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知道老舍,是因为他“人民艺术家”的称号,是因为他创作出的许多著名文学作品,如《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茶馆》等。可以说,老舍是以一名文学家的身份出现在大众视野中的,而他一生所贡献出的多部杰作,也成全了他的生前身后名。
但,鲁迅那种处女作即为代表作的天才作家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作家,是像老舍这样,通过一本本小说的写作、琢磨、进步,从而找到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并创作出代表作品,这是一个作家的养成记。
在老舍的文学之路中,我们总会看到那些出名的作品闪光,但恰恰是前期那些可能有些生涩的、不够成熟的作品,才见证了这位伟大作家的初心和成长。《小坡的生日》,就是这样一部作品。
《小坡的生日》是老舍在1929年下半年离英滞留新加坡时所写,1930年于上海完成,发表于1931年1月至4月《小说月报》第22卷第1号至第四号。相比于老舍前期的异域作品《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还有后期的《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这篇小说常常被大家一笔带过甚至忽略不计。而令人玩味的是,老舍在对《小坡的生日》的艺术缺陷有着清醒认知的情况下,仍然在《致赵家璧信》中不讳言这是他的“得意之作”。
这是因为,《小坡的生日》在老舍的文学创作生涯中起着重要的转型作用。可以说,正是这篇小说,决定了老舍回国之后的人生道路选择和文学创作转向。
作品题材:南洋色彩的儿童文本
《小坡的生日》是老舍整个文学创作中,唯一一个以南洋生活为题材创作的儿童文学作品。在题材上,与此前的《老张的哲学》等文本以及此后的《骆驼祥子》等都有很大的不同。
在老舍本人看来,他的文学创作生涯是从《老张的哲学》开始的,此前于1923年写作的《小铃儿》“不过是为充个数儿”,并不认为这是他走上小说家的开始。我们就以作家本人的划定来看,《老张的哲学》是写中年人的,以他早期当北郊劝学员的生活经验为素材,通过老张表现赤裸裸的市侩哲学;《赵子曰》是写青年人的,他早年在翊教寺公寓中居住的经历接触到许多麻木不仁的青年学生,以此为题材来抨击青年人的醉生梦死,不务正业;《二马》则是写父子两代人和中西两类人,将他们放在伦敦这个大舞台上,写文化,也写民族性。
而直到《小坡的生日》,老舍又转向以儿童作为题材。通过主人公小坡及其他不同种族的儿童的视角,来看待南洋的生活和社会问题。
在此之后,老舍回国创作了一系列颇受好评的小说,如《骆驼祥子》、《我这一辈子》、《离婚》、《四世同堂》等,却大都是以小人物或市民生活作为题材,抨击社会的黑暗,对于他们表示同情。纵然后期也写了《小木头人》、《宝船》等童话作品,其创作成就和叙述风格,也难超《小坡的生日》。
所以说,《小坡的生日》在老舍的创作历程中,以其颇具南洋色彩的儿童风格,占据了独特的地位。
老舍选择以儿童的视角来创作这样一本叙写南洋的小说,一方面是由于他当时的时间精力有限,不能深入了解新加坡的风土人情,只好以小人儿们作主人翁来写出“最小最小的那个南洋”,另一方面,也是源于他的童年创伤性体验,所以希望孩子们都能有一个幸福的童年,这也就是他儿童文学创作的动因。
虽然不少学者包括老舍本人也意识到,他在《小坡的生日》中的叙写存在前后断层的现象,“前半虽然是描写小孩,可是把许多不必要的实景加进去;后半虽是梦境,但也时时对南洋的事情做小小的讽刺”,形式上存在瑕疵。
但不得不说,即使是想要表现对现实的讽刺,老舍也是以儿童的行为和视角来进行的,以小坡的游戏、上课、做梦等完成了全篇的写作,寓讽刺于孩子们的天真,而使讽刺充满着善意而不露锋芒,保持了老舍一贯以来的幽默风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部小说不仅是完整的,而且是颇值得当时儿童文学创作者借鉴的。
此外,《小坡的生日》不仅是一篇儿童题材的作品,还是一篇具有浓郁南洋风格的长篇小说。这得益于老舍当时在新加坡华侨中学当国文老师的经历,在与学生们的接触中,他不仅可以看到各色各样的小孩,而且对于南洋的风土人情也有了初步的了解。
所以在《小坡的生日》中,对于新加坡的地理风貌、教育现实、社会种族问题等,老舍都有非常切实的描写。色彩缤纷的南洋景观与多元文化的交融,构成了小说独特的花园意象。在小说中,南洋是“实在的,同时可以是童话的,原始的,浪漫的,无论是在经济上,商业上,军事上,民族竞争上,诗上,音乐上,色彩上,它都有种魔力”。
而几年之后,老舍在《离婚》中又再次写到南洋,“老李便可以与她一同逃走。逃出这个臭家庭,逃出那个怪物衙门;一直逃到香浓色烈的南洋,赤裸裸的在赤道边上的丛林中酣睡,作着各种颜色的热梦!带着丁二爷。丁二爷天生的宜于在热带懒散着。……带他去哪儿,似乎只有南洋合适。他与她,带着个怕枪毙的丁二爷,在椰树下,何等的浪漫!”。这个时候的南洋,在老舍心中却是毫无杂质与污秽,纯粹的浪漫和梦幻了。与《小坡的生日》相比,那些现实存在的问题与混乱,如殖民压迫、种族歧视等,都消失了。
《小坡的生日》所叙写的南洋,成了老舍作品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思想内容:“我的思想猛地前进了好几丈”
老舍到新加坡,进而创作《小坡的生日》,起因是他的由欧返亚的路费只够到新加坡的,且他久想看看南洋。
学者王润华认为,老舍的创作是深受康拉德的影响的。老舍在1935年写的《一个近代最伟大的境界与人格的创造者——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德》一文中,也显示出他对康拉德的深入认识与学习。康拉德对热带丛林小说的迷恋,致使老舍对于南洋充满了向往,也想找写小说的材料。老舍的原意是想要写南洋,写中国人的伟大。不同于康拉德小说中的白人是主角,东方人是配角,且将南洋写成白人的毒物,老舍是想要表扬中国人开发南洋的功绩,以此完成对康拉德的学习和反叛。可是,老舍自己也说:
“我写不出,打算写,得到各处去游历。我没钱,没功夫,广东话,福建话,马来话,我都不会。不懂的事还很多很多,不敢动笔。”。
——老舍:《还想着它》,《大众画报》,1934年第12期。
所以他退而求其次,决定写《小坡的生日》。即使如此,老舍的思想转变在《小坡的生日》中也得到了很好的表现。
老舍从前期旧社会的批判者,转向了后期坚定的爱国者,从《二马》等作品中所体现的国家意识的觉醒转向了坚定要求革命,都是从《小坡的生日》开始的。这篇创作于新加坡,完成于上海的小说,成为老舍创作历程和思想变化的转轨之作。
《小坡的生日》全文共十八章,以章节来分的话,前十二章基本是在描写以小坡为中心的南洋现实生活,在孩子游戏上学的过程中穿插着作者不露声色的讽刺,总体来说南洋色彩较浓。后六章则基本是些小坡在影儿国的梦境,描写了影儿国游历、张秃子变猴王、狼猴大战、寻找救兵解救钩钩、往虎山去等梦中活动,有作者较多的隐喻和期待在里面。
颇受评论诟病的,就是“幻想和写实夹在一处,而成了个四不像”,这一点,老舍本人也意识到了。但是,这种“小孩的天真”与“不属于儿童世界的那点思想”,其实都是作者内心深处两种理想——个人精神诉求与政治理想表达的微妙共存与权衡。
小坡是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二代移民,不同于父辈侨寓的复杂心理,在他心中,新加坡就是整个世界。他没有福建人、广东人、印度人、马来人的种族地域区分,只需要一个红绸子就可以变来变去;他对于学习有自己的体会,厌倦课堂上枯燥的教学,主张知行合一;他时刻记住自己兄长的责任,对于妹妹仙坡关怀有加,在其他不同种族的小伙伴中,也是又能团结大家又充满主见。
小坡这个儿童的身上被赋予了老舍的理想人格——正义、勇敢、团结、爱世人。
“我爱孩子,他们是光明,他们是历史的新页,印着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儿——我们只能向那里望一望,可也就够痛快的了。那里是希望。”
——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老舍:《我怎样写小说》,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20页。
正如老舍自己所说,他对于孩子是寄托着自己的情感诉求在里面的。这种童真情节,是老舍从小缺失却又一直渴望的东西,他将它诉诸笔端。
而所谓“那点不属于儿童世界的思想”,则是老舍政治理想的表达。出于对康拉德小说殖民思想的反抗,老舍在《小坡的生日》中有些中国小孩、马来小孩、印度小孩,却没有一个白色民族的小孩,表达了他“联合世界上弱小民族共同奋斗”的政治理想。
在小坡影儿国的梦境中,小坡初入影儿国,对于其中器物陈设的惊奇与羡慕,颇有几分殖民色彩;张秃子变成猴王之后的自负与自私,则影射了当时的人情世故;狼猴大战,张秃子身为猴王弃宫而逃,极易让人联想到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时,光绪皇帝弃京而逃的历史现实,老舍的父亲也是在这一场战争中不幸罹难;为了解救钩钩,小坡跑回来向仙坡、南星等人求救,体现了联合弱小民族共同奋斗的思想;解救钩钩时,大家决定变成小老虎混入虎山,和小老虎们一起学习,然后以图后效,也就是“师夷长技以制夷”。
这些隐喻完全是作者政治理想的表达,这与老舍写作时已经回到上海,接触到国内火热的革命现实也是分不开的。
老舍在到新加坡之前,还曾写过一本约四万字的爱情小说《大概如此》,未曾完稿,便舍弃了。用老舍本人的话来说:
“设若我还住在欧洲,这本书一定能写完,可是我来到新加坡,新加坡使我看不起这本书了。”因为一到新加坡,他的“思想猛地前进了好几丈,不能再写爱情小说了”。
这一时期的新加坡正处于思想解放的浪潮中,反对帝国主义势力,反对资本家的剥削,提倡“革命文学”,成为青少年热衷的话题。老舍在华侨中学教书,接触到的这些学生,思想激进,崇尚革命,使老舍感到惊异,“而开始觉到新的思想是在东方,不是在西方”,“在今日而想明白什么叫做革命,只有到东方来。因为东方民族是受着人类所有的一切压迫;从哪儿想,他都应当革命。”
这可以说是老舍首次提出革命的思想,而正是在《小坡的生日》中,老舍将他的革命反抗精神诉诸笔端。
马利安·高利克认为:“老舍及其活动几乎可以说是浮士德式追求在中国文人中的完美体现。”作为二十世纪具有严肃的使命感而又保存着传统“士”的气质的杰出代表,老舍的个人情感诉求和政治理想表达是交织在一起的。
《小坡的生日》正是这二者的结合,在此之后,老舍从追求趣味性转向了注重思想性,拒绝了早期创作对革命的嘲讽,预言了东方革命势不可挡。从新加坡回国后,无论是在山东时期、抗战时期、赴美讲学时期还是解放后,老舍都一直追随着革命的道路,做人民大众的歌手。
语言风格:运用自如地驾驭白话文
《小坡的生日》在老舍创作生涯中所占据的另一个重要地位,就是它标志着老舍白话文创作的成熟。老舍是语言艺术的大家,在用白话文写作上一向为人称道。然而,没有什么是一蹴而就的。从口语到书面,从文言到白话,老舍也是在多次的文本练习中,才逐渐走向纯熟。《小坡的生日》就是其语言走向成熟之作。
在他早期的两部小说《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中,白话文中还露着点半文半白的小尾巴,到了《二马》,老舍开始有意识地使用简单的白话,而保留了幽默和流畅。直到《小坡的生日》,老舍的白话文才真正成熟了。
“最使我得意的地方是文字的浅明简确。有了《小坡的生日》,我才真明白了白话的力量;我敢用最简单的话,几乎是儿童的话,描写一切了。”
——老舍:《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老舍:《我怎样写小说》,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9页。
在英国与新加坡这样的异邦,老舍坚持用白话文进行创作,这既是他用以确立自我身份和话语的方式,也是他与传统及西方拉开距离的方式。在确立“我的话”的过程中,老舍不仅要抵抗书面文言霸权,还要抵抗欧式文法的霸权,终于在不断锤炼中,确立了纯正简练、亲切自然、京味十足的白话文艺术。
因为是写给儿童的作品,所以自然要足够简单,足够浅显,儿童才能看得懂。所以《小坡的生日》中所运用的白话文虽然看似简单,甚至还有些幼稚,但作为一个文本实验,却坚定了老舍创作的信心。此后在《离婚》、《骆驼祥子》、《四世同堂》中才能用纯熟的语言一次又一次地塑造经典,被誉为语言大师。
老舍手稿
《小坡的生日》虽然只有短短九万字,但无论是题材、思想还是语言上,都具有相当的独特性和转型意义。作品题材上,具有浓厚南洋色彩的儿童题材在老舍整个文学创作中绝无仅有;思想内容上,老舍实现了从旧社会的批判者到坚定的爱国者的转变,革命的思想在此时萌芽;语言风格上,老舍通过成功运用“儿童的话”来描写一切,真正明白了白话的力量,语言运用走向成熟。
老舍的文学创作历程起于欧洲,兴于中国,但在新加坡看似蜻蜓点水的这一笔,却成为了老舍梦中难忘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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