是这种心态,你要回国帮助中国造一颗原子弹出来,因为我们知道阿里云就等同于原子弹。”
从西雅图回来的冯超
陈绪也在不断问自己为什么要去,“我混不下去了吗,或者是失业了吗,没有吧。人天性是不愿意做改变的。”
除了把自己所学卖一个好价钱,他感到大多数同事心里都有同一个诱惑,想自己名字写入历史。“能推动阿里云走向世界第一的这一批人,就能写入历史。”他总结每个时间段来杭州的人的特点,在10年前,来杭州的人都是为具体技术而来,比如解决服务器问题,而现在来的人,大多“想整事,野心大”。
在学历上,新来者也有很大变化,10多年前来阿里的还有高中毕业生,如今清华、北大以及海外名校学生相当常见。有媒体统计,阿里西溪总部星巴克的点咖啡规律,中国工程师钟情焦糖玛奇朵,外籍工程师则喜欢“冰美式”或卡布奇诺,现在“冰美式”的比例在逐步上升。
03
杭州终老也不错
与留名史册,或是“造原子弹”的野心相比,青鱼的目光从尖峰竞争上移开,落到杭州城与自己戚戚相关的生活上来。
前12年,青鱼一直待在北京,直到去年也没想过离开。理由很多,比如去中国美术馆看德国画家里希特的画展,“这种级别画家的展览,只有北京才有”。摇滚音乐节、草莓音乐节最早都是在北京。京城的圈子文化,让年轻人能迅速找到和自己价值观一样的怪人。年轻人总有荷尔蒙要释放,拿喝酒来说,在北京第一次见面就可以喝到早上9点,回家洗完澡,继续喝。青鱼泡在设计行业10多年,留着学生式短发,脸上一股少年意气,从家乡湖南带来的一身痞匪气,与北京的江湖气、艺术气不谋而合。
杭州没有匪气,是务实、儒雅、安静的。他调侃在北京一个晚上可以瞬间融入5个圈子,在杭州可能5个月才能融入一个圈子。有次在杭州出差,他被叫去西湖边喝茶,“北京哪有人喝茶,这是大爷干的事。”到后面越来越冷场,大家开始看湖,发感叹,“哎,这风景可以。”
直到去年,他接到公司从北京搬到杭州的通知,才认真考虑杭州与自己的关系。失败的婚姻促成了他的决定,他盘点了在北京的12年,除了在通州的一套小房子,再无牵挂。人生下半场,他打算将成家、父母养老、工作价值都放到一座合适的城市里。“北京是难实现了,婚姻失败了,养老房子太小,工作单位也在变动。”不过他认为杭州也不可知。
去年7月,他搬来杭州,在限购之前,花400万元在杭州郊区良渚买了一套房。背靠青山,雾气袅袅,清泉粼粼。在37岁这个节点上,他突然发现“无法消受北京的热闹”了。看展览,懒得出门,朋友约吃饭,不想动。就是全中国最有意思的人和事都在那儿,也根本不想见,到后来每天只想待在家干自己的事。也许真是老了,待在杭州郊区的大房子里,他反而得到“某种不可描述的满足”。
很快,这套房子引申出更多的满足感,比如对安全感的需求,对成家立业的期待。过去他只需考虑一个人,在拥有大房子后,他会顾及到父母老了以后可以怎么办,以后家里有小孩怎么住下来,心里对未来有了安全感。
他算了一笔账,在杭州只要花500万,就能过上在北京1000万的生活。“在北京只有香山老干部会所才有的环境,在这边就是日常。”然而在北京花1000万买房,会让他很痛苦,到了六七十岁还在还贷,花了钱也觉得没那么好。他得出结论,杭州可以让年轻人成家立业的时间缩短一半。
杭州西湖边七旬退休医生与游客同乐
在杭州,这群新来者普遍谈恋爱、结婚很早。在采访接触的20多位不同年龄的新杭州人中,90%已经结婚或正在谈恋爱。相对高的收入和适中的房价,让他们容易安心。
根据猎聘网的调查,杭州工程师是全国最有幸福感的工程师,“有价值的工作”、“杭州美景及江南文化”和“惬意生活”,构成幸福感的3大来源。有人评价杭州有两面,整座城市越来越科技感,工作节奏快,抱负有实现的舞台,另一面是江南的温柔与风流,保留让人活下去的松弛感。
前几天,青鱼从北京出差回来,在机场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在一个地方生活过十几年,一年之内说走就走,而在那之前,它是在人生计划里的生老病死,结婚生子。但一下杭州的飞机,潮湿暖风吹人面,他马上觉得,“嗯,到家了,挺好。”
04
技术改变城市
2014年冯超刚来杭州时,还保持着在西雅图的生活习惯,骑自行车上班。早上,他打扮得有模有样,骑着网上买来的小一千块钱的新车。到了公司,满头是土,下班回家,再染一身灰。“一路上全是扬尘,两边是大农田,路灯昏昏,地面坑坑洼洼。这就是当时的工作环境。”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骑过自行车。
当时的杭州没有限购,他租住的翡翠城房价是16000元一平米。虽然很喜欢小区里的环境,但他没买。他觉得,一个上海人,在杭州一个超级大乡下买房,完全没有必要。“这钱不就是打水漂了吗,当时就这种反应。”
冯超回忆起第一次参加公司举办的云栖大会,从西溪园区开车,到转塘收费站,发现一群人全迷路了。没有红绿灯,连个指示牌也没有。车上下来一群人打电话,叽叽哇哇问往哪里走。车快开到会场时,一群村民坐在竹头椅子上,拿着搪瓷碗吃饭,直直地看着一群西装领带的人,之间只隔半米不到,再过一分钟,他们就进入云栖大会主会场了。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2015年后,冯超当年的自行车路线上,一下崛起了4个商场。接着是高楼拔起,房价飙升。冯超拿西雅图和杭州做类比,杭州是用几年走完西雅图十几年的历程。80年代微软在西雅图急速扩张,招很多人,付给高工资。“收入一高,就要找好一点的小区,地产商不会错过契机,大家都来造房子。”得知当年16000元一平米的房子,两三年里涨了两倍多,冯超很后悔,“干嘛不买呢”。
浙江杭州高铁站
来杭州的人越来越多,出行也越来越频繁。冯超每周三就必须开始订周末回上海的高铁票,虽然10分钟一趟,但也常常订不到票。他回忆小时候,从上海去杭州坐24块钱的火车,特别慢,一天开不了几班。为了适应杭州需求,在北京国际航站楼有到杭州的专门通道,过去只有北京到上海才有。冯超清楚记得从2号门往右走一分钟就能看到通道,不用排队,每次去都能看到行色匆匆戴着阿里工牌的人,“我们俗称这是阿里巴巴专用通道”。
吾斯从新加坡南洋理工毕业后,来到杭州工作。像大多数来这里的年轻人一样,有着良好的学术背景,不菲的收入,生活方式带着典型的程序员特色。他的上衣永远是70元一件的程序员标配t恤。平时爱打车出行,因为可节省时间。最爱看喜剧片,生活太累只想笑笑。他们爱出去吃饭,在家做也要用好的食材。他们是城市的新贵,一方面撑起大城市的容量,也检验着城市内核。
然而,他们融入到这座城市人群中,用了一个更特别的方式,相亲。在阿里巴巴的内网上,经常可以看到各种征婚帖,下面留言十分活跃。阿里的员工也常常受表姐堂妹们所托,希望能介绍对象。杭州丈母娘们普遍对程序员很感冒,已然取代公务员,成为第一抢手女婿。在她们看来,程序员老实可靠、多金、聪明。因过于抢手,甚至有人开玩笑,“可以标价介绍,一个层级一个价。”
比起生活上的渐渐参与,这群新杭州人的工作对杭州的重构和改造更加深远。
第一次站在锅炉房向工人请教操作原理时,吾斯还有点不适应。工人们的表情里写着,“你们做这事靠谱吗?”原来吾斯的工作是利用云计算、数据化等技术,帮助锅炉房设计节约能源的程序。原本工艺就十分复杂,又严重依赖经验,对于完全没有锅炉知识的吾斯来说,一面要请教,一面又要说服工人接受改造,并不容易。
和吾斯遇到的情况一样,在这波技术热点下,很多程序员走出实验室,有人在龙井茶园里一待几个月,只为用阿里云农业大脑改进龙井茶种植工艺。有人在百万头规模的猪场边住下,设计能预防猪生病的程序。在农场里,有程序员采集甜瓜照片,为的是能设计一款随时能测试瓜的甜度的程序。
泡在工厂里的海归程序员吾斯
他们所有做的都是基于大数据,让一切能被数据看到、思考。在他们的努力下,这座城市的科技感越来越强。
小夏见证了杭州政务数字化的过程。几年前刚到杭州时,工资的税要自己去税务局报,每次都要请假。一次去晚快下班了,柜台的小姑娘不耐烦,说“你们每天来这么晚,不知道白天干嘛了”。小夏强忍着气。第二年发现不需要自己亲自去了,到了第三年,支付宝打通了税务功能。
冯超则被这座城市的无现金程度所惊讶。他开车回家,在一段从杭州到上海的高速公路上,属于浙江的两个高速路口都能用支付宝支付,而上海的路口还是用现金。据一则新闻报道,一名盗贼在杭州偷窃一个星期,总共才偷到几百元现金。
而令更多人震惊的一个消息是,在杭州,有5万个交通摄像头充当眼睛来采集车流数据,通过人工智能处理后,可以根据人群流量随时调控红绿灯。在阿里云主导的城市大脑的作用下,杭州交通拥堵率从2016年的全国第5,降至2018年的全国第57名。
冯超想起4年前杭州开云栖大会,园区四周还是大农村,场地还是几个破厂房临时改造,买不到盒饭,只能让村里厂房的员工食堂给参会者留饭。如今,这里再开云栖大会,聚集几万人,同事们忙忙碌碌穿梭其中,一刻不闲,大大的招牌上写着,“驱动数字中国”。
冯超觉得,毫不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