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天宁寺师范到西峡口,已经是暮色苍茫。西峡口的路灯亮了,米黄色的灯光把一个老街照耀的如进梦境。刘峙说:“罗震,下来走走。现在到哪儿都是兵荒马乱,西峡口却是个桃花源。”
踏着街道上青色的石板,刘峙的影子落在路上。刘峙说:“别廷芳啊,没想到一个深山旮旯罅缝里的西峡口,你把它弄成了一个小上海。”
罗震说:“别司令,刚才刘主席还说西峡口俨然是桃花源呢?”
别廷芳说:“金代元好问在西峡口当县令,就说西峡口是桃花三百里,浑似武陵溪。刘主席刘司令戎马倥偬,内心里是个元好问这样的诗人啊。”
刘峙有点学问,别廷芳夸他是个诗人,他竟然笑了笑问别廷芳:“你还知道戎马倥偬?你还知道元好问?你还知道武陵溪?”
别廷芳说:“我读过八年私塾,背过这玩意儿。”
刘峙走到中街,一家药铺门前站着两棵巨大的枫杨树。在枫杨树的树干上,挂了一个铁环,环上挂了一个玻璃罩子,罩子里装了一个电灯泡。刘峙说:“这个路灯像是广州黄埔军校附近的。”
罗震说;“刘司令,你在黄埔军校当过教官,给西峡口司令部的司令副司令们讲讲。”
刘峙说:“那是对牛弹琴。”
别廷芳说:“刘司令,西峡口有两个字,《康熙字典》里也没有。”
刘峙哦了一声说:“说说听听。”
别廷芳说:“两个木,中间一个田。”
刘峙说:“地方字,只有地方的人认得。”
别廷芳说:“刘司令,这个字念“胁”。两棵大树中间有块地,大树的阴凉就胁迫着中间的田地长不出庄稼来了。”
刘峙说:“别司令话里有话,你在西峡口,没人胁迫你,你的田地里庄稼疯长。”
别廷芳又说:“第二个是两个 田字,中间一个木字。”
刘峙说:“西峡口的字,是别司令造的?”
别廷芳说:“不是我造的,是我的私塾老师造的。这个字念阉割的“阉。”一棵树的树枝过于庞杂,就把两块地罩住了,寸草不生,这两块地不就让阉割了吗?”
刘峙说:“别廷芳,在战国时代,你就是庞涓。但是庞涓再耍小聪明,也没有斗过孙膑。你别廷芳要知道,庞涓再多,也没有孙膑多。一个人出世了,另一个收拾他的人也出世了。”
刘峙走的时候,别廷芳给他了一张豹皮褥子。别廷芳说:“在地方,你是刘主席,在军队,你是刘司令。这张豹皮褥子,是两张豹子皮做的。一张是河南的地方,一张是河南的军队。”
刘峙说:“别司令,你是个细心人。”
别廷芳说:“豹子是个很灵性的野兽,铺上豹皮褥子,假若要有性命之忧,豹子皮就会扎人,让你睡不着觉。”
刘峙说:“灵验吗?”
别廷芳说:“很灵验。两只豹子一公一母,领土就有几十里远,它们吃的是草鹿,是羚羊,甚至是狼和野猪。而草鹿羚羊吃的是地上的草,喝的是山泉水,把土地里的灵性都吃喝进了肚子里。豹子又吃掉了它们,身体里掩藏了几十里远的性灵,所以很灵验。”
刘峙离开了西峡口,就再也没有说剿灭别廷芳的民团。1935年春天,刘峙的夫人要在上海买一个西式院子,要十万银圆。刘峙手里没有,夫人说:“你一个省主席,一个司令,连十万银元都没有?”
刘峙说:“没有。”
夫人说:“你手下的军长师长,手里恐怕也攥着十万银圆。”
刘峙说:“那是喝兵血,吃空饷。我是蒋总司令的嫡系,我不能丢蒋总司令的人。”
夫人说:“蒋总司令手里攥着多少钱,蒋夫人手里攥着多少钱。?”
刘峙无语。
1935年夏天,省政府通知各个专署的民团司令到开封述职,别廷芳打电话问罗震:“罗专员,开封述职我去不去?”
罗震说:“现在刘主席刘司令对你不薄,你得去。”
别廷芳带着刘宗阁副参谋长和几个人小心翼翼到了开封,住在鼓楼大街,推开窗户能看见钟鼓楼。半夜时分,别廷芳睡不着觉,推开窗户看见旅社附近的路上,都是端着枪的士兵在围着旅社晃荡。别廷芳敲开刘宗阁的门说:“宗阁,这回算是完蛋了。”
刘宗阁揉揉眼睛问:“咋了,别司令。”
别廷芳把刘宗阁拉到窗前说:“咱们被软禁了。”
刘宗阁说:“跳下去,跑。”
别廷芳说:“你能跑过刘峙的枪子,旅社外边的士兵那个不是端着捷克式冲锋枪,一扣扳机一撸子枪子,咱们几个不够祭一个捷克式冲锋枪。”
第二天早上,刘峙的副官跳着轻快的步子,迈上了旅社的台阶。他打着口哨走进别廷芳的房间说:“别司令,这可不是西峡口,你就是生出一双翅膀,也飞不出旅社的窗口。”
别廷芳坐到沙发上问:“副官,你说刘峙给我定的是什么罪名?”
副官说:“抗命罪。也就是说,你违抗省府刘主席的命令,那不是死罪。但是你违抗刘司令的命令,就是违抗军法,那可是死罪。”
别廷芳说:“刘司令没有命令我打仗,咋能违抗军法?”
副官说:“抗粮也是违抗军法,别司令知道吧?”
刘宗阁走进来,把副官拉到自己的房间里说:“副官,能不能找个地方,给西峡口司令部打个电话。”
副官说:“你还能把南阳那几万人调来攻打刘司令吗?”
刘宗阁说:“不是的,副官,我让西峡口司令部赶快送银圆来。”刘宗阁掏出一张一千银圆的银票说:“副官,到鼓楼大街66号,就能取出来。”
副官看看银票说:“别司令的脑袋就值一千块银圆?”
刘宗阁又掏出来一张一千银圆的银票,递给副官。副官说:“走吧,到省政府打电话去。”
刘宗阁给西峡口的司令部打电话,薛钟村接住电话就问:“是要银子的吧?”
“是的。”
薛钟村问:“多少?”
刘宗阁说:“你看司令的疙瘩值当多少银圆,就拿多少。”
薛钟村带着银圆,来到开封。第一个找到民政厅长李培基,拿出了一万块银圆。李培基说:“现在,刘司令还有一个最好的朋友。”
薛钟村问:“谁?”
李培基说:“河南省银行行长李汉珍。他要是给刘司令求个情,别司令就逢凶化吉了。”
薛钟村说:“别廷芳认为枪杆子是让人害怕的,他不知道枪杆子还是可以出银圆和金条的。”
刘宗阁和薛钟村找到了李汉珍,也是送了一万块银圆。李汉珍说:“我们明天就找刘司令,但是你们今天还要找找刘司令的太太。”
薛钟村点点头。
李汉珍说:“你们西峡口人,过于实在了吧。你们拿着银圆,这么大一堆,咋找刘司令的夫人?就不会换成把银鱼换成金鱼?”
薛钟村才知道,自己虽然在北京上过学,但是在西峡口跟着别廷芳当参谋长时间长了,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西峡口人。他和刘宗阁到河南省银行把十万块银圆换成金条,按照李汉珍提供的线路,找到了刘峙的夫人。一切尽在不言中,第三天,就把鼓楼大街上的士兵撤了。夜里,李培基和李汉珍在开封第一家酒店设宴,为别廷芳压惊和送行。
回到西峡口,别廷芳病了半个月。薛钟村找到名医商雪亭,把缘由一说,商雪亭说:“钱是龟孙,花了再拼。给刘司令夫人十万块,给李厅长一万块,给李行长一万块,也才十二万块。内乡县45万人,四个人出一块不就够了。宛西四县一百多万人,一二十个人出一块不就够了。南阳十三个县,几百万人,几十个人出一块不就够了。薛参谋长,回去拿出几块银元,熬碗茶给别司令喝喝就好了。”
话是解心丹,薛钟村把商雪亭的话重复了一遍,别廷芳就坐了起来。喝了银圆茶,就到院子里晃荡去了。
后来,刘峙夫人在上海买的房子,日本飞机轰炸上海的时候,成为废墟。别廷芳知道了说:“钱这个龟儿子,谁都攥不住。”
后来,刘峙走了,当纯粹的司令去了,李培基当河南省政府主席。
后来,李培基走了,刘镇华的弟弟刘茂恩当河南省政府主席。1944年到1945年,豫东被日本鬼子占领,河南省政府从开封迁到西峡口的丹水镇,刘茂恩经常在丹水河边的小路上散步。丹水人说:省政府主席,咋不拿把刀砍几个日本鬼子,跑到西峡口干什么?还有人说:省政府主席,也是一个疙瘩七个窟眼。
再后来,刘峙战败的头天夜里,睡在别廷芳给的豹皮褥子上,半夜未眠。折腾来折腾去,干脆跑了,落了个活命。刘峙原来在黄埔军校当教官,逃命后在新加坡教国文。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