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奔流,在党的十九大即将召开之际,新京报14周岁了。
这是一个践履惟新、承上启下的年度,中国刚刚走过砥砺奋进的5年,又将开启新的征程。新京报也历经轮回,见证国家之巨变,用纸笔、用融合创新的奇思妙想,坚守“做一个时代记录者”的不变初心。
新故相推,日生不滞。今天,我们从新出发,聚焦曾在大时代浪潮中搏击、思索的近30位新闻人物,追寻他们的故事,回顾过往,期望未来。
95岁的反腐老人杨维骏,深感自己时日不多,而反腐仍在路上;大凉山悬崖村里的学生上学有了钢梯,但他们仍想走出大山;新科技日新月异,令人兴奋又如逆水行舟……还有埋头坚守的实业家、居庙堂之高的顶尖学者;抑或默默无闻的草根,他们是大千世界的一花一叶,他们的人生历程,构成了中国社会改革变迁的素描画卷。
从新出发,我们同在路上,怀揣着初心和梦想。他们的过往便是我们的过往,他们的未来亦是我们的未来,他们的故事,即是连接着过往与未来的“中国说”。
曹志伟,广州新城市投资控股集团董事长、广州市政协常委。新京报记者侯少卿 摄
2017年10月15日,央视一档行政体制改革节目中,3名地方官员正在讲述改革成效和经验。评委打分环节满分10颗星,3名官员和3名评委均打出6颗星甚至7颗星的高分。
最后一名评委伸出两根手指:他们都给高了,我最多给2颗星。
这就是曹志伟,广州新城市投资控股集团董事长、广州市政协常委。他额头精光、短发全竖,被朋友们戏称为“刺头”。
2013年的广州市“两会”,他展示了广州市投资项目建设审批办证流程的“万里长征图”,一举成名。此后,“万里长征图”在国家推进行政审批改革过程中,多次被提及。
2014年的广州市“两会”,他抛出“人在证途”,归纳总结了中国人一生需要办理的103种常用证件,再次引发轰动。
年轻时的曹志伟坐过机关、进过国企,由于不满体制内论资排辈等“潜规则”下海经商。不料,做生意时却因为办证难等问题数度折戟。走过不惑之年后,他的人生再次转向,以另一种方式参与了体制内的工作。
这一次,他不是体制的顺应者,而是体制的改革者。
视频:广州市政协常员曹志伟的中国式“证途” 新京报“我们视频”出品
一错,你就死无葬身之地
许多人对曹志伟的印象,始于2013年1月。企业家兼政协委员曹志伟拉开了他的“万里长征图”。
这幅4.8米长的示意图,完整、直观地呈现了一个房地产投资项目从立项到审批的漫长历程。要走完全部程序,必须经过20个委、办、局,53个处、室、中心、站,100个审批环节,盖108个章,最少799个工作日。
那是他的研究成果,更是他的亲身经历。
2001年,曹志伟从城市改造项目转而试水房地产。从元旦起,他就着手为第一栋建筑办理各种审批手续。那是一栋没有地下室的建筑,18层高,设计简单。可手续办好时,已是2002年年底。
做第二个项目时,审批项目进一步增加。曹志伟就势编了一个流程手册,希望将来实现程序化操作。可到了第三个项目,他编的流程不管用了。审批程序变了,又增加了,还出现了好多死结。
“死结是什么?A部门要求你找B部门先批。B部门说不行,要你找A部门先批。它们互为前置。”曹志伟说。
为了简化流程,他拿着自己的流程图给相关部门提建议,有些被接纳,有些吃了闭门羹。因为审批程序中,大多数属于跨部门事项,不是某个部门说了算。
除了审批繁复,房地产界的暗箱操作等“江湖规矩”也令他不快。
不开心就不做了。2010年,自觉不缺钱的曹志伟暂停了公司在房地产方面的业务。他要停下来思考。思考的问题之一,就是立项审批流程。
结合公司亲历的各种状况,曹志伟带着手下的团队开始了针对审批流程的统计。白天,所有人出去调研、核实,晚上回到一间被称为“作战室”的会议室汇总。“如果交出来的东西不行,曹董当面就把材料撕了。”团队成员黄婉华回忆,很多人被他骂哭过。
除了调研,曹志伟还要向了解情况的官员们求证。“有一些审批,实际上没有具体时间规定。我们做事要30天,对方说不用15天就做出来了。”遇到这样的事,曹志伟就按15天算。
为了保险,曹志伟的数据都有文字资料支撑。只有白纸黑字上的东西,才能让他放心。他反复和团队强调,每一个数据都不能错,绝对不能错。“一错,你就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从最初接触立项审批开始计算,曹志伟做出第一版流程图用了11年。至2013年1月,他和团队算出的累计审批时间是2020个工作日。但他们用自己的方法进行流程优化,比如办理A项审批需要10天,B项需要20天,两项依次办理需要30天。如果在办理A项的同时办理B项,总时间就可以缩短10天。
2013年,“万里长征图”修改52稿。曹志伟得出一个精确的数字:799天。
那段时期,一位新加坡商人看到这张图后如获至宝。他想在中国投资盖厂房,折腾了四五年还没摸出门道。他开价50万新加坡元,想要买下这张图,但被拒绝了。
曹志伟不要钱。他要把“万里长征图”公之于众。
曹志伟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新京报记者侯少卿 摄
走出政府的堡垒
有人说,只有从政府堡垒走出来的人,才能做出“万里长征图”。
1968年,曹志伟出生在广州的一个干部家庭,在广东省直机关大院长大,读的是1949年后中共在广州创办的第一所学校——育才中学。与大多数同龄孩子不同,他和小伙伴从小听着叔叔伯伯讲论国家大事。过年随着父母到亲友家串门,闲聊的话题也多与政治相关。
他的读书笔记上记着一句话: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是许多干部家庭出身的孩子共同的想法。
1989年,曹志伟从广州大学建筑工程专业毕业,进入广州市房屋管理局下属的广州市拆建工程公司。三年后,当中国正式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时,广州房管局也实行了政企分家,曹志伟随之进入广州市建筑置业公司,担任综合分公司经理助理、工程部经理,以及某安置小区现场工程指挥部的负责人。
不过,曹志伟心直口快,很难适应机关和国企里的一套,尤其不喜欢论资排辈等潜规则。1994年,他借着“下海潮”彻底走出体制。
起初,他成立了一家承包城市改造工程的公司。凭着工科生的认真、严谨,他整天和数学、工程力学、材料学打交道,对所有造价预算、工程图纸、施工流程一目了然,甚至专门学习了卸淤泥的自卸车。“虽然我到现在都不会开,但不能不懂。懂了,填完几百亩地下来,不会出事故。”曹志伟说。
那时,他工地的工人有“湖南帮”“四川帮”之分,相互偶有冲突。曹志伟不怕事,带着广东的“潮汕帮”赶过去,手操一把铲砂的铁锨,一声大吼:谁不停手,就联合其他人打你!停不停?两拨人都被震住了。
不会讲粗口的曹志伟,在工地上学会了骂人,声音大到都不用扩音器。“因为身上没点匪气,管不住这帮人。”
那些年,正是中国城镇化加速发展的阶段。1995年,中国城镇化率仅为29.04%;到了2011年,达到51.27%。增速超过以往任何一个历史阶段。那是城市发展的黄金年代,城建领域遍地黄金。
曹志伟的公司很快赚到了钱。最初,他的公司参与广州市包括政府安居工程、扩路工程、建桥工程等城市建设项目。2001年又进军房地产市场,在广州市区中心拿地建楼。
下海近二十年后,他的公司资产已达到百亿规模。
金盆洗手
不过,曹志伟不求把公司做大,但求做好。他有自己的规矩:要赚到钱,且必须是合法的。
类似的规矩,曹志伟给自己定下很多。比如过马路一定要看红绿灯,红灯20分钟不变绿,就一直等着不走。比如不管多高的温度,只要出家门就穿正装,广州三四十度的高温要穿,半夜两点出门丢垃圾也要穿。比如吃火锅时嫩肉涮10秒,雪花肉、吊龙涮12秒,三花腱、五花腱15秒,胸口油30秒以上,他会掐表计时。比如展示“万里长征图”时,慢慢展开图纸的姑娘必须倒退着走6步,让图纸与水平线的夹角保持在70度到75度,以保证最佳观看视角……
尽管房地产是个赚钱的生意,为了规矩,曹志伟愿意放弃。因为他在审批过程中看到许多暗箱操作的空间,也确实有人钻空子。找关系、送钱,不该通过审批的东西照样通过。楼间距缩小、容积率增加都不是问题。通过补地价等方式变更用途,也并非没有被查、被抓的先例。“越来越乱,乱套了,没规矩了,”曹志伟感觉,房地产界慢慢形成了另外一套“规矩”。
原本,他想在技术、口碑上提升,在流程、质量上优化,让自己的房子卖得好一点。可是没用。他发现那些“偷鸡摸狗”的公司迅速做大,把守规矩的公司渐渐甩到身后。
“要么同流合污,要么坚持原则,慢慢死掉。”面前两条路,曹志伟选择了第三条——“金盆洗手”。2010年,在中国人为买房、炒房疯狂的时候,他的公司基本退出了房地产业务。但企业依靠物业租金、投资证券、投资电影制片厂和广告公司等维持运营,效益良好。
20年来,这是他第二次金盆洗手。上一次在2001年,他认为招投标存在黑幕,因此退出城市改造工程的江湖。“有次我去投标,综合排名第一,中标的却不是我。”
2013年的广州市“两会”,曹志伟展示了广州市投资项目建设审批办证流程的“万里长征图”。新京报记者侯少卿 摄
不在办证,就在去办证的路上
抛出“万里长征图”时,曹志伟已经做了2年广州市政协委员。
此前,他突破过政协提案必须在1500字以内的限制,讨伐过“开着宝马车住经济适用房”的现象,炮轰广州市的不少官员,在政协圈子里多少有些“另类”。
一次,曹志伟在政府举办的知情问政现场批评一名官员。不料,对方回应的第一句话竟是:曹总,是我啊,我们是好朋友啊。若是换了别人,或许叙叙旧情、做做样子便让事情过去了。但曹志伟顶了回去:我现在是讲事情,你要不交权砍下这项审批,要不就交乌纱帽。对方的脸一下气红了。
亮出“万里长征图”时,他同样无所顾忌。图中涉及的众多部门,不仅没有一个站出来挑刺,而且很多人都被震撼了。他们知道审批事项繁琐,却没想到这么繁琐。
曹志伟说:“去年广州出让17820亩土地,成交了412亿元。这些投资项目要是按照现有流程的建设审批时间和按市场平均融资成本年息10%计算,就会产生41.5亿的资金成本。要是审批时间能够缩短71%,就可以节约出30个亿的利息。”时任广州市长陈建华听后表示:“你胆子大一点,乘以十,我看都不止。”
也有人不以为然,认为曹志伟能做出“万里长征图”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他在建设工程领域积累了十多年才做出这一个,他还能搞出第二个?
仅一年后,曹志伟又在广州市“两会”上抛出“人在证途”。在这幅4.4米长的图卷上,他和团队全面梳理了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需要办理的各种证件,身份证明类、婚姻家庭类、工作类、学习类、财产保险类,加在一起多达上百种。其中103类为常用证件,办理时需要盖章100多个。
“许多资料要重复提交。”曹志伟的团队成员黄婉华说道,比如身份证要提交73次,户口本要提交37次,“照片要提交50次,但各部门要求的大小、格式大多不一样。”
前期调研时,有的证件种类团队成员从没听说过。黄婉华说,她以前只知道公民过世后要提交死亡证明。可查询后才发现,一个人要想“进天堂”,死亡医学证明、死亡证明、实体运往户籍所在地的批准书、火化证明、骨灰寄存证、墓穴证以及户口本销户,7个证里一个都不能少。
与引起企业投资人关注的“万里长征图”相比,“人在证途”引发了更多普通人的共鸣。在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办证多、办证烦的时候,只有曹志伟在精确统计后把它呈现出来。他说,“中国人不是在办证,就在去办证的路上”。
一直以来,曹志伟的提案从来不会“赏心悦目”。除了上述两幅图卷,他还针对广州市的停车难问题、网约车问题、驾驶证管理改革、住房公积金制度、地铁建管模式、房地产政策等提出提案。几乎每一次,他都让自己表现得像个“刺头”。
背后的芒刺,也令曹志伟受到威胁:“你再管闲事看看,你知道我们是谁!”他对着电话吼回去:“你黑社会有多少人?最多不过500人。我有1500万广州人民。你要砍我?算你500人你也砍不了我!”
曾经有人当众告诉曹志伟,你能秉公办事有两个原因:第一不要钱,第二不要命。他自己又加了一句:我还不要脸。
提出问题,还要解决问题
不少人告诉曹志伟,政协委员只需要提出问题,不需要解决问题。解决问题是政府的事。
“万里长征图”推出后,广州市要求图卷中涉及的53处室,都要把它挂在墙上,以时时提点自己的工作。同时,由市法制办联合各个部门在图卷的基础上进行简化。一场行政审批改革由此展开。
看上去,曹志伟提出问题的使命结束了。但他不肯就此放手。
2013年“万里长征图”刚面世时,他就做了一份改革流程图,从1.0版、2.0版直至5.0版,分步骤层层推进。“我为什么不直接抛5.0的改革出来?你一抛5.0,所有人都骂死你。”
作为一个从体制内走出来的人,曹志伟深谙行政机关改革的秘辛。在1.0版本中,他采取“三不动”策略:不动审批事项、不动审批机构和人员、不减少审批的收费。也就是说,审批部门的权力、职位、利益都没变。这是最容易被接纳的方法。
按照他的思路,多个部门进行了取消或简化前置程序、多管齐下同时审批的流程改革。一年后,广州的审批时限从799个工作日压缩到了300多个工作日。
然而改革至今,曹志伟预想的进程并未达到。阻力很多,比如政府部门信息不共享,打通信息平台难度大;近6成审批事项涉及上位法,基层政府难以突破,等等。
2015年,曹志伟提出3.0改革版本时,更大的阻力出现了。那一版中,他建议审批项目减少60%,审批时间缩短50%。“一项审批事项存废可能涉及一个处室的存亡。一项收费就可能涉及到一个垄断中介的机构、甚至一种中介行业的兴衰。”曹志伟自认,这样的改革绝不是流血牺牲的革命,但也不能仅限于不会伤筋动骨的改良。
许多官员说,他们上了曹志伟的当。
2017年4月,《广州市人民政府关于建设工程项目审批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穗府【2017】9号)》出台,使行政审批制度改革迈向3.0版。其中要求,企业投资类建设工程项目从立项到竣工的审批理论时长,从之前的300多个工作日,缩短到115个工作日。
曹志伟却还在等待时机,继续抛出他的4.0版、5.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